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绝眼睛一瞥,这下是真的噎住了。人的筋脉并非骨骼,骨骼犹可再生,筋脉断了便是真断了,无可挽回更不能逆转,纵使大罗神仙也没办法。
赫连诚的眸光一点点暗淡,不过这情况倒是不比他先前所知更坏,他垂眸遮掩低落,又是一躬,“晚辈知道了,多谢五绝先生今夜肯出手相救。”
五绝就这么看着赫连诚进了门,房门关上,人影渐长,他突然嘀咕一句:“天下将归胡人哟!”
再过一刻天就要大亮,钟沧湄扫过门内,回眸对郗衡苦口婆心,“老师,我扶您去歇歇吧。”
“先前预备着诸位来,季欢特地腾了东院出来,”陆思卿立即上前张罗,“辛劳一夜,我领诸位去吧!”
幽静的屋内,赫连诚进来的时候谢元贞没动,心里却有感觉。他四肢百骸乏透了,此刻反而睡不大着,其中一半是因病症,一半却是因施针。
五绝手下没有怜香惜玉四个字,落针迅猛,扎得谢元贞疼出满头大汗,他甚至怀疑五绝是把方才的气都撒在了自己身上。
真是个倔老头。
直到坐上床榻前,赫连诚才肯换了衣服,他又蹑足屏息洗干净手,搓得热哄哄才敢小心握住谢元贞。
“吵醒你了?”
谢元贞微微撑开一条眼缝,触手一颤,额头霎时冒出细密的冷汗,仿佛还有余痛,“没有,正好还没睡着。”
他这一动赫连诚就看出来不对劲,二话不说就要松手,只是谢元贞缓过来,自己又握紧了。
赫连诚不敢动他,任他握住自己,再没说话。明烛将尽,天边一抹鱼肚白,帐下两人四目相对,忽然赫连诚就哭了。
谢元贞一惊,赫连大人头可断血可流,何曾红过眼眶还要掉眼泪?他慌忙抬手,赫连诚却摁着不让,他还以为谢元贞哪里又不舒服,“你做什么?”
“别哭鼻子,”谢元贞不大会扯谎,憋了半天,
蹦出一个丑字。
赫连诚愣了一下,当真哭笑不得,他捧着这只瘦削苍白的手,小心贴上脸颊,谢元贞不舒坦,赫连诚的五脏六腑也惨遭连坐,哪里都难受,“来不及了,丑你也得受着。”但他还是擦了眼泪,轻声哄起谢元贞:“睡觉。”
谢元贞半眯着眼,入目是一对粉红核桃,赫连诚这般他又如何能安心入眠?可他静静看了一会儿,到底精力不济,一招不慎落了下风,被人哄着阖上双眼。
赫连诚陪他说会儿话的功夫,谢元贞其实觉得稍微好些了,赫连诚边给他擦汗,怕他还睡不着,想起那日午后,赫连诚清了清嗓子,歌声低沉悠扬,萦绕耳畔。
在彻底陷入昏睡之际,谢元贞迷迷糊糊呓语道:
“我好像,在哪里听过。”
.
小暑之前,柳濯缨受命去八盘冶监工,践行宴上,许多世家公子都结伴登门,连向来不赴私宴的裴云京也过来走动。
柳濯缨站在门前迎人,见到裴云京也是惊讶,“裴大人,有失远迎,难得见你赴私宴。”
裴云京命人将名刺与拜礼交给柳府主簿,笑道:“我回京述职,也是代护军大人前来赴宴,预祝柳大人此行动罔不吉,一帆风顺。”
“多谢裴大人,”柳濯缨与之对揖,想要一帆风顺的恐怕不止他一人,“倒不知裴大人南征可还顺利?”
裴云京牵了皮肉,眼底深处是难以察觉的冷峭,“托柳大人的福,顺利得不得了。”
铎州与岭南水陆纵横交错的三江大川,鸡毛箭筒装着百里急报往来其间,其中有四成都是登不上台面的败绩,若非裴云京救回温贤王,只怕当时就要他回京定他的罪。只是两方再这么斗下去还真不知要如何收场,趁着七月入夏,蝉鸣稻临近收割,大梁内战更不可影响民生大计,于是借着农忙,两军互挂免战牌,总算可以各自休养生息。
大司马府人来人往,柳濯缨权当这是句夸赞,鹊羽扇一挥向府内,“不敢当,顺利就好,裴大人请府中上座。”
两人擦肩而过的瞬间,背对柳濯缨的裴云京侧过脸,忽然道:“对了柳大人——”
柳濯缨也不回头,“裴大人可还有话要说?”
“可曾有人问过柳大人,”裴云京声音低沉,仍引了周围人侧目,“你长得很像一个人?”
说完他也不等柳濯缨回答,大步流星,兀自进了府中。
柳濯缨,谢元贞,裴云京或许已经查证,亦或至少起了疑心。
寒食前夕,公冶骁带兵去八盘冶锻造兵器,那份行军名录正是柳濯缨亲自整理,四幢主白纸黑字就在名录之中。贾昌与公冶骁想藏着他们,又被柳濯缨逐一搜罗至于一处,加之先前大内纵火案,人犯虽已暴毙,说过的话却会被有心人记在心上。
乱麻必有头,事出必有因,这一天迟早会来,柳濯缨早就等着这一天,他正等着别人抓他的把柄。
又有车马两队停在府门前的空地,赫连诚与谢远山一前一后,远远看见柳濯缨与裴云京对话,那眼神恨不能直接飞到柳濯缨的身边。
好容易走到跟前,还得叫谢远山先开口,“大司马,别来无恙啊。”
柳濯缨鞠躬,三人眼神交换,一切尽在不言中。
此前赫连诚追查沮渠邃和汤恭琦的底细,之后经隗副将挑拨,两人于月黑风高夜被收监以待来日处置。永圣元年大驾南下,谢公绰为来日能与李令驰抗衡而纵容岭南水师叛逃,眼下这个叛乱的罪名正可反扣到他们二人头上,再顺藤摸瓜,甚至可以直捣裴云京的老巢。
可这份求和信却被裴云京强压下来,镇南大将军雷霆之怒,甚至直接斩杀了前来求和的使臣,摆明了是要不死不休。
前院宾朋满座,柳濯缨还在门前迎客,通往后院的廊子下,独活正抱着药材路过。今日宴客,独活本该早些回府,免得惹人注目,只是采药回府的路上又撞见胡长深,独活天生与老好人不对付,满心只想绕路走,偏胡长深还拖着自己要道歉,说那日没救活妇人,竟然险些被那郎君告上官府。
好在周围当时有人听见独活的论断,这是佐证,加上他自己悬壶济世的慈名在外,街坊邻里大多也愿意相信他,最后才免去一桩污糟官司。
独活看起来不过十五六的年纪,药材又都装在篓子里,原本倒也无大碍,谁料裴云京故意借去东圊的功夫撞上独活,一个巧劲就把篓里的药材一点不落全都撞散出来。
“人有三急,实在对不住,”裴云京面上十分愧疚,上前搀扶道:“可有撞疼小郎君?”
独活这一摔着实不轻,他趴在地上看了一眼裴云京,圆圆的眸子显然透着点愠怒,唯独一张脸仍是没有半点表情。
他不要人扶,摇头自己站起来拍拍裤腿。
裴云京被断然拒绝也不羞赧,转而帮忙捡起散落一地的药材,这其中的大部分他也认得,倒是有一种尤其特殊,他举起来,在明媚的天光下打量,好似随意一问:“这是什么药材,怎的形状如此怪异?”
独活不愿与不认识的人多说话,只是防备地看着他,又不敢夺他手中的药材。
面前这人打眼就不怀好意,魁梧的身躯还有股子挥散不去的血腥气。
像罗刹。
裴云京见这小孩有些孤僻,眼珠一转,语气更加柔和,“我不知小郎君口哑,多有冒犯,还请见谅。”
“你才哑巴,”独活到底是个孩子,裴云京略施激将法,他便忍不住上钩去接话,“我只是懒得开口,这是——”“独活!”
两人回身,只见一个编了辫子的白发老头负手走过来。
五绝拦下独活,躬身回话:“大人莫见怪,他还是个孩子,不懂如何回大人的话。”
裴云京将药材捏在指尖,随着话音起伏不时转动,“哦?那么换作尊长,会如何回话?”
“小人耳朵不好使,听不清人话鬼话,更请大人莫要见怪。”说着五绝指向裴云京手上的那一株,老姜更辣,皮也更厚,“还有这个,请还给小人。”
裴云京眸子陡然转冷,又重重捏了一下才肯还回去。
那厢独活捡完药材,五绝还当着裴云京的面仔细检查一番,就差在这位座上宾的脑门烙上摸包儿三个字。直到师徒俩消失在通往后院的廊子尽头,裴云京这才攥紧了掌心——
“这一老一少,”他看了一眼已回到庭中的柳濯缨,眼角是按捺不住的杀意,“好个柳府!”
第101章 羁绊
正午开席, 柳濯缨过来敬酒,裴云京边上就坐着赫连诚,他遥见方才廊下一幕, 也是怕裴云京再没事找事。
柳濯缨近日气色不错, 阳光之下神采奕奕, 脸上还带着三分笑, 不过其中两分半是给同席坐着的赫连大人,剩下半分则是给裴云京羽觞中的乌程好酒——
“裴大人,这杯敬你,也敬李大人。”
一杯酒下肚,裴云京却不让柳濯缨离席,赫连诚的羽觞就贴在嘴边, 对方葫芦里的药不倒个干净,他可没心思酣畅淋漓, 只听裴云京娓娓道来, “久闻柳大人五车腹笥,博通经籍,不知可有幸得柳大人赐教?”
有人要请教当朝大司马,隔了几桌的尉迟晗蹭地站起来, 几步围上前来, 世家公子们也勾肩搭背, 是凑热闹, 也是等着瞧裴云京的洋相。
柳濯缨也等着他出招, 敌不动, 他不动, “不敢,裴大人先请。”
觥筹交错骤然停下, 众人屏息,不知这位镇南大将军学富几车,只听裴云京道:“芭蕉叶下鹿何在。”
他目光坚定,仿佛在抓柳濯缨眼神中的疏漏,只消毫厘便会拔刀而起,只是柳濯缨始终平平淡淡,甚至没有过多犹豫,“已换中山半壶酒。”
谢元贞话音刚落,裴云京已摆出一副吃惊的模样,“这下半联还是出自已故秘书丞谢元冲之手,天妒英才,我与谢二公子虽是点头之交,却也时常深感惋惜。”裴云京字字扎心,直冲柳濯缨而来,“柳大人果真博学,竟连秘书局的轶事也有所耳闻?”
众人听出端倪,几桌之外,陆思卿更是拍案而起,“裴云京,你有什么资格谈论谢家人!”
裴云京瞥向陆思卿,眼角仍围着柳濯缨打转,竟然还能笑出声,“是在下疏忽,原来谢元冲的至亲在那儿。”
原来裴大人请教是假,探人虚实是真,席间大半为官者不敢再多呆,假装聊天地回了自己那桌,赫连诚却踩着话音反问道:“鼎铛有耳,洛都谢氏殉国之义,天下谁人不知?此乃秘书局轶闻,又不是大内秘闻,柳大人即便知道,似乎也并没有什么稀奇的吧?”
尉迟晗与一众世家公子还站在原地,却是半点不让,“秘书局——哼,北朝旧物又算得上什么稀奇事?裴大人这等武将都能知一二,柳大人身为文官,三语而掾,知道这些又算什么?”
陆思卿愣是被尉迟晗的话惊掉下巴,柳濯缨清谈之名在外,可为景仰之人恨不得骂自己祖宗的倒是真不多见。管中窥豹,可见一斑,此前赫连诚将那些清谈语录整理成册,在世家之间流传,终有一日,柳濯缨在这群世家公子中的名望将会远超他想象。
“尉迟公子过誉,不过纵使大内秘闻,也未必是阒无人知?”柳濯缨神怿气愉,来而不往非礼也,“在下闲来爱看些书,不光知道这个,听闻三十年前靖襄帝驾崩,国丧期间曾有人谏言,说大梁二世而绝,将绝于裴——裴大人,你可知道这话说的是谁?”
这话有趣,谢远山盯着裴云京,满口好奇道:“此裴可是彼裴?”
柳濯缨先礼后兵,怪就怪裴云京要先出手,柳濯缨的反击他就得一招一式全盘接受。
“缘有凑巧,事有偶然,此话说的正是肃宗裴后,”柳濯缨咬在妖后,一来一回且换了他作攻势,微微弯曲的桃花眼艳丽夺目,此刻却是要他的命,“一代妖后,祸乱朝纲致使天下大乱,在自己殿中化为灰烬已算她寿终正寝,想必也留不下后代继续为祸——裴大人,你说是吧?”
但凡裴云京有一半柳濯缨的坦然也不算他落了下风,
可他偏偏没有。
“柳大人说什么,自然就是什么。”
裴云京重新举起羽觞,面对柳濯缨的神色复杂,说完这句便闷头满饮,不再多话。
筵席直到人定才终于结束,谢元贞拖着疲惫的身躯回了房,桌上的药正冒着热气。
五绝不爱凑热闹,也是知道今夜谢元贞抽不出身,这药就喝得有些迟。谢元贞略微皱眉,端起碗一口闷了,嘴里正回着苦,赫连诚突然从后面抱了他一个满怀。
“怠忽荒政啊,赫连大人。”
入夜清凉,谢元贞醉意尤在,微烫的细指覆上他的手背,习武之人指掌宽厚,赫连诚出身大漠,善拉长弓,指节尤其遒劲,谢元贞来回摩挲上了瘾,还蹭蹭他的脸颊。
“太难熬了,”赫连诚弓背窝在谢元贞肩窝,心情却不大好,“忙起来一旬也见不上一面。”
谢元贞耐心听他埋怨,反身贴上坚实的胸膛,那里律动如擂鼓,正如赫连诚此人一样汹涌而热烈。
“我的扶危,可是心口不舒服?”谢元贞哄小孩儿似的,“季欢给你呼一呼。”
赫连诚一笑而过,捏起谢元贞的下巴,逼得他陡然踮起脚,却正迎上赫连诚攻城略地的舌头。赫连诚锱铢必较,新账旧账一起算,在里头细细搅弄一番,良久才终于舍得分开片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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