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盏灯烛昏黄,映照出一片硕大的人影,谢元贞脚步渐近,方才在前厅时却没有僮仆禀告自己,直到进门之前他仍心有犹疑,推门而入的瞬间倒是明白了赫连诚的苦心。
先前谢元贞说过此后赫连大人不必再偷偷摸摸,只是光明正大入司马府终究会引来注目。如今柳濯缨清谈盛名在外,白日赫连诚要与柳濯缨划清界限,入夜就更该如此,左右这穿窬之盗赫连诚是做定了,他索性登堂入室,径直候在大司马的寝间,翘首以待柳大人临幸。
“回京前特地从师戎郡绕过,”谢元贞字里行间克制不住的高兴,抱住赫连诚却还要挑嘴,“你怎的马不停蹄就追来了?”
赫连诚揉崽子似的回抱谢元贞,独守空闺寂莫冷,他委屈得要掉眼泪,“你绕的是师戎郡,又不是我赫连府,我妻三过家门而不入,我只能挑着扁担苦苦追寻。”
说着赫连诚还把划过桨的手给谢元贞看,宽厚的掌心上长满老茧,在烛光下微微泛红红,见状谢元贞赶紧绞了巾帕过来给他小心擦拭,末了突然亲了一口他的掌心。
赫连诚是在逗谢元贞,可最后弄得自己心里也痒得紧,他夺过巾帕扔回水盆里,溅起一地水花,与这人的花言巧语遥相呼应,“郎君亲妾的手做甚,妾的嘴在这儿呢。”
谢元贞装听不懂,眨着一双大眼睛含情脉脉,秋水盈盈,“我知道你的嘴在这儿,可这不是等着你问话呢?”
“田驺忙于秋收,柳大人此行却是为埋下种子,”赫连诚俯身望进那一波无边秋水,“难道不是我听柳大人细细说来?”
两人坐上蒲团,赫连诚边倒茶水,边听谢元贞说:“旁的我已在家信中提及,只是一点——”
自洛都谢氏灭门,公冶骁与贾昌率两营追击谢元贞兄妹,一路损兵折将终至无果,不过加之南下流亡途中的折损,其实除了四幢主之外,还有士卒幸存。
只是萧权奇中途逃窜,通敌叛国的罪名定不下来,五部铁蹄随即踏过,谢氏一门就又成了以身殉国的忠臣良将。
纸包不住火,二营原本就归谢泓统管,为防走漏风声,也是怕日后有人要翻案,公冶骁与贾昌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在撤下海捕文书之后,于求见李令驰的前一夜就预备将人杀个干净。
公冶骁做事狠绝,彼时哪管什么四幢主,本是决计留不下来的,只是其中的老童与贾昌素来交好,还是看在贾昌的救命之恩上,好说歹说又留下四人。
可在四幢主眼中,公冶骁的大发善心却不是恩赐。因为论资历,公冶骁平平无奇,论武艺,他更不算出众——只因着世家出身,只因公冶这个姓氏,叫他轻而易举踩着他们一步登天。
而贾昌与四幢主同样出身寒门,这么些年也就他爬得更高一些,其余仍不过混个不上不下的幢主。他们嫉妒公冶骁能日日挨着主子惹他的眼,但眼不见为净又是一说。
自打跟着公冶骁来到这鬼地方,抬头不见低头见,他们日夜劳作,晚上还要提防五部来袭,不过短短几月,怨怼便如杂草滋生,何况老童还死在与五部的一场冲突之中。
他正是因替公冶骁挡刀而死。
或者换句话说,谁也没能亲眼目睹,究竟老童是为救人而死,还是做了谁的人肉垫。
四幢主之三因老童与贾昌的关系而得苟延残喘,如今老童没了,原先堪堪稳定的关系四分五裂,白日他们敢怒不敢言,只得入夜于无人处借一壶桑落消愁。
“昨儿个我从猎户手里买来的酒,”郭昣拎着酒壶在其余二人面前显摆,好酒难得,今夜他也是难得的好心情,“桑落酒,咱哥几个好好喝一顿!”
三人中当数郭昣的年纪最小,他人似猕猴,上蹿下跳没一刻消停,等不及坐下就拔开酒塞,深吸一口气,一股醇厚的馨香充斥鼻尖,闭上眼恍若至于仙境,驱散了连日以来的疲累。
待他长舒一口气,再次睁开眼睛,正对上□□坐在石头上吹风的张谧,只听他劈头盖脸,“喝他娘的你敢喝?万一又摊上事儿怎么办,我可不敢!”
郭昣睨他,“孱头!”随即转向另一人,“老任,你喝不喝!”
“喝!”
任铠年纪最大,看着倒与郭昣不相上下,说话间嘴里还叼着一根兔尾草。只见他捞过酒壶,仰头先饮一口,又递与张谧,“不过偶尔解个馋,咱又不是那酒鬼,沾了一口便不要命!”
“他不要命大可自己个儿去撞那山矿啊,做什么拉上咱哥儿几个!”烈酒下肚,郭昣一张嘴更停不住,“老童不走运,已经交代在这儿了,咱们仨一道来这鬼地方受难,如今看来竟不知还有命回去没有,难不成就因为当年——”
“老郭!”
任铠一喝,郭昣挤眉弄眼,先给自己补一口酒,而后才摆摆手,“我知道!”
他径直坐在地上,嘴里翻回一股臭鸡子味,那是八盘冶独有的矿风,这样的下酒菜不如没有,他凭空踢了踢,满腔邪火没处撒,“真他娘的憋屈!”
“还以为他挨着主上便是麻雀变凤凰,哪日得脸,泼天富贵唾手可得,”任铠换了一边叼草,字里行间是鄙夷也是不解,“不想竟被贬到此地,脑袋别上裤腰带儿!”
“谁说不是?”张谧朝任铠瞥了一眼,声音不自觉压低,“大内走水,我道他这是要当大官儿,谁知江大人轻描淡写一句话,就让他从天上坠落悬崖!”
任铠意会,“如今看来,护军大人是早想料理了他。”
“可他好歹也享过几日福,”郭昣话没听全,只知自己此刻受的是累,吃的是苦,“咱们和他能同甘苦却不能共富贵,如今还要因他的罪过一并受牵连,天下还有这等晦气事!”
苦水倒得多了,郭昣的眼底漫上一丝杀气,“你们不敢说,可如今受他牵连拖累也是真,难不成就这般放任他如此?”
他们都看出李令驰这是要舍弃公冶骁,那么似他们这般的蝼蚁,届时也必定要一并踩死才能安心。
三人顿时沉默,一壶酒很快见底,醇香盖不住大祸临头的惊恐,夜风凛冽陡然刮过,暖意短暂流过,周身又只余阵阵寒意。
先是老童,下一个又是谁呢?
“咱们本就是一根绳上的蚂蚱,若护军大人真想斩草除根——谁!”
任铠机警,大喝的同时拔刀向脚步声来处,他身边的郭昣眼尖,率先看清了从黑暗中抽离的柳濯缨——
“柳大人,”郭昣将酒壶往身后藏,眉眼间全是戒备,“夜深了,您怎的不去帐中歇息?”
柳濯缨双手交错叠于腹前,左手食指上缠着一根细绳,再往下瞧,原是系着两壶酒。
“我正要去歇息,”柳濯缨将酒壶往上提了提,眉眼一挑,笑道:“公冶大人送了些酒,只是独乐乐不如众乐乐,我想着诸位袍泽辛劳,便来送与你们。”
酒壶随着动作相触,发出清脆的声音,郭昣眼睛在那上头停留瞬息,先前一听是公冶骁所赠他便有些不屑,可转念一想,这酒既是柳大人相送,好像就又能接受了。
“柳大人,”柳濯缨清谈之名在外,他摸不准这位大司马的性子,先让了让,“这咱们如何敢当?”
——
“难怪那几日你要我送几壶好酒来,”赫连诚听谢元贞说到这里骤然打断,没喝到的酒全成了小肚鸡肠中的醋意,“原是要与别人同享!”
毕竟家信诉衷肠,似这般的正事,还是面对面说比较稳妥。
谢元贞就等着这坛子酸醋,他端坐一旁,仿佛宁折不弯,“我是去送酒,却没有要与他们同享,赫连大人说话可要凭证据。”
赫连诚却一把捞过柳腰,抓着他的手就往自己身上摸,“我空落落的心肝脾肺肾便是铁证,柳大人,你可要好好补偿下官!”
第104章 滋事
“我瞧瞧, 你说这里面空落落,我看却像是装了不少坏水儿,”谢元贞才不信他, 与赫连诚始终保持半寸的距离, 不叫他得逞, “我是去投其所好, 舍不得套不住狼,三幢主与我素昧平生,总得多送几日才好套话。”
柳濯缨偶尔便会送几壶酒,美其名曰犒赏,送完也不多话,撂下东西就走人。
一开始三幢主还十分戒备, 得了酒也不敢喝,而后喝也不敢喝尽兴, 到后来终于放下戒心, 只是不巧又被公冶骁抓住要严惩。多亏柳濯缨挡下来,他们感恩戴德记着大司马的好,非拉着柳濯缨说要道谢。
这酒过三巡称兄道弟,再要套话就容易多了。
“素昧平生?”赫连诚眉心一皱, 抓住其间漏洞, “四幢主与两校尉, 他们当真认不出你?”
谢元贞不可能一直藏匿于从父家中, 这点赫连诚十分清楚, 可一旦谢元贞浮现于朝野, 也就意味着迟早有一天, 洛都谢氏四子这个身份也会公之于众。
大内走水案,纵火犯口中的谢元贞便是第一步。
“那夜我疾驰拦下如晦冒进, ”谢元贞没有回答,只是问他:“你又是如何认出我来的?”
赫连诚顿时愣住。
那夜谢元贞身着女装,足可谓雌雄莫辨,彼时六年已过,谢元贞的长相也确实大有变化,原先的稚嫩与柔美完全褪去,整个人有如花苞绽放更加出挑,是那种极具冲击力的俊美。
“你曾说你差点以为我已经死了,”谢元贞略侧过身去瞧他,手还搭在他的胸膛,“可还记得那张海捕文书?”
赫连诚摸着谢元贞的腰,心里稍微踏实一些,听他的话一点就透,“你的意思,公冶骁围剿你不逮,为瞒天过海特地演这一出,不仅是为交差,更是为堵住四幢主的嘴?”
一旦公冶骁决定将谢家兄妹生还的消息摁死在摇篮,谢元贞便笃定他不敢轻易指认自己,否则无异于亲手再翻出谢氏灭门旧案。
那他就是万劫不复。
赫连诚抱紧了人,眸色一暗,“你也太大胆了些。”
“我去八盘冶监工,所见以公冶骁与庾愔居多,与这几个幢主不过隔着远远一见。所以去是为送酒,也是为验证猜测。”谢元贞点头,他被摸得痒痒,又不想扰了赫连诚的兴致,搭在赫连诚胸口的手慢慢捏紧,将领口皱成一团,“且我观公冶骁行事暴躁,于诸多事却无甚高见,许多麻烦还得劳庾愔替他收拾烂摊,不仅三幢主,便是庾愔也窝着暗火。”
“可你不就是要磨他的性子?”说到庾愔,赫连诚又想起来,“年节我去望京,庾荻与我说起这个儿子也是诸多无奈。叹他与他祖父一脉相承,一样是个不撞南墙不回头的死性子。你要让他回头,怕是要往死里整他。”
师戎郡一战,叫天下人看见朗陵皇商赫连诚,却不知赫连诚是踩着庾愔才冒的尖儿。谢元贞心知赫连诚惜才,如此将门大才搁在京师,却永远只能替皇室武库看那锈迹斑斑的大门,换了赫连诚决计做不出来。
日后局势多变,这样的宝贝谢元贞有一个算一个,全都要攒到赫连诚的师戎郡去。
“武库失窃一案,庾愔在天牢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难道还不够叫他失望么?”谢元贞并不认同,有时候叫人绝望的未必是死境,大内走水案叫庾愔彻底看清了主上对自己的态度,这也是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我看眼下不过缺个契机,有朝一日他离了这位主上身边,就能与慕容皇室再无瓜葛!”
“庾愔若能回来,也算了却庾荻一桩心事,”赫连诚知道谢元贞在朝堂斡旋,特地将庾愔一道塞来师戎郡附近的八盘冶,有几次五部来袭,赫连诚已与庾愔有过几面之缘,此前恩怨易解,就是为来日与之结盟打下坚实的铺垫。
可这些都与明面上的柳濯缨无关。
“你为我筹谋,是想将望京与师戎郡绑得更紧,”赫连诚盯着谢元贞,好似永远也看不够,“来日他若知晓,也不知会怨你还是感激。”
谢元贞一愣,当时反应过来赫连诚是在心疼,他凑上去小啄一口,有样学样,“无妨,左右他有几分怨怼,赫连大人加倍补偿我就是。”
日月东升西落,处暑天还暑,好似秋老虎,江左大地已过盛夏,到了正午还要热死人,迎接大梁朝廷的不止炎炎烈日,还有杀人绝户的旱情蝗灾。
除却内陆盆地的黔西,原先经崔应辰大力治理,如今接替天峰府的步探微步刺史一脉相承有所防范,崤东与岭南于民生稍显疏忽,则是旱极而蝗,一时间万里草木断绝,蝗虫过境,幡帜皆尽。
天苍苍,金秋当丰收,野茫茫,举目无稻粒。
常言道不怕年灾,就怕连灾,眼下救灾如救火,永圣帝为赈济与祈雨连日奔忙,那厢八盘冶的公冶骁反倒来了个火上浇油。
此事可大可小,起因乃是挖矿的劳兵因不堪负重而聚众闹事,这样的冲突在这批新收编的长水营到达八盘冶之后便时有发生。公冶骁历来治下严苛,这批人过去又是明摆着的受苦受难,谁能长年累月忍着这口窝囊气?
按以往,公冶骁命人抓住那几个常闹事的小惩大诫便也罢了,只是那三幢主却趁乱又将公冶骁套上麻袋暴揍一顿,这一揍小事化大,公冶骁的脸上强挂不住,便不能再只算军营弟兄们之间的寻常打闹。
85/170 首页 上一页 83 84 85 86 87 88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