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元贞双手动弹不得,无处借力,想凑上去在赫连诚心窝蹭蹭也做不到,只得眼巴巴地望着郎君,“我不骗你,那药是我偷的,可我只吃了一点点。”
“一点点?”赫连诚哈的一声,直接吓得谢元贞一个耸肩,“是指服用之后起了高热,躺在床上人事不省,胡言乱语从天黑到天亮,又从天亮到天黑,这样的一点点?”
谢元贞这才知道自己竟睡了这许久。
好像到了这会儿他才明白赫连诚的火气究竟从何而来,只是亏心事做多了,谢元贞也越来越熟稔,微微泛红的眼睛陡然一转,却是引到别的话题去,“诶,口供呢?”
“扔了!”
赫连诚就知道他又要转移视线。
可谢元贞发着热症,脑袋转得慢,一瞬间就当真了,他内心慌乱,片刻才后知后觉,赫连诚这是在诓自己。
“扶危,”谢元贞如意算盘打得噼啪响,得寸进尺,还敢同赫连诚谈条件,“我骗你一次,你也骗我一次,咱们扯平了好不好?”
“我耳朵坏了?”赫连诚简直要被他气笑,谢元贞要往前一寸,他就猛然往后退一尺,“方才柳大人不是说不骗在下吗?”
完了,刚才是谢元贞,现在是字正腔圆的柳大人,赫连诚喊得恭恭敬敬,好似与柳大人不过同僚之谊——谢元贞不怕挨训,就怕赫连诚要与自己划清界限。
可也不怪赫连诚气性大,实在是谢元贞回回都能将赫连诚吓个半死,因而每每度过险情,他发作起来就要闹上许久。
谢元贞虽任性,到底怕赫连诚老这么生气,没的气坏自己。他见这法子行不通,当即又换了别的——
“我好渴,能给口水喝么?”
眼泪汪汪,可怜巴巴,像个没人要的孩子。
赫连诚只得认命去接水。
谢元贞十分卖力地喝了半碗水,在赫连诚撤手的瞬间咬住碗沿,兹拉的一声吓了赫连诚一跳,他慌忙用手去掰,谢元贞趁势就在那双手上落下轻柔的一吻。
“我并非要一意孤行,只是我身形与裴云京相似,”谢元贞盯着赫连诚掌心的裹帘也是懊恼,但他不后悔两日前一行,“此事换了别人我终归不放心——”
“你不单不放心,你还不解恨,”论身形,光赫连诚手下就有几个死士更肖似裴云京,赫连诚不是没预备,只是他也猜到这一刀必得是谢元贞自己来才肯罢休,他心头堵着不是滋味,说话也没好气,“贾昌也是你的仇人,昨日你没杀他,不过是怕就此遂了裴云京的意。可想是一回事,动手做又是一回事,事实证明你根本控制不住!”
谢元贞看着他,眸光渐渐黯淡,半晌才点头,“是。”
“那口供原先就被贾昌藏在油布袋里,昨日抱你回来我便取出来了,眼下就好好搁在外间桌案上的锦盒里。”赫连诚一声叹息,“你要杀谁我不拦着,你屡屡伤害自己我也拦不住,可笑我到今日才发现,我赫连诚竟是如此无用之人!”
谢元贞瞬间抬眸,“谁说的!”
“我骂我自己,你管我作什么?”赫连诚骂完谢元贞,更要骂自己一个狗血淋头,“我不光没用,我还是个没眼力的色胚,见着人便兽性大发,不管不顾地要云要雨。方才五绝先生教训得是,我赫连诚就是色令智昏,只知床第之欢的废物!”
谢元贞双手颤抖,想动又实在抬不起来,急得真要哭,“你骂自己不如骂我,我才真该骂!”
“骂两句就要心疼,你却任我没日没夜地担惊受怕,”赫连诚始终就站在床榻前,在谢元贞身前投下一个巨大的暗影,他是真的有些失望,“谢元贞,究竟谁比谁心狠?”
这话说得当真重,谢元贞勉力抬起一寸的手终于垂落床榻。
啪嗒,眼泪连线掉下来。
赫连诚到底还是狠不下心,他坐上床榻,小心将人抱在自己怀中,一下一下帮这哭包顺气。
“可你也说了,有些事不是我自己亲自做,我也不甘心,”谢元贞抽抽嗒嗒,埋在赫连诚怀中终于能蹭上一蹭,半晌才道:“赫连大人肚里能撑船,莫要与阿奴计较了?”
“天大地大,病号最大,谁敢真与你计较?”赫连诚不打算将人放下,换了个更适合入睡的姿势,方才他骂了几句,眼下还得双倍哄回去,谁能比他更憋屈,“先前你说你听过我唱的歌谣,那是儿时母亲教我的,我以为大梁人人都会,原来竟不是么?”
谢元贞埋在赫连诚胸膛,哭闹之后困意袭来,但这回他撑着没睡过去,“竟是巧了,我这也是母亲教的。”
第108章 太子
“你母亲——”
谢元贞后知后觉, 赫连诚的母亲,不正是五部莫日族的月后?早年在家中与父兄谈及时政,谢元贞就听闻大漠曾有一奇女子斡旋虎狼之间, 一时执掌五部, 是个难得的厉害角色。彼时正逢皇室内斗, 谢泓身为中书令临危受命, 还曾远赴塞外与之商谈联盟对策。
只是世间并没有永恒的联盟与敌对,塞外天气逐年恶劣,部落争端又是常事,就在某次冲突之后,塞外再不闻月后其名。
赫连诚遥想当年,昏黄烛光下的目光渐而深沉, 他揽着谢元贞腰身的手不由发紧,“她是大梁开国那年远赴塞外和亲的郡主。”
“郡主?”谢元贞上下眼皮迟缓地打着架, 他感觉到赫连诚的力道, 只是药劲同时上来,脑袋昏沉,思索乏力,“可靖襄帝似乎不曾诞育公主。”
“听父汗说, 母亲是大梁天子破格晋封为郡主的, 至于为何晋封, 因谁晋封却不得知, ”提起月后, 缠绕赫连诚心中更多的是唏嘘, “她也从不提及自己的过往, 自打我记事起,母亲便永远是一副沉默寡言。她每日就坐在大帐中, 从狭小的帘子口望向南边的九原塞,常常一看就是一整天。”
大漠黄沙孤烟直,和亲表面上风光无限,待踏过九原塞才知道那是何等凄凉,迎接她的实则是陌生却无可逃避的洪水猛兽。且大梁有大梁的法度,五部也有五部的规矩,蛮荒部落施加在女人身上的枷锁一样不比大梁温和。
何况那里不再有她的家人相伴支撑。
能够支撑她的唯有自己。
谢元贞蹭了蹭赫连诚,若有所思,“我母亲是天峰府崔氏。”
“我知道,”赫连诚埋头落下轻柔一吻,是对谢元贞的回应,“我手下那个名唤刘弦的副将,便是崔氏远亲。”
思及天峰府崔氏,谢元贞又精神一些,“当年我依稀听母亲提过,靖襄帝意图缓和九原塞内外的关系,因而十分重视和亲人选,原本其实是属意她母家的一位适龄小姐,谁料那小姐千万个不愿意,甚至以死相逼。”谢元贞略微仰头,赫连诚下巴的胡渣隐约可见,“他们实在没办法便来求我父亲,后来——”
赫连诚眉头一皱,“也是靖襄元年?”
谢元贞眨了眨眼,“莫日族乃五部之首,靖襄帝此举是为两方太平,战祸连年,百姓过得太苦了,和亲是牺牲一人成全大局,”他声音低下去,泛红的眼眶也跟着低垂,“不想牺牲的竟是你的母亲。”
“难怪——”
赫连诚终于有些明白母亲当年的心情——
她顶替别人成为莫日族的月后,这些原本并不该她承受。难怪母亲终日郁郁寡欢,最后甚至还要杀了一力保她的父汗。
“你母亲——”“乖,闭上眼。”
谢元贞还想再问什么,眼前忽而一叶障目,原是赫连诚宽厚温暖的掌心。
“此事我自会去查,”赫连诚有了眉目就点到即止,这几日谢元贞损耗过度,眼下正需要休息,他另一只手轻轻拍起谢元贞的后心,哄人的话要轻声细语,“只是伴君如伴虎,御座左右还有恶狼盘踞,你自己多加小心。”
赫连诚的掌心从来这般热,靠近眼睛,叫谢元贞舒服得想伸懒腰。他顺从地闭上眼,后知后觉的酸乏充斥眼球,此刻也是真的累了。
“嗯。”
包裹着眷恋的一字落地,彻底带走谢元贞疲软的神志。
一旬之后的休沐日正午,司马府后院之中,谢元贞负手站在阶前,院墙之上,暗卫都拔了刀,只听下一刻主子质问院中一人,
“贾昌,你还敢来见我?”
他头戴幂篱,随着谢元贞的话缓缓摘下,又躬下身。与此前相比,眼下两人衣着一黑一白,唯一相似的便是他们都瘦了一大圈——
“大人怎的面色如此苍白?”
天朗气清,阳光照出谢元贞略微凹陷的脸颊,岁月雕琢,越发显得小公子沉静如水。贾昌恍如隔世,仿佛此刻站在阶前的,正是永圣元年冬至夜的中书令谢泓。
“我为何如此,”谢元贞勾起唇角,却看不出在笑,“贾将军竟会不知?”
头顶刀锋的亮光闪过贾昌双眼,他径直跪了下来,“听闻八盘冶遭五部袭击,伤亡者中有公冶骁几人,还有小人自己,”贾昌仰视面前的谢元贞,他是有错在先,却不见得谢元贞便有多无辜,“小公子,此行您也早有准备,此刻何必还要揪着小人的过错不放?”
那日李令驰咄咄逼人,贾昌仗着自己行事机密,得知实情的几人又都已毙命,便谎称公冶骁为明哲保身,暗自血书口供,准备万不得已之时就将当年机密尽数坦露与当今主上。而公冶骁图谋的明哲保身,则是借口供利诱柳濯缨帮自己躲过一劫。
谢氏灭门案何其骇人听闻,贾昌倾尽利弊,言明公冶骁不敢立即将口供交出,而是交托贾昌代为保管,戒备至此,遑论提前告诉柳濯缨这份血书的内容?所以他只是吊着柳濯缨的胃口,只说这份供状足以在日后将当朝护军拉下马。
也是那时,贾昌才从李令驰口中得知当年的谢氏灭门案,恰恰是永圣帝默许的一场大屠杀。
六军虎符,斧钺加身,这就是永圣帝压注的诚意。
事后贾昌回想自己与谢元贞的第一次投诚,也才恍然大悟,谢元贞可能早知道这个关窍,所以才会露出那样的神色,嘲笑自己的天真。
“看来你知道了,”谢元贞略一思忖,笑意渐深,只是眸子里还是一如既往的冰冷,“那么李令驰又叫你来做什么,难不成,是要做他潜伏在我身边的耳目?”
即便谢元贞再这样笑上一百回,贾昌也无法习惯,他耸了耸肩,老老实实道:“小公子高世之智,护军大人命我前来,就是想伺机分裂裴将军与您的关系。”
“裴云京?”谢元贞换了个侧身的姿势,悠悠在阶前踱起步来,明知故问,“他不是李令驰的嫡亲副将?”
言下之意,人家主仆本是亲密无间,哪里还有你贾昌一介外人的事?
贾昌就看着谢元贞在自己眼前来回,见谢元贞的神色如常,牵起的皮肉略微有些僵硬,“说来惭愧,彼时小人带着口供回京,刚靠岸便撞上裴云京,”他字里行间毫不掩饰对裴云京的痛恨,“小人险些丧命此人刀下,所幸正逢李二小姐路过,这才救起我一条命!”
养伤的这一旬,贾昌也曾想过杀自己的黑衣客究竟是否裴云京本人。
无怪贾昌多疑,他实在太清楚裴云京战场杀伐的身手,真较起劲来,便是年富力强的赵云清也未必是此人对手——
可当胸一刀之后,他怎么偏偏还能活得下来?
此乃其一,再者那黑衣客从头至尾不曾有一句言语,若来人无出其外,若裴云京十分笃定对方绝非自己对手,他当真还有必要如此谨慎么?
可正是这此地无银的谨慎才叫贾昌怀疑,真要说裴云京谨慎如斯,他黑衣蒙面,却仍旧要用自己的膏锋锷。
膏锋锷乃是李令驰亲手送给副将裴云京的礼物,天下间只此一把,此刀一出,难道不是明明白白告诉贾昌自己的身份?
因而今日贾昌前来,也是想试试这位谢小公子的身手。
“只是布帛廪谷已送到贵府,主上仁德,凡战死沙场者,免其家中田宅夏秋二税,”谢元贞晃悠够了,这才命人看茶,僮仆端着两盏茶经过,恭敬贾昌先请,随即才走向自家主子,只听他说:“裴云京出手,竟还能留你一条贱命?”
贱命二字落地,贾昌都还没发作,那僮仆不知为何先脚下一软,倒是连茶带水一气扑向主子衣摆!
双手正捧着茶盏的贾昌也是一惊。
“主子息怒!”廊下不远处慌忙跑来老主簿,上前先给那僮仆一巴掌,而后拎着他一齐跪下,连连告饶,“这小子刚入府没两日,您宽宏大量,就饶他这一回罢!”
这一泼不要紧,竟正叫贾昌亲眼看见谢元贞右手掌心狰狞的伤疤。
“小公子说的是,”一阵兵荒马乱之后,主簿拎了那小子急急下去,贾昌视线仍不时流连谢元贞的那只手,方才有几分愠怒,此刻都化作好奇,“或许是贱命易养,亦或老天也想留小人一条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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