“那你便试试!”五绝却是全然不在乎,下巴一抬,反观他身后摇摇欲坠的谢元贞,“我观他哮症已起,倘若药不在身边,他发作起来立时便要毙命,你们谁能救他?”
五绝道一句谢元贞,胜过千军万马去拉赫连诚,他立即回身掏出药丸喂与谢元贞,眼神随着喉结滚动,几乎是要将人系在心尖,然后他回身盯着五绝,且看这人还有何后招,“他要起哮症,晚辈岂会不带药?”
自打谢元贞离开谢府,表面上与之再无瓜葛,实则胡长深借义诊,一直偷偷绕路为他继续诊治。赫连诚为以防万一要了方子随身携带,此刻虽正派上用场,可谢元贞摁着心口,吃过药却仍不见好。
不对劲。
谢元贞强忍着不说,只觉眼前忽明忽暗,几乎就要挨到极限,这一出闹剧由赫连诚而起,却因谢元贞而演变到不可开交,他不想叫赫连诚为难,“你们别再争执——五绝先生,今夜多有冒犯,不过医治之事还请往后再说罢!”
“你原先的大夫为你调养身体,汤药饮食缺一不可,如今你自行停了药浴,方才又吐过血,白日可还受过凉?”五绝轻描淡写,三步开外甚至已由药味推断出大致配伍,“大虚之人大动肝火又起哮症,这药不按君臣,只怕雪上要加霜。”
单是望诊便能八九不离十,遑论赫连诚,在场之人皆是一惊。赫连诚抱着谢元贞心慌意乱,明明贴得那样紧,他却觉得谢元贞犹在一寸寸消逝,下意识又加重了几分攥人的力道。
谢元贞也被赫连诚捏得心下一慌,他怕这人着急上火,凭他五绝什么吃人的条件都要一口应下,眼见是气急攻心,只抢在血腥之前吼了出来:“我说了我不要你医治!”
最后一字带出一地的血,赫连诚目眦欲裂,遍身血凉,生生看谢元贞双目紧闭,如纸鸢坠地般软倒下去——
“季欢!”
午夜寂静,院中唯此间乱成一锅热粥,众人心急如焚,都围跪在谢元贞身边,独五绝一人站在门口的黑影之下,振聋发聩,“赫连大人,你可想好了?”
这场景何其相似,赫连诚立刻遥想到七年前的荒山野岭,可那时候他好歹还有活死人肉白骨的寒谷丹,一颗不够便喂两颗。眼下他却什么都没有,仅有的一瓶止喘丹为胡父所配,方才还被五绝断这药不对症。
不对症便治不了谢元贞,治不了谢元贞他便立时要毙命!
五绝的话浑如魔咒,在赫连诚一片混乱的脑中尤其醒目,箭在弦上,赫连诚不允许自己有任何犹豫,他顶着一双猩红的眼看向五绝,“袍泽何辜,季欢何辜!你救他,我一人的命能否抵他们的命!”
赫连诚一人做事一人当,何况还牵扯到谢元贞的命。
那不如现下此刻直接杀了他!
“不要,我不要!”
谢元贞半阖着眼,纤细的喉咙仿佛不断收紧的束口,与源源不断的血块一道扼住他微薄的生机,短短须臾已是喘不上来气。人虚弱到极致,五感尽失不过是一瞬间的事,他耳边嗡鸣,其实听不清赫连诚言语——
可他就是知道赫连诚要做什么傻事。
谢元贞额间冷汗,口含热血,多一字便多吐一口,转眼赫连诚的胸口已被沾湿一大片,他与赫连诚双手紧紧交握,染血的约指亮得触目惊心,谢元贞心中唯有一个念头,随着胸腔剧烈起伏,几乎是拧着五脏六腑冲赫连诚嘶吼——
“我不许你答应他!”
第099章 医治
钟沧湄霍然站起, 今夜一波三折实在超乎他意料,可人到底是他带来的,若是小师弟出半点差错, 余生钟沧湄都不会原谅自己。
他猛然揪起五绝的衣领, 语气直比方才强硬千百倍, “臭老头, 你真要逼死我小师弟才肯罢休么!”
“够了!”
双方僵持到极致,一道苍老而有力的声音突然从屋外传来,瞬间打破僵持的局面。钟沧湄掠过梗着脖子的五绝,正见他的老师郗衡被独活搀扶着,一步一顿缓缓向这边走来。
郗衡已是古稀之年,其人鹤发童颜, 不过因感染风寒而稍显憔悴,待走近门口, 屋内亮光隐约打在他的玄色介帻上, 隐隐约约似月周光晕。郗衡一见爱徒人事不省,什么关切寒暄都拋去一边,只指着五绝的鼻子破口骂道:
“我就知道今夜你要闹事!”
“你也见着我那徒弟脖子上的疤了,”五绝回眸就先瞥见独活给自己使眼色。
这是叫他别多事了。
于是方才还耀武扬威要收拾赫连诚的五绝, 当时就没顶住郗衡摆出的脸色, 怂成一只放软了的蒸饼, 嘴里嘟囔, 还要耸着肩去抓谢元贞的手腕——
“我心里有数, 又不会真叫你这宝贝学生出事!”
谢元贞都翻白眼了, 在五绝嘴里就只是有数二字, 陆思卿撸了袖子,真想骂他祖宗十八代, “那怎样叫出事!”
“别说了!”
突然的一声震彻房中,众人顿时闭了嘴,只听赫连诚大喝之后浑身颤抖,仿佛此刻呼吸困难的是他,命悬一线的也是他。
“让他,”他说得磕磕绊绊,双目猩红,盯着五绝的样子活像地狱阎罗,“让他救!”
陆思卿被他一吼才后知后觉,这人正紧紧抱住谢元贞,几乎是克制不住,在与谢元贞一道失魂颤抖!
谢元贞早已昏死过去,濒死感来袭,疲惫的身躯越来越沉重,不停下坠,直至坠入无尽深渊。耳边呼喊尽数被浇铸铜墙铁壁,半点无法穿透。他四肢冰凉,浑身僵硬,一抹薄唇被血色染得透红绝艳,仔细看却红中泛紫,张到极致也不见半点空气过肺腑,眼见竟渐渐闭了回去。
赫连诚深知谢元贞身患哮症,在场所有人见了也都明白几分,可即便亲密如赫连诚,也从未见他发作至于此等地步。
此刻远比七年前的荒郊野岭更惊人魂,惕人魄!
针囊摊开,长短刀针尽收眼底,赫连诚直直望着近在咫尺的谢元贞,鬼使神差地想,先前多少个深夜无眠之际,谢元贞是否也曾这样,独自一人苦熬着,甚至差点死在这间没有地龙的屋子里?
赫连诚根本不敢想,天清日白之下,神智清明的谢元贞尚且苍白无血色,今夜却是吐了他满身,赫连诚的指缝胸口,眼耳口鼻都是血腥带来的强烈冲击。
那是谢元贞的血,那么多,一滩血迹早将赫连诚填的满满当当,再也装不下任何理智的余地。
郗衡被独活搀扶,陆思卿则腾了地儿给五绝,此刻两人想凑都凑不进来,钟沧湄见赫连诚应激成这样,大抵是听不进半句话,于是他先问五绝:“可要挪去床上方便你施针?”
这边五绝已经扒开谢元贞的衣服,几乎是边把脉边下针,他心里也捏着一把汗,幸亏郗衡来得及时,方才五绝一时气上头,没料到谢元贞起病倒是真凶险。
关心则乱,看来赫连诚远比谢元贞自己还要更重要。
灯烛明灭,案桌前赫连诚环抱的姿势虽不雅观,却正合适诊治,五绝略作思忖,立即摇头道:“他不能平躺,”说着他看向赫连诚,忍不住拍他一脑门,“别抓那么紧,你当他的人肉垫,略微抬起他半身!”
赫连诚活像个犯了错的孩童,立即改换身姿,方才是抱得太紧,眼下又是捧得太松,含在嘴里唯恐化了,生怕有碍五绝施针,耽搁救命。
要说五绝诊脉快准狠,扎针更是如此,飞针的瞬间谢元贞明显颤抖得更加厉害,而旁边的赫连诚一眼不敢错,随着谢元贞的动作一惊一乍又强忍着抽搐。自吼完那句后他便惜字如金,蜷缩着高个儿半点不吭声,只是死死盯着下针的位置。
一阵兵荒马乱后,谢元贞的哮症总算渐渐趋于稳定,五绝吩咐赫连诚将人挪去床上,短暂的昏迷之后,谢元贞已经恢复些许神志,赫连诚将他抱上床,他还捻了赫连诚的手心。
“什么?”赫连诚如梦初醒,耳朵贴到他唇边,蹭上一点暗沉的血。
“你答应——”
“没有没有,郗先生来了,骂了老头一顿,”赫连诚当着老头五绝的面口出狂言,“他不敢把我怎么样!”
“去换身,衣服。”
谢元贞没力气笑,眼睛似开似闭,眸光全然不能聚焦,只是凭着直觉说道。
可赫连诚哪里肯离开,小心翼翼附耳回去,“这里没有我的尺寸。”
说完他退开些去瞧谢元贞,水扬微波,谢元贞艰难地牵起一个若有似无的角度,银针扎得他有些痛,呼吸间他气若游丝,说一个字都要停一下,“那只缃黄衣箧,里面有。”
赫连诚便不答了。
谢元贞又捻了一下,“乖,去换。”
方才只是救命,此刻才到医治,五绝顺着谢元贞的意思赶人,“快走吧,一会儿看见什么听见什么,再将老头活剥了去!”接着他转向门口,朝独活挥道:“徒儿,过来给师父搭把手!”
赫连诚心知这是谢元贞怕他心痛,救急如救火,赫连诚不能太过犹豫,于是退到三步外远远望了一眼,这才退出门外。
四方天外斗转星移,蝉噪不息,廊下郗衡正与钟沧湄低语,陆思卿就站在一边,看见赫连诚出来,三人瞬间中止对话,郗衡矍铄幽深的目光围绕赫连诚上下打量。
“晚辈赫连诚,”赫连诚打躬作揖,“见过先生。”
郗衡一时没作答,片刻之后才露出慈祥的笑容,“多谢赫连大人。”
赫连诚仍保持着姿势,身下是一大片血渍,“是晚辈应该做的。”
“这世上本没有什么应不应该,”郗衡透过赫连诚望进窗内,似能感知到幼徒正在遭受多大的痛苦,半晌他叹息道:“老夫有一众学生,其中当数季欢的年纪最小。他自幼尪羸,半生时乖命蹇,只是老夫迟暮,终究不能时时看护左右,”他顿了顿,一字一顿万般郑重,“今后就有劳赫连大人了。”
说完他佝偻着身子,竟向赫连诚拱手回揖。
“晚辈不敢!”
赫连诚一时诚惶诚恐,也是不太明白郗衡的深意,心下一跳,先看陆思卿,再看钟沧湄,他们二人也与自己同样慌张。
郗衡却是摇头扶起赫连诚,“五部过九原塞乃大势所趋,天有共主而无恒主,沔江两岸一时割据而治,这个平衡却不会持续太久。”
七年前的谢含章到后来的谢元贞,白日与陆思卿的对话更是言犹在耳,赫连诚断定这个郗衡势必也能掐会算,他开门见山,“先生想让晚辈做什么?”
郗衡仍是摇头,“骏命不易,你不必为老夫而做什么,只消按着今日的路一直走下去,日后自当云开见月。”
四人一直候在屋外,谁也不肯走,钟沧湄劝了几次,郗衡索性往楣子上一坐,执拗的模样倒是与五绝有几分相似。
天蒙蒙亮时,门终于开了。
五绝扶着腰正出门,赫连诚已决然跪下,“五绝先生,请受晚辈一拜!”
“哼!”
五绝疲累的眉头顿时皱上天,他救那小病秧不过是碍于郗衡的情面,可不是什么赫连大人。
赫连诚见他仍是不打算原谅,脱口而出,“倘若五绝先生还要追究那三十五条人命,晚辈还是那句话,我的命,能否换他们的命?”
第100章 践行
此话重提, 并非赫连诚一时冲动,谢元贞的病情已然稳定,天赐良机, 此刻郗衡就在他身后。既然郗衡要自己护佑谢元贞, 那么相应的, 郗衡也要替赫连诚解决眼前的麻烦。
他自问行径卑鄙, 只是错过今晚,日后郗衡不在,五绝趁机旧事重提加以威胁,赫连诚当真要被拿捏得半点动弹不得。
五绝的本事众人有目共睹,至少在赫连诚找到更好的大夫之前,五绝必须随行为谢元贞调理, 这一点绝不能因为赫连诚与谢元贞的关系而有丝毫动摇。
郗衡听出赫连诚的意思,起身问五绝, “你这记账本儿的臭毛病什么时候能改改?”
五绝脖子一梗, “改不了!”
鬼医名扬朔北,他以鬼门十三针行走江湖,向来睚眦必报,若非有儿时的情分在, 郗衡也拿他没办法, 于是他不再与五绝争论, 引着赫连诚起了身, “赫连大人——”
赫连诚起身, 拱手谦逊的姿势不变, “晚辈在。”
“他是鬼医五绝, 却非判官无常,”郗衡一语定乾坤, “你莫担心,他不会代天收命。”
此事既然结果,赫连诚长舒一口气,转问五绝,“五绝先生,那我——”
五绝仍是不看他,“去呗,又没人拦着!”
赫连诚终于露出一丝笑意,“多谢五绝先生!”
可临进门前他又转身回来,“敢问五绝先生——”
“有屁——”郗衡目光殷殷,一眼叫五绝噎住,转瞬他九转十八弯,表情依旧十分不耐烦,“有话快说!”
“季欢的右手曾被马槊贯穿,”赫连诚确实没见过如此厉害的大夫,此前虽听谢府名医断言再无治愈的可能,眼下也忍不住重新抱起希望,“此后可还能恢复如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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