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况此次斗殴还有第三方到场。
消息传回铎州,望京刺史安涛将奏章交与中书令崔应辰的府上管事而非下属,便是想绕过录尚书事的李令驰。而据奏章所言,值守万斛关的斥候巡视,恰巧发现劳兵闹事,带人平息之后就将消息传回铎州永圣帝的面前。
乐贤堂内的匾额之下,奏章常年堆积如山,永圣帝分身乏术,若非此等污糟事关公冶骁,若非后头没牵着一个李令驰,一锅端不过早晚的事。
因而永圣帝最后只将奏章撕了个干净,再对着郑蕃发上好一通邪火,而后才着柳濯缨领司隶校尉一职,前往八盘冶处理。
纵火一案江豫川出面阻挠永圣帝封赏,虽摆明了李氏党羽要舍弃公冶骁,但此乃其一,事后柳濯缨建言,当初李令驰既然将人搁在主上身边,此刻看来并非重用,那便是明升暗降,想伺机一箭双雕,早存了改朝换代的心思。
公冶骁出身长水营,此前归属京师府尹,前中书令谢泓,而后才叛去李令驰手下,挥刀回斩旧日上峰。首鼠两端是大忌之一,只是或许他还做了什么别的事,才引李令驰如此厌弃。
柳濯缨顺着思路话留三分地,说与永圣帝听已是足够。公冶骁明面儿上就是李令驰的人,下属之过,主子合该担责。这层话还有个意思,便是公冶骁早被主子厌弃,此番行径势必更加引火烧身,他这个左卫将军已然做到穷途末路,若他够识时务,能够咬住李令驰拉护军大人下台,就像他当年背主求荣一样,那他就还有条活路可走。
这也是他惯常的行事作风。
永圣帝满脑子的算计都是针对李令驰,直到柳濯缨躬身退出乐贤堂也没算到,公冶骁其实可能是把双刃刀,他攥着当年洛都谢氏灭门的秘密,这个秘密实在太大,狗急跳墙的公冶骁既然能反咬李令驰,也一样能咬上永圣帝自己。
“眼下帐中没有别人,”
八盘冶军帐中,柳濯缨捧着茶盏端坐于桌案前,说话间并不抬眸,“说吧,何故斗殴?”
军帐之内,贾昌身着戎装就站在边上,闻言偷偷多瞄了两眼柳濯缨,才转回到公冶骁边上使眼色。
永圣帝要派司隶校尉,李氏党羽自然也不会坐以待毙,裴云京代护军自省,说这也是自己管教不力。只是当初劝永圣帝严惩,也是想着公冶骁可以就此改邪归正,倒是不想他行事依旧如此不识大体,于是增派右卫将军贾昌随行予以协助,是惩是罚都好,必得叫他从此安分守己才行。
可随行的是贾昌,裴云京就没安什么好心。
这不单在于他也是当年灭门案的主刀之一,实则贾昌与李令驰更不是一条心。要说公冶骁首鼠两端还在明,贾昌为人城府极深,却是个难对付的笑面虎。且此人说话向来滴水不漏,凡事皆留后手,事实证明,当年放过谢家兄妹便是其一。
可裴云京就是要这水越搅越浑。
郭昣抢在公冶骁前,人是他打得最狠,此刻却要恶人先告状,“大人明鉴,是公冶将军先起的头!”
公冶骁一张老脸肿成猪头,张嘴还要挥拳头,“放他娘的狗屁!”
临行前江豫川的说辞是如今盯着护军大人的眼睛太多,凡事不能行差踏错一步,再者公冶骁有错在先也是不争的事实,如今既然有机会将功补过,合该尽忠职守,切莫再辜负护军大人的苦心。
可他们各自心知肚明,五部铁蹄擦着耳边呼啸而过——
李令驰是想借五部的手以绝后患。
判令已下,公冶骁若敢轻举妄动,只会死得更快,初到八盘冶的公冶骁更是暴躁,这也为如今的暴动埋下了隐患。
所幸而后安涛与赫连诚全军严阵以待,几次抵挡五部来袭,两方互相摸清对方的路数,冲突逐渐渐少。唯有一次疏忽,便是老童身死的那场战役,但对于八盘冶本身所处的位置而言,已是不幸中的万幸。
但这不代表公冶骁就懂得收敛,没了贾昌的公冶骁仿佛没了刀鞘的锋刃,伤人终伤己,眼下正是这般情形。
贾昌扯了扯他衣袖,轻声劝诫:“大人面前,说话注意些!”
“下官不过如往常一般小惩闹事的劳兵,谁成想忽然被人套了麻袋,若非万斛关斥候察觉,安刺史带兵过来平乱,下官还不知道有没有命见您!”公冶骁睨了贾昌一眼,到底收敛了脏话,“谋害当朝命官最不容恕,大人可万勿轻纵了他们!”
柳濯缨牵起嘴角,这模样却不像在笑,“待本官查明,大梁律法如何写自然是依例如何办。趁这会儿还没当着全军将士的面,你等有何隐情也得要如实交代。”
司隶校尉端的一派儒士风范,字里行间却半点没有要客气的意思。所谓一个巴掌拍不响,公冶骁与三幢主若只是如这般互相撕咬而不肯吐露实情,便是朝廷命官也得大刑伺候。军人皮糙肉厚,八盘岭的烈风吹出来的都是铮铮铁骨,上刑看似不打紧,可重要的是,届时公冶将军的颜面就不止被套了麻袋拳打脚踢,还会被扔在地上任军中将士践踏。
柳濯缨仰头看向几人,他此行名为督察,来前永圣帝却要柳濯缨务必审出个所以然来。想那李令驰特地将人下放至于四面危机的八盘冶之时,也没料到此后公冶骁没被五部铁蹄碾死,反倒搬起石头砸了自己一脚,惹朝堂瞩目。
“大人明鉴,卑职几个也是看不过公冶将军如此苛责将士。何况八盘冶就在交战地边上,大家伙儿也都是脑袋别在裤腰带司苦役,如此重罚,反倒容易叫军心不稳,来日面对敌袭军心不齐,”任铠赔笑说起软话,“左右大家都是因补造武库失窃的兵器而来,不如公冶将军就吃下这个暗亏,也算是平了连月以来众兄弟的怨气!”
公冶骁鼻孔肿成针孔大小,此刻气得对着任铠出气,“你言下之意,是你们都是受我牵连而来,我活该遭你们一顿毒打?你既要算账也别卖乖撇开旧账,别忘了当初是谁留下你们的贱命!”
人生都是父母养,王侯将相宁有种乎?郭昣就是窝着火才要打人泄愤,公冶骁不知反省,此刻还要拿话戳人,郭昣直接攥紧拳头,“咱们几个到底是公冶将军还是贾将军救下的,想来公冶将军应当心知肚明!”
“越说越没谱儿!”司隶校尉雷厉风行,刚到地方便要审理,贾昌没时间与他们逐一化解,眼前有一个漏洞他就得立马补一个,“你们自当记着公冶将军的好!”
贾昌这话不是要拍公冶骁的马屁,几乎是在警告三幢主凡事适可而止。
说来说去,他们都是一条船上的人,没的为这些根本犯不上的小恩小怨斗个你死我活。
“原来几位还是旧相识,”柳濯缨装作恍然大悟,“只是私怨合该私下化解,如何就当着全军将士的面闹得如此难堪,最后还惊动圣驾与护军大人,”说着他看向贾昌,意味深长,“听闻护军大人得知此事,气得可不轻呢?”
“柳大人说得是,这才派卑职与柳大人同行,”贾昌赶忙躬身,又使劲塞眼色与公冶骁,“老骁,有道冤家宜解不宜结,这事儿不若就这么算了罢?”
不待公冶骁吭声,柳濯缨先撂了茶盏,瓷器与桌案相触的声音不轻不重,再看柳濯缨,岂知他已经完全冷了脸色,“贾将军,我自理解你的苦衷,不过如今此事已闹得满朝皆知,如若不能交出个妥当合理的前因后果,只怕御史台的同僚也不是混的!”
贾昌哪里不明白柳濯缨这就是要刨根究底,只是眼下柳濯缨在场,什么利害关系他也不敢贸然说,他只得顺着柳濯缨的意思,“卑职不敢有别的企图,军将斗殴性质恶劣,自当是要处置几人。”
“那便好,”柳濯缨忽而又笑起来,在几人阴沉的面色衬托下尤为渗人,“本官还当贾将军是要当面一套,背后再来一套!”
大约两个时辰之后,午时将近,公冶骁与三幢主陆续出了军帐,帘子掀开又垂落回去,秋日沉闷的热风刮过,掀起翩然一角——
“贾将军特地留下来,”柳濯缨重新端起茶盏,他嘴里还有苦味,对着盏口细细吹着,悠悠撇去浮出水面的嫩尖,“可有要事与本官私下说?”
“谢公子,别来无恙。”
柳濯缨端茶的左手一顿,紧接着他抬眸看向贾昌,目光幽深。帐中闷热,热茶入口滑过喉结,轻轻一滚,肺腑里的火便彻底点燃了。
军帐一隅,贾昌静待柳濯缨的反应,只见他垂眸松了茶盖,哐当一声响过,他突然笑问:“你叫本官什么?”
这一连番动作稍有停顿,贾昌就几乎笃定,于是躬身又作一揖,“南北两谢,原属士中当轴——公子莫忧,卑职并非来揭您的短。”
谢元贞一双桃花眼顿时眯成一轮两头尖的弯月,只看着他笑。
“卑职不与公子虚与委蛇,只是我等寒门终究人微言轻,说到底也不过是朱门的手中刀,”贾昌是来投诚,投诚要有投名状,这投名状便是公冶骁的项上人头。一如七年前当夜,凡事都是公冶骁冲在前头,就算今日没有谢元贞,只要铎州谢氏还在一日,他也不会完全倒向其中任何一方,“那夜卑职实属别无选择,但卑职绝没有杀您亲族一人。”
“哦——”谢元贞拉长了音调,似是不信,“是么?”
“千真万确,”贾昌三指朝天,叫外人瞧见还以为这位右卫将军手上从没沾任何人的血,才会如此底气十足,“卑职只是杀了些僮仆侍婢,此言也并非要挟恩求报,唯有一点——”
话音戛然而止,过了好一会儿谢元贞才开口,声音已随着贾昌的一字一句彻底冷下去,“说。”
“公冶骁贪功冒进,作恶多端报应不爽——”贾昌刚起头,谢元贞张嘴,语速很慢,却是不容反驳地盖过贾昌,就像踩着他的脑袋在地上来回轻碾,“你想用公冶骁的命换三幢主,你又拿什么来换?”
贾昌神经紧绷,磕巴一下,顿时明白过来这是在问他拿什么换自己,诚然一命换三命已有些说不过去,贾昌也知道这买卖于谢元贞而言并不划算。
可这既是交易,他们彼此自然各自捏着对方的把柄。
“当年卑职追胥不力,后与公冶骁合力隐瞒护军大人,如今自然不会轻易自找麻烦。”
贾昌坦言不会轻易自找麻烦,但倘若自己与三幢主被逼上绝路,穷寇莫追,纸包不住火也不是没可能。
这是赤/裸/裸的威胁。
如今进退维谷,前是刀山后是火海,贾昌不得不赌一把。只是要真将此事捅出去,即便贾昌无法独善其身,黄泉路上也至于无人做伴——
因为谢元贞总会死在自己前头。
铎州谢氏与李令驰对峙多年,李令驰绝对不会容忍世上还有洛都谢氏的后人。且洛都谢氏向来标榜忠孝两全,那么身死事小,大仇终不得报,谢元贞就没有脸面下黄泉去见谢泓。
谢元贞身姿略微后倾,贾昌倒是有备而来,鱼死网破不是智者所为,他是在赌,赌谢元贞不敢动贾昌,连带也要答应贾昌的所谓请求。
以一抵四,贾昌这如意算盘打得通天响。
“且公冶骁刚愎自用,先前拖延复命已然触怒李令驰,杀他是迟早的事。”贾昌端的恭恭敬敬,见谢元贞并未反驳自己,语气更加诚恳,仿佛当真是在苦口婆心为谢元贞考虑,“那么以他的口供为证,要拉李令驰下马也不是没有可能。”
李令驰先将二人拨去大内左右卫的位子,而后又借大内走水一案顺水推舟下放公冶骁。唇亡齿寒,先是公冶骁,下一个死到临头的就是贾昌。
主子要换,那就要快。
贾昌这一番话,几乎已将所有筹码全部摊开摆在谢元贞面前,谢元贞听罢却是笑得更高,一度叫贾昌怀疑这人是否因为自己的揭穿而恐惧到极致,已然疯了。
“那你想得可太简单了。”
到最后谢元贞终于停下来,只是字里行间犹有笑意。
贾昌说得对,他终究是寒门,李令驰与裴云京的谋划必定不会叫他一介寒门看出端倪,因而他也确实不知情,这中间其实还隔着个永圣帝——
权力诱惑之下,想杀他谢氏满门的又岂止李令驰一人?
贾昌早被笑出一身寒栗,躬着身不敢直起,“那便请公子明示。”
“下去吧!”
谢元贞双手交叠趴上书案,眼睛注视着举手无措的贾昌,譬如在看一具死物,可他的声音又极轻,轻到根本听不出半点活人的味道,“之后本官再答复你。”
贾昌没得到谢元贞肯定的答复,出门的时候脚下晃神,被冲进帐内的小卒撞个满怀。
只见他根本来不及向贾昌赔罪,歪着头盔就往谢元贞所在的桌案处爬去——
“启禀司隶校尉,三幢主与公冶将军又打起来了!”
第105章 人心
“看来本官的话他们全当耳边风啊, ”柳濯缨对上贾昌难以置信的眸子,眼底寒凉,语气阴沉, “那就即刻将他们收押大牢, 大刑伺候!”
“大人, ”小卒摸不着头脑, 视线在两位大人之间回转,“可这荒郊野岭,哪儿来的大牢?”
八盘冶是有目共睹的一毛不拔,连住的地儿都是现搭的帐篷,又何来牢房枷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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