述职之后,永圣帝特批了柳濯缨这两日不必急着上朝,踏出乐贤堂的大门,柳濯缨并未直接出宫回家,而是与中书舍人荀浚一道前去秘书局。
自打柳濯缨封大司马,这便成了大司马闲来无事的习惯,秘书郎们久闻柳濯缨大名,想他才高八斗却依然如此好学,更是钦佩。
只是去秘书局时路过太医院,又恰巧碰上了裴云京。
柳濯缨先行作揖,“今日休沐,裴大人来请太医令,可是护军大人抱恙?”
护军大人年过花甲,抱恙已是司空见惯,裴云京扫过面前的两人,“不过是纤芥之疾,柳大人与荀大人这是?”
“是下官请教柳大人,”荀浚看着和善,躬身先开了口,“柳大人说有本典籍可以解答下官疑问,故才同去秘书局。”
践行宴上柳濯缨那句梁室将绝于裴犹在耳畔,历来史书工笔,前朝与后宫同撰,柳濯缨口中的裴后,应当就是后妃传记中的内容。
“久闻柳大人博学却仍手不释卷,”裴云京似笑非笑,撕开皮囊的对话更为露骨,“每次去秘书局,都要借上几十本典籍,当真是好学。”
这话明抬暗踩,拐着弯儿骂柳濯缨别有所图,因而听罢他也不客气,字里行间透出淡淡的嘲讽,“不然裴大人以为,在下这些轶闻趣事是打哪儿得来的?”
“.想必李大人还在府中等候裴大人吧?”
荀浚看这二人的脸色,赶紧打起哈哈,片刻之后柳濯缨先笑起来,两人间的杀气才淡了一丝。
“那便不耽搁太医令请脉。”柳濯缨道。
出了甬道,两人便往那重重宫门去,在空旷的路面上,微风拂过,裴云京突然开口:“待会儿去府上,你知道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
一路上太医令都夹着尾巴做人,此行并非第一次去护军大人家宅。常言伴君如伴虎,如今宫里的主上不好伺候,宫外的护军大人却更是要人命,他拼命点头,哪里敢多说一个字。
只是快到第一重宫门的时候,两人好巧不巧,又撞上运书经过的秘书丞。
第103章 病笃
大内秘书局包罗古今天下典籍, 秘书丞却只是个小官儿,此人姓闵名容舒,出身寒门。要说文官武将本就话不投机, 朱竹更是不相往来, 他遥见裴云京也没想着打招呼, 只恨不得将脑袋埋进砖缝之下, 这位镇南大将军便不会将他放在眼中。
可裴云京却破天荒将人拦了下来。
“这不是秘书丞闵大人,这书是——”裴云京还特地拔高了音量,宫门口的侍卫听见动静,也不由朝他们这边看过来。
这便由不得闵容舒装聋作哑。
闵容舒一副猝不及防,赶紧躬身作揖,“下官见过裴将军, 这书是主上吩咐送去太极殿的。”
他身后还跟着几个小寺人,两两各抬一箱子, 看起来还不轻。近朱者赤, 永圣帝如今倒是越来越有明君贤主的架势了。
“原来如此,”裴云京故作谦虚,“我是个粗野武夫,平日只懂舞刀弄枪, 方才我见柳大人与荀大人一道去秘书局, 心里就忍不住有些羡慕。”
闵容舒当他也想来沾沾书香气, 陪笑道:“裴大人谦虚, 若是您来, 似柳大人那般借上十本八本的自然也无妨。”
裴云京顿时作惊讶状, “柳大人才高八斗, 竟然还要看这许多书?”
一旁的太医令一直低着头,闻言眼角微微向裴云京靠了靠。
“所以说要论清谈, 当朝无人能与柳大人匹敌,”裴云京有一句没一句,闵容舒摸不准他目的何在,硬着头皮也得奉承,“柳大人每每光是挑书就要许久,下官都怕这秘书局够不上柳大人的眼界。”
“能入柳大人眼的,想必不是凡俗,”裴云京终于闪过一丝精光,语调渐缓,“若是拿来我看,怕是都认不全那上面的字儿。”
裴云京半道上截人自然不是为闲话家常,闵容舒顿时反应过来这是要套话,端出来的三分笑意里都掺了谨慎二字,“这个下官倒也不曾留意,想来左不过是与玄学有关的典籍吧。借条都是局中秘书郎们在批,下官不过偶尔听他们提过一嘴。”
说着他往太极殿的方向瞥了瞥,“这主上还等着下官送的书,裴将军——”
裴云京终于让开道,“闵大人先请。”
先是柳濯缨,后是闵容舒,裴云京忽然想到什么,“太医令——”
太医令颇为识趣地啊了一声,“裴大人方才说什么?”
裴云京不由笑了,穿过宫门,边走边找话,“说来还有一事想要请教太医令。”
太医令忙摆手,“不敢,裴将军请说。”
“我率兵去岭南,曾在山中见到一种草药,形似伯叶而细长,状拳挛又如鸡足,高约三五寸——这是何药?”
裴云京一直记得那日在柳府所见的怪异药材,甚至那一箩筐中的其他品类,也在当夜便手抄一份留存下来。
要说这个大司马人如其姓,向来一派弱柳扶风,当年传闻谢泓四子谢元贞正是如此。不过裴云京的推测终究没有实证,在岭南他拿着残方问过军医,军医看过便说这方子不像治病调理,用药反倒十分凶险。
太医令听罢思忖片刻,问:“敢问裴将军,此药能否开花,可否结子?”
裴云京说自己在岭南所见,但到底不知那小郎君是从哪里采摘而得,于是不得不摇头,“不知。”
这一句几乎就是露了馅儿,太医令捋了把胡子,眼睛微眯,开始胡诌,“这个下官便不敢贸然断定,普天之下药材何其多,若非记载于古籍之上,恐怕也只有那江湖郎中才能分辨一二。”
“古籍——”裴云京喃喃念道,最后一重宫门眨眼穿过,车驾前,他命人扶太医令上车,自己则翻身上马,低声一喝:“走!”
护军府,裴云京引太医令到李令驰所在的宅院时,迎面正撞上出来的李凝霜。
“二小姐怎的回来了?”裴云京有些惊讶。
这倒不是裴云京做贼心虚,只是自从南迁至于铎州境地,逢年过节李凝霜也不愿回家,常年就待在那奉仙观中,常年与青灯古刹相伴。除却奔丧,即便当年商讨家中姊妹何人入宫这等大事,一样是也在仙人座下,长明灯前。
裴云京望着这张清冷消瘦的脸,似乎想从中揣摩出些蛛丝马迹。
秋来气爽,微风轻起,李凝霜径直对上他的目光,半点温度也无,“再不回来,怕是见不上父亲最后一面。”
“二小姐如何这样想,”裴云京仍旧不大相信,只是面上不显,“明公福泽深厚,太医令又是著手成春,定能药到病除!”
李凝霜冷不防瞥一眼战战兢兢的太医令,“是么?”
早知李府是龙潭虎穴,两人显然唇枪舌剑,此刻太医令哪里敢抬头直视里凝霜,李二小姐轻描淡写一句话,已叫他支支吾吾不敢答,“这,这——”
不过李凝霜倒是没有真要难为太医令的意思,让开身,跟着接了一句:“急病不仗缓医,烦请快进门为我父亲诊脉。”
裴云京跟着进门去,扑面而来的是积累已久的复杂药味,闷得人透不过气。近来李令驰不怎么能下地,时而清醒,时而胡言乱语,府中没有能做主的人。皇后坐镇中宫,依例不得擅出,二小姐平时便不怎么搭理父亲,主簿实在没辙,也只能飞鸽传书请裴云京趁着战事暂歇,赶紧回来帮衬。
李令驰半昏半醒,人比起裴云京上次见他又瘦了不少,太医令见面先是恭敬,再请去摸他的脉,房中一时沉寂,裴云京就站在床前,李凝霜则停在他身后的门边,任风掀起她的一角裙摆。
须臾,裴云京见太医令微闭的眼睛一松,倾身问道:“大人如何?”
太医令撤了垫子,将李令驰的手妥帖放回被下,随即才躬身回禀:“下官切护军大人之脉象,譬如木浮于浅表,轻取有余,按之则显不足,有道浮而无根,此乃内虚之症。”
不待裴云京说话,李凝霜上前一步却先开了口,“虚不受补,如何解表清里,便有劳大人开方。”
她一字一顿,太医令便立即知道这位李二小姐并非寻常深闺妇人,她能听懂太医令这一段绕口令,也就知道护军大人身上并不单单只有旧伤,其实还有别的症候,这一句解表清里含糊其辞,实则于行家里手来说,意思相当很明显——
这是要太医令为她父亲解毒。
来的路上裴云京就已叮嘱过,太医令往前一步是刀山,往后一步是火海,这裴云京想要自己装傻,李二小姐却命自己刮骨去毒。多年侍奉主上的机警让太医令不过犹豫片刻便开口应付道:“不敢,下官这便开方。”
说完太医令就匆匆往外间书案去,裴云京本要跟着去看方子,李令驰却在此刻突然叫了他的名字,“安饶。”
裴云京转身的脚步一顿,倏尔转回来,跪在榻前,“明公想说什么?”
太医令身边空了人,李令驰叫住裴云京,便换了李凝霜随他去开方子。
房中没有开窗,昏暗的帐前,李令驰的面色看起来更为枯槁,仿佛行将就木,有人轻轻再推一把,便要撒手人寰。
他眯着眼,半晌才看清裴云京的脸庞,还没开口,眼角已经渗出一滴泪,只听他有气无力,“岭南战事如何?”
“明公宽心,这仗要打得彻底,便不是一时三刻的事,”裴云京知道他放心不下,玉氏一日不死,裴云京一日不交虎符,李令驰便是死也难瞑目,“但属下自当竭尽全力收复介鄄二州。”
听罢李令驰却没再追问,反而揪着别处,“如今你已贵为镇南大将军,再自称属下,怕是不妥。”
这声音低沉,裴云京还是听出其中别意,但如今他羽翼丰满,也不是谁的敲打都能成为震慑,他低眉顺眼,眼中却没有一丝恭敬,“明公,安饶做一日安饶,便一日是您的下属。”
李令驰忽而又念:“安饶——”
裴云京以为听错了,凑近又问:“明公有何吩咐?”
“安能轻饶恕,何以不言杀,”李令驰忽然看向他,从眼缝里射出的精光似一道冷箭,“这字是谁所取?”
裴云京眨了一下眼,语气更加柔和,“明公,是介州典签沮渠邃。”
“是了,你第一日做我的副将,便自报过家门。”李令驰不再看他,眼睛转向床帐,去屋顶以及遥远的天边寻一抹记忆,“生娘小于边,养娘大于天,他既赐你安饶二字,想必是寄予厚望。”
裴云京顺着护军大人,“明公之于属下,何尝不是恩同再造?”
“恩同再造?那玉氏也是谢公绰的学生,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可他说反就反了。”李令驰是在假设,但这话从他嘴里蹦出来,仿佛就成了真,“沮渠邃如今就在岭南水师军中,来日若他不肯归降,你待如何?”
“属下带兵讨伐是为拨乱反正,灭此等不正之风。”裴云京嘴角牵起一个更大的角度,笑意至于眼底只剩嗜血的冰凉,“屈从玉氏淫威是为不忠,带头不降是为不义,若真如此,那他便该杀!”
李令驰不止笑,还笑出了声,连外间写方的太医令与李凝霜也不由朝内间投来目光。
“不忠不义,好个不忠不义,可大梁的忠义早都叫那谢泓一笔一画写尽了,他的胞弟如今却要踩他的尸骨一步登天!”李令驰似乎有了些气力,“听闻那谢公绰每每酒酣,都会吟诗一首——你可知他所吟诵为何?”
裴云京指尖磨着床沿,说话间略微撑起身子,“属下不知。”
“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①。”
李令驰沉吟到最后,强弩之末,声音又渐渐低了回去,裴云京说不知道,这也是哄着李令驰,自从赵云清死后,裴云京就明白,此生李令驰再不会信自己的任何一个字。
谢公绰与李令驰是一路人,这点连李令驰自己都十分认同。谢公绰不止吟诗,还要边吟诵,边拿一柄玉如意敲那唾壶,经年累月的击打之下,壶口全是缺口。
那缺口上写满了谢公绰的野心。
李令驰叹一口气,末了又轻笑道:“此乃当年高祖之父临终之言,而后靖襄帝励精图治,开拓大梁盛世——他这是想学靖襄帝。”
“可谢公绰没有谢泓的忠心,”裴云京不置可否,他认同也不认同,谢公绰要效仿也得有前提,“有忠心才有孝子贤孙,才有拥趸。”
这话明里否认了谢公绰,实则是将李令驰一并打入万劫不复,李令驰却装着忽略了这点,反驳道:“忠心是身为人臣的本分,可古来创业之君,哪个又有丁点儿忠心?遑论谢泓人都已死绝了,满门上下不留一个活口。”
裴云京这才垂下眸去,脱口一句:“明公所言极是。”
却说这厢夕阳西下,谢元贞终于满载而归回了司马府,谁料赫连诚已在后院房中等候多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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