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阵清泠的笑声悠悠从门外传进来,紧接着阴暗的门边露出一角灰白,只见柳濯缨执鹊羽扇,负手出现在三人视线之中。
“柳大人,果真是您!”
下一刻任铠恍然大悟,军营自有军营的一套,上棍子挨板子,甚至大刀砍脑袋,那人都得在营中。即便柳濯缨是文官,出了事没有惩戒,反而千里迢迢将人送进望京大狱,若说他打着别的算盘,那也是顺理成章。
“是我又怎样——今夜你们出不去,主上面前这奏章我想怎么写便怎么写,纵使你杀了贾昌又如何?”柳濯缨摇扇的动作一停,笑得那样惊艳,又那样令人恐惧,“难道我怕你杀了他么?”
是了!任铠后知后觉,若是他没挟持贾昌,还能推说是贾昌劫囚,可任铠千不该万不该,偏偏又挟持了贾昌!
“你,”任铠心惊,几乎是瞬间转向身侧的贾昌,一字一顿,“是你?”
这一招引蛇出洞,贾昌做尽了前头的坏事,可如今他摇身一变成了人质,那么所有脏污就都可以往他们三个身上泼!
张谧也瞪大了眼睛,“老任,你说他——”
任铠脸色阴沉,粗壮的脖颈青筋毕露,贾昌所图究竟为何根本不曾和盘托出,或许他们三人的性命早就在贾昌的如意算盘之中——
贾昌要杀了他们!
四方天外月黑风高,院中不时被火光燎亮,贾昌的侧脸忽明忽暗,他始终没有回答任铠的质问。
“他娘的,”张谧怒发冲冠,举刀就要向贾昌而来,“老子先杀了你!”
“老张,别再被他牵着鼻子走!”任铠与众官差对峙,眼下贾昌好歹在他手中,他目露凶光,又绕回门前的柳濯缨身上,试探道:“柳大人,今夜要杀要剐我等认了,只是死前小人还有话要说,大人可愿听小人一言?”
“可惜啊,”柳濯缨仿佛当真在为他们而叹息,“你要说的,公冶将军可都写下来了,你们不会比一个死人知道更多。”
任铠脚下一软,他总以为自己尚有利用价值,只是他忘了自己与张谧不过是军中幢主,论职位,他们不足以接触护军李令驰,但论杀人,他们既为人手中刀,却只多不少!
自公冶骁血书写就的那一刻起,这三人在柳濯缨与贾昌眼中便成了死人。
“贾昌!”任铠彻底绝望,愤怒的嘶吼响彻大院,“都是你算计好的!”
说着他手下用力,就要结果贾昌,任铠早说过他们三人并不怕死,可也不能就此做了别人的垫脚石,今夜既绝然没有回头路,任铠死不后悔,唯愿在咽气之前能拉着贾昌一道下那地狱。
可说时迟那时快,突如其来的一箭从天而降,嗡的一声正中他露出的右眼,长箭穿脑而过,钻出脑后的箭头上还沾染黏腻腥臭的脑浆。任铠顶着冲击,踉跄几步仍站在原地,然而下一刻便直直后仰倒地!
一刻之后,三人因杀犯人并越狱,被官差围攻就地正法。尸体裹了白布,被一具具抬出去,院中泼水洒扫,眼见明日又是幽静素雅的青砖大院。
今夜尘埃落定,贾昌赶忙上前去迎阶上的柳濯缨,只是柳濯缨眉眼一皱,眼睛盯着地上那几摊血,却以鹊羽扇掩鼻,“贾将军,好重的血腥气。”
贾昌低头,方才倒没注意,他身上也确实鲜血淋漓。不仅胸襟,只怕脸上也脏得不能看,他勉强赔笑道:“熏到柳大人,请恕卑职之过。”
“你何过之有?”鹊羽扇之上,唯有柳濯缨一双沉静的眼睛,他转向贾昌,像在看他的掌中之物,“今夜可都是贾将军您的功劳。”
贾昌不敢在言语上争锋,他得了公冶骁的血书便再次与柳濯缨求商量,既然柳濯缨就是谢元贞,那么谢元贞要血恨,公冶骁就是必死无疑,只是单单依眼下这个情形,公冶骁根本罪不致死。因而他假意引人出狱而杀之,又放了三幢主出来,如方才所见,便可将公冶骁的死推给三幢主,如今三幢主逃狱是铁证如山,死人的证词不能改也不用改。这一场闹剧起于撕咬也终于撕咬,回京之后,于两方而言都算是个交代。
当年为保证李令驰不起疑,贾昌根本没在李令驰跟前提过四幢主,此事既摁下去,只要没人追查,往后大家便能一直相安无事。虽然他们也因此而断送了升迁晋职路,可这些条件当年三幢主也是应得痛快,如今却回回挂在嘴边,触贾昌霉头,他决计没有留下三幢主的理由,尤其他们言之有理——
老童已经死了。
那他们就更不该活。
“贾将军,”柳濯缨眼角的笑意淡了,“别忘了你的承诺。”
贾昌向来做惯了狐狸,手上不捏着把柄,他也没胆量与柳濯缨谈条件,血书口供是贾昌合作的关键,他要柳濯缨答应帮忙,自己也得留一手,血书如今还在他的手中,出发前贾昌指天为誓,说是到了铎州京师,当着主上的面再和盘托出。且他也是当年知情人,由他出面揭露当年阴谋也更有说服力。
贾昌低下头去,“卑职不敢!”
柳濯缨最后看他一眼,这才转身离开,身姿变换的瞬间,贾昌倏地抬眸——
那眼神与杀公冶骁时几乎一模一样。
出了院门,贾昌叫住往城外运送尸体的官差,“敢问小兄弟,这尸体会埋在何处?”
官差见他浑身是血简直发怵,今夜死的是他同僚,听说其中还有他的发小,可他观贾昌其人,甚至没有露出半点哀痛之色。
“城东乱葬岗。”
官差错开眼,匆忙答道。
贾昌擦干净手,从袖中掏出一袋子银钱,比方才贿赂狱丞的还要多一倍,“这些银钱还请收下,”他摁住官差推脱的手,语气诚恳,仿佛在央求好好照顾他的兄弟,“劳烦替他们选个稍微好些的地儿各自安葬。”
那装银钱的袋上有血,贾昌以为擦干净手,实则还是沾染了一些,且他话音落在安葬地,若是官差埋得不好,还会得罪京师来的贾将军,他哪里还敢收?
“将军这是哪里的话,若是您放心不下,不若随小人一同去那乱葬岗,”官差斟酌字句,边打量贾昌的反应,“劳您亲自选个合心的位置,也好免去一番周折!”
贾昌缓缓露出微笑,双手抱拳,道:“好,那便,多谢这位弟兄!”
望京东南的郊外,官差按着吩咐埋好尸体,见贾昌并没有走的意思,支支吾吾道:“贾将军,都安葬妥当了,您可还有别的吩咐?”
官差没有明说,这显然是在催他回去。
当年流民擅闯万斛关,有一部分就埋在八盘岭下,还有一部分则是在这乱葬岗,午夜郊外风大,夏日的天,站在这里却不觉得热,周身只觉浸入骨髓的阴凉,莫说这周遭草木奇形怪状,便是不时见着的狸子也像成了精。
没有差事,哪个好人家敢在此地久留?
贾昌抹了一把眼泪,“多谢这位小兄弟,只是能否再让我与他们说几句话,到底是我连累他们,”他脊背微微弯曲,担保的态度极尽谦和,“说完我便回程!”
官差眼观鼻鼻观心,心道这人都是他引出来杀的,此刻倒是假惺惺地掉眼泪,可他也不敢违拗贾昌的意思,两方协商,贾昌已然退了半步,他只得应承道:“那烦请贾将军抓紧些,入夜本该宵禁,小人怕回去晚了,城门值守的弟兄不让您进城。”
贾昌感激涕零,连连拱手,“那便多谢这位小兄弟,我马上就来!”
官差回程,火把走了大半,乱葬岗骤然变得更加鬼气森森,等人走远了,贾昌却是熄灭了自己手中的那把,抹黑牵出藏在乱葬岗后面的马匹。
上马之后贾昌策马疾行一刻不敢停。望京与铎州一江之隔,入夜虽不走船,但渡口尚有船只停泊,眼下入夏,为免来回麻烦,许多船夫经常在船上过夜。
无论是第一次还是第二次协商,谢元贞的态度始终模棱两可,这就是在告诉贾昌,七年前的旧账翻不过去。
一命还一命,贾昌也未必能在谢元贞手中讨个活口。
兔死狗烹,鸟尽弓藏,李令驰不可靠,谢元贞更不可靠,所以贾昌不如自己回京面见主上,告诉他谢元贞潜伏在主上身边就是心怀不轨,谢元贞既化名柳濯缨,就是要借主上的刀杀了李令驰。
永圣帝皇权不稳,一李一谢本就是把持朝政多年的权臣,如今谢元贞既是谢氏之后,说不准还觊觎主上的天子之位。
世家算什么,世家凭什么!
李谢既可做权臣,贾姓又有何不可?
贾昌对世家的仇恨与日俱增,世家德不配位,他要投靠永圣帝,他要杀了李谢自己做世家!
五更天,不到两个时辰,贾昌已然过江上岸,他快马加鞭赶到渡口,沾了血的佩刀横上船夫喉头就不曾移开半步,船夫吓出半条命,又豁出剩下半条去抡动船桨,抡得满头大汗上气不接下气,这才赶在天亮之前到达岸边。
贾昌早已疲累不堪,神志长时间紧绷,眼下他就是惊弓之鸟,可他根本来不及休整,点卯在即,他得趁着刚开宫门的时候溜回大内,面见主上。
夏日的五更,天也隐隐泛白,晨风扫去一丝燥热,贾昌迈步往前走,突然发现不远处的界碑旁,隐约有个人影。
那人蒙着面,贾昌看不清,手已经按在刀柄。
“你是谁!”贾昌问。
回答贾昌的是黑衣客手中的刀。
只见他脚下凌风,提刀冲贾昌飞身而来,两刀相接的瞬间,贾昌赫然看清那把刀背上闪着微光的一排环扣——
膏锋锷
是裴云京!
就在贾昌惊愕的一瞬间,黑衣客当胸一脚踢翻贾昌,八尺大汉重重摔在地上,再睁开时,便是黑衣客从天而降的悍刀斩!
贾昌躲避不及,眼见就快滚到岸边,被汗水打湿的衣背又遭清凉的江水一激,冷热交替,贾昌登时拧紧眉头——
“你为何杀我!”
黑衣客还是不说话,纵身举刀又是一斩,千钧一发之际,贾昌从他□□滚回林边,裴云京战场杀伐,刀下亡魂哪里数得清?凭贾昌一介大内闲散多年的虚衔将军又如何打得过?他没命地爬起来,就要往城中逃——
“我知道了,你要夺口供,”转瞬黑衣客又追上来,横刀抵挡的间隙,贾昌几乎预感到今日自己要命丧于此。
可他不甘心,即便要死,他贾昌也得死个明白。刀光剑影间他手脑飞速,嘴上不停,“还是派我前去八盘冶,根本就不是护军的意思!”
最后一个字音落地,贾昌眼前乱花缭乱,随即只感觉到刀尖刺破皮肉的透骨冰凉,紧接着砰地一声,贾昌仰面倒地,面目狰狞,比死亡更早到来的是无边恐惧。
黑衣客的刀尖淌血,在不远处静静凝视着贾昌最后的挣扎。倘若贾昌还有力气低头看一眼,就会发现自己中刀的位置几乎与公冶骁一模一样。
“你,你与护军!”
从喉底挤出的声音戛然而止,下一刻贾昌后脑当地,双眸闭上,指认黑衣客的手沾满鲜血,终究坠落于地。
第107章 离间
秋日少雨, 今晨又格外闷热,不多时忽有斜风细雨,黑衣客右手隐隐颤抖, 他终于看够了, 拖着刀行尸走肉般往北郊去。
狐死首丘, 代马依风, 铎州北郊有林,林中有无字碑,黑衣客走到墓前,细雨骤然变了瓢泼,黑衣客脱力跪下来,咣当一声, 长刀落在身侧,环扣相触, 又似回音, 下一刻他左手一把扯开面帘——
是谢元贞。
谢元贞双手撑地,仍在颤抖,他脑袋垂向地面,撑着单薄的后背任风吹雨打, 这姿势像在忏悔, 又像在惩罚自己。
不知过去多久, 大雨淋得谢元贞脑袋昏沉, 身后隐约传来脚步声, 这声音细碎, 淹没在冰冷的雨中, 谢元贞耳朵一动却听得清楚。他想也不想,抽刀反身横砍, 来人似乎没料到谢元贞竟会挥刀指向自己。
刀尖劈开连绵雨柱,鲜血随即嗒嗒融进地里,顺着泥水往一座座凸起的坟边渗透,谢元贞从断开的雨隙里看清那张脸,眯起的桃花眼赫然瞪大,他右手震颤,再握不住刀柄,慌忙爬上前——
两人奔赴彼此,赫连诚跪起一地泥水,一把捞起没半点人样的谢元贞,谢元贞抽身,满心满眼要去捧对方鲜血淋漓的掌心,声音凄厉,循环往复,“我伤了你,我伤了你!”
赫连诚单手环过谢元贞紧紧抱住,上半身微微后仰,他要谢元贞明白他还可以依靠——
“季欢,我无碍!”
谢元贞还在失神,于是赫连诚用力掰过他的脸,两厢正对,“想哭就哭出来,听见了吗?”
“赫连诚,”谢元贞的下巴被捏出一片凹陷,他浑然不觉得痛,只是麻木,还有刺骨的冷意,“赫连诚——”
“我在,”赫连诚点头,他松了劲道,双手将人整个抱入怀中,他右手掌心滴血,便只用大鱼际抚摸谢元贞的后脑,“想说什么我都听着!”
89/170 首页 上一页 87 88 89 90 91 92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