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差点,”谢元贞几番挣扎,“我差点就杀了他!”
墓林惊起一片鸟,那是谢元贞再也无法克制的哀嚎。
贾昌说他没杀过谢家人,可彼时带人冲进谢府的是他,僮仆侍婢虽不比主子金贵,但也是活生生的人,于他们而言,七年前的冬至夜才是无妄之灾。
贾昌怎么敢说他没杀谢家人?
“可是季欢做得很好,”赫连诚哄孩子似的,“你并没有真杀了贾昌!”
几个月前谢元贞还嘲赫连诚哭得难看,此刻他咧着嘴角,想哭又想笑。
原来身处狼狈,他们也是一样的。
墓林中没有别人,这样的鬼天气,便是主街也空空荡荡。秋雨磅礴不见小,隐约还有变大的趋势,赫连诚宽厚的手掌覆在谢元贞头顶,几乎挡不住多少雨。他一直这么陪着,哭到最后谢元贞戛然而止,彻底晕死在他怀里,赫连诚才匆忙抱人回去司马府。
贾昌再次醒来已是三日之后的清晨,意识回转之前,胸口那片伤处率先开始叫嚣,他睁开眼,头顶是青黛色床帐,入目不是忘川,也不是奈何桥。
这是哪里?
胸口的一刀着实厉害,贾昌人刚苏醒,神智还未完全恢复,迷迷糊糊地思索间,耳边茶水汩汩入盏,他猛一偏头,牵扯胸前伤口,一声呻/吟之后——
竟看见李凝霜就坐在边上。
“二小姐!”
贾昌始料未及,下意识撑起半身,只见李令驰正从门外进来。
看起来气色还不错。
“护军大人!”贾昌几乎是痛哭流涕。
李凝霜略微皱眉,径直打断道:“谁要杀你?”
李氏父女一前一后,此刻房中再无他人,今日倒是阳光明媚,可惜金秋美景尽数被挡在床帐之外,贾昌周遭一片昏暗,他支支吾吾,不敢贸然断定如今李令驰与裴云京之间的关系。
只是一个要杀一个要救,难不成主仆二人多年,竟是一朝生了嫌隙?
这一犹豫,叫李凝霜明白贾昌这副顾左右而言他的样子,索性开门见山,“是裴云京么?”
贾昌心下一沉,其中果真有问题,“二小姐莫非见过裴将军?”
可李凝霜不答他,转身看向身后的李令驰,端的冷脸冷声,字里行间甚至不乏讽刺,“父亲,他人都杀到您头上了,您还预备留他到几时?”
他与裴云京做了近十年的主仆,李令驰不是看不出他的野心,可他膝下无子,若是裴云京真的聪明,就会知道即便最后李令驰称帝,裴云京未必没有做太子的机会——
不过是晚那十几年罢了。
就这样裴云京竟都等不及?
李令驰负手而立,往日威严犹在,心里却错综复杂。李凝霜不等父亲回答,又转身去问贾昌:“裴云京派你去八盘冶,可曾有过叮嘱?”李二小姐洞察人心,她看出裴云京将人推到八盘冶是为搅乱局面,又追一句:“你又是意欲何为?”
眼下公冶骁与三幢主都死了,死无对证于贾昌而言不可谓不利,只要他心思够细,此刻自己说什么便是什么。可贾昌转念想起口供,抬手就去摸胸口——
李凝霜毫无避讳之意,牢牢盯着他问:“你在摸什么?”
贾昌眼珠一转,假意道:“是属下老母给的护身符,属下日日佩戴于胸前,不知——”
“你的衣裳一件不少就在这里,里头可什么都没有,”单论长相,其实李凝霜与父亲并不多像,只是她女身男相,逼供时又见棱见角,却不由给贾昌一种错觉,比之当年全盛时期的护军大人,李二小姐竟然还强过几分,“贾昌,此时此刻,你还要胡诌吗!”
“属下不敢!”贾昌语气间已然带了些慌乱,不过方才这一诈也足以让贾昌断定,他们还没见过公冶骁死前的血书,“只是那口供恐怕已被裴将军夺走!”
李令驰骤然上前一步,“什么口供?”
“.是公冶骁指认,指认您当年屠杀谢氏一门的证词!”贾昌躺得不安稳,他强忍胸口钝痛侧翻,随即撑着半身坐起,“属下偷出口供,本想快马加鞭呈送大人,谁知,谁知!”
李令驰以为公冶骁贪生怕死,贪图富贵荣华,不想这样的人被逼到绝境,也会狗急跳墙,反咬主子一口。
“当年之事,裴云京怎么也是局中人。如今他想要隔岸观火,坐收渔利,”李令驰嗤笑道:“可他当真就能置身事外么?”
当年灭洛都谢氏乃是永圣帝默许,此事公冶骁与贾昌不知情,裴云京与赵云清作为左右副手却是一清二楚。
裴云京要如何洗脱自己的干系?
李凝霜眼角斜看父亲并不说话,可下一秒李令驰便再笑不出口了。
倘若裴云京作证永圣帝不知情呢?
当年种种,真相如何或许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裴云京乃李令驰副将,衣冠南渡,十万牙门军悉数合并收编于六军,如今裴云京手中掌握十万兵马,足够与昔日上峰分庭抗礼——
这也是永圣帝喜闻乐见的。
“倘若他说彼时受您胁迫,”李凝霜见父亲神色骤变,紧接着当头一盆冷水浇下,“左右以您当年的威势,威逼利诱一个副将也说得过去!”
李令驰几乎是踩着小女儿的尾音压上来:“凝霜!”
从他进门之始,便没唤过李凝霜的闺名小字,此刻就差直呼大名,这意思显而易见,无非是想叫她知道眼下外人在场,她一个女儿家应守的本分。
可李凝霜偏不惧他,如今外人看来护军大人风光依旧,可也只有自己人才知道,李令驰早成了孤家寡人,江左局势日日微变,如今李谢平衡已经开始逐渐倾斜,裴云京是暗箭,暗箭难防,还会将如今失衡的局面搅得更加不可收拾。
“左右火烧眉毛的是您,您掐我也没有用,赵云清身死,裴云京根本就是虎狼之心,”李凝霜不给他半点面子,当着贾昌的面,就连里子也给他掀得干干净净,“眼下您还能信谁?”
世人皆道李令驰生性多疑,多年来唯有两个副将才得护军的心,可如今忠心的那个死在岭南,剩下的这个眼看就要叛变,李令驰失道寡助,这个头例一旦打开,瓦解李氏党羽岂非指日可待?
贾昌不合时宜地咳嗽两声,五步之外,李令驰的脸色已然黑得不像样——
“说。”
“护军大人与二小姐莫忧,”贾昌在两人之间来回打转,忖度着字句,“裴将军若吞下六军,来日再收复岭南水师,那来日便是挟天子以令诸侯的众矢之的,可主上自己不还提拔了个江湖人么?”
“那个只会清谈的书生?”想起这个柳濯缨,李令驰更是来气,“只怕他流连床笫之欢,根本无心来日群雄逐鹿!”
首次土断施行期间,柳濯缨先是三天两头离府,回来又与院中小倌翻云覆雨,在李令驰眼中,他比世家那些个酒囊饭袋还要差劲,此前的声势浩大,不过是为他混个官当做铺垫。
“这——”贾昌也记起那次土断,只是眼下看来,李令仪究竟死于谁手恐怕还不好说,他偷偷瞟了一眼李令驰,李令驰本就对自己不满,这个当口再将柳濯缨这个祸患说出口恐怕只会火上浇油。
他偷瞄的动作很谨慎,不过还是被更近的李凝霜尽收眼底。
“父亲所指是否乃是土断一事?”李凝霜不动声色将话接过去,“此人能得主上青眼,想必总有几分能耐,您瞧咱们这位主上可是会轻信别人花言巧语的?”
李令驰看着女儿,鬼使神差话锋一转,“可若他的能耐太大,想联手裴云京吃下另外十万兵马呢?”
李凝霜顿时噎住。
柳濯缨在李令驰眼中始终不过一个投机倒把的江湖人,乡野村夫的野心能有多大,谁都不敢保证——说到底,李令驰根本不屑与柳濯缨这样的人共谋。
“这个柳大人,”贾昌故作思忖,“属下在八盘冶倒是接触过几回,并不像是能与裴将军合作的。”
李令驰目光转向贾昌,“何以见得?”
宽敞的屋内转瞬逼仄,护军的目光与二小姐一道,此刻都聚焦于贾昌,他感觉后心隐隐在冒冷汗,犹豫片刻才道:“这,他既然是为主上办事,裴将军明面上也还是护军大人的人,为保万无一失,想必轻易不敢与裴将军交涉太多。”
“你也说了他明面上才是寡人的人,”李令驰轻笑,再开口声音却沉得像要吃人,“这理由站不住脚,若是你想不出别的,寡人也可以说你现下这一出是苦肉计,是也不是?”
贾昌一听,哪里还敢坐在床上答话。他扑腾着下床,爬着跪在李家父女跟前,眼见胸口包扎妥帖的裹帘已有渗血也顾不上,“大人明鉴,属下本是九死一生,若非蒙大人所救,荒郊野岭,即便有人路过,那也是必死无疑呀!”
李凝霜却先笑出声,“你当你是如何被我拖回来的?”
自打李令驰卧病,几番差人前去奉仙观请二小姐,李凝霜这才总算肯偶尔回趟家。彼时捡到贾昌也是实在凑巧,那样大的雨,贾昌又躺在林中,若非眼尖往林中多走了几步,路过也就错过了。
贾昌先是一愣,随即偏向李凝霜些,“原来是二小姐,属下深谢——”
“收起你那一套罢,”李凝霜脸色淡淡,又转向李令驰,“父亲,若他摆苦肉计,倒也没必要一醒来就寻口供了。如今当务之急,还是在阻止裴云京与主上联手。”
李令驰眸子一暗,沉吟道:“柳濯缨。”
两方对峙,历来价高者得,柳濯缨若只是沽名钓誉,想要拉拢倒也不难。就怕如今局势动荡,人人都妄图一窥那九五至尊位上的好风光。
房中顿时沉寂,贾昌垂眸,眼珠子又是一转,突然又说:“只是如今景曜身死,谢氏卫率却还逍遥在外,倒是可恨!”
贾昌假意抱不平,实则是想看李令驰对谢懋功的态度。更要紧的,是彼时酒过三巡,谢懋功曾透露自己好似在谢府见过这位当朝新贵柳大人。
谢懋功其人流连风花雪月多年,若是问诗书学问他未必记得多少,美人的样貌却是过目不忘。若非如此,贾昌还不敢将柳濯缨与谢元贞联系在一起。
在八盘冶他与谢元贞虚与委蛇,如今抢了口供回来,口供却被裴云京夺了去,他得再找个能够威胁谢元贞的把柄傍身。
而且贾昌也巴不得谢元贞与李令驰开坛斗法,斗得越不可开交,就越没有人关注到夹缝中的贾昌。
只是他话音落地,李凝霜倒是端起茶杯,在饮茶的瞬间也瞥了一眼父亲。
“谢懋功平素与公冶骁厮混,你与他的关系也算不错,”李令驰难得礼贤下士,摆出一副平易近人的模样,“这个谢懋功,你以为是否可堪大用?”
“大用未必有,引人坐蜡却是足够!”贾昌明白这是李令驰拉了谢懋功一把,“大人可有吩咐?”
“你替寡人抱不平,”李令驰没继续吩咐,反而揪着方才的话,看向贾昌的眼色瞬间又阴沉下来,“可是你私自回京,带着不利于我的口供,先不论别人,柳濯缨就能饶过你?”
——
那厢谢元贞在赫连诚怀中哭晕过去,赫连诚火急火燎将人抱回司马府,五绝难得的清闲日子被赫连诚一脚踹翻,当夜主院一片灯火通明,又热闹起来。
约莫人定的时候,谢元贞醒过一回,赫连诚怕他热症嗜睡,赶紧将温在炉子上的药端来——
“来,喝药。”
“我自己来,”谢元贞平躺在床上,见赫连诚小心翼翼,想去迎他,可他动了动手才发现,
根本抬不起来。
他有一瞬间的怔愣,这个间隙赫连诚已过来将他整个抱起靠在怀中。赫连诚见着谢元贞有些慌乱的样子,却也不说什么,只是耐着性子一勺一勺将药喂了,又给他擦擦嘴,然后在他后背塞了几个枕头,让他可以靠着听自己说话——
“有一种药可以瞬息增强人的机能,即便浑身筋骨寸断也可暂时恢复,”赫连诚压着火气,直到此刻才慢慢发作,“你可知那药叫什么?”
……错了。”
谢元贞心虚,并不敢看他,他回回求赫连诚原谅,回回又敢再惹他生气,简直令赫连诚有种恃宠而骄的错觉。
好哇,真好。
赫连诚不怒反笑,眼睛一直绕着谢元贞审视,“五绝先生真是次次出乎我意料,这样的药当真是世间珍宝,可我方才问先生,他却告诉我这是你自己偷的,”赫连诚顿时收敛笑意,沉声问他:“谢元贞,他所言可有半句虚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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