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熙载道:
“陛下,久违了。”
***
这一声陛下唤出口,卫晚岚猝不及防。
他没想到自己身份竟暴露得如此之快,其实他还想要再装。
但尽管故意扮做听不懂的样子,卫晚岚左看右看,傅钧的反应却比他想象中平静多了。
也许是傅钧天生一张冷淡又对任何事都泰然自若的脸孔。
傅钧并没有对自己真实身份起任何反应,只是用那双锐利眼眸凝着对方弓弩军阵。右手握住剑,俨然一副对接下来的对垒蓄势待发的状态。
而这种认真使得卫晚岚站在他傅钧的半侧身后,心中莫名一痒。纵使现在大敌当前,能令他心思有几分摇曳的,竟不是突然在石桥对面出现的元熙载。也不是弓箭兵。
而是傅钧。
他为什么总对傅钧有这种奇怪的感觉?卫晩岚很不明白。
他呆了呆。
这般反应,在外人看来则是对元熙载袭击的无动于衷。卫晩岚反而破坏了元熙载那副八风不动的优雅面容。
元熙载不容许少年天子在自己绝对占优的条件下,还显得如此镇定:
“陛下深居简出,三年不问朝政。臣自从未能瞻仰天颜。但萧舍人并非生面孔,这里多为宫廷旧人,许多下人是知晓的。所以陛下本该把这行宫所有秘密都摸个遍,但陛下败了。被臣发现,然后被包围了。”
可是如果说这世上有谁听不懂讽刺,卫晚岚算头一号。
因为他既敏感又钝感,顿感的时候,根本就体察不到元熙载现在想卖弄,而他只是以为元熙载想陈述这个事实。
卫晩岚道:“那,萧舍人呢?你把猛士给藏在哪里了?”
他不接招,再度没有让元熙载体会到占据上风的快感。
这使元熙载只好更显出咄咄逼人。
大贪官手势示意,石桥那端的兵士连进了几步。从与卫晩岚他们数丈的距离缩短到不过几十尺。那一支支弩箭在暖橙色宫灯照映下,箭镞闪烁着宛如星点的光。
卫晩岚这时被几十支弩箭直指着。
注意力拉回元熙载这里,对方有主场跟军队的绝对优势,他向前贴住傅钧,拉住傅钧那只不持剑的胳膊,小声对傅钧说:“人好多。”
回应他的人不是傅钧。而是元熙载。两回合的话语交锋,他都没能在天子那里讨到便宜。
现在元熙载在夜风中拢着袖子,语尾渐渐上挑,那面上的笑容才又绽开了。
说得是句好笑的话:
“陛下本该在长安皇宫,配合摄政王共治天下。可陛下不爱苍生却私自前往洛阳行乐,非是明君所为,陛下错了,若摄政王知道也会痛心于陛下如此顽劣的。”
倒打一耙!
卫晩岚紧了紧拉住傅钧衣服的龙爪爪。
元熙载又笑了,话语落得更清晰:
“大魏江山赓续百年,皇室日渐衰微,天下之主昏聩,到陛下这里更变本加厉,如果再让陛下安坐龙椅,当这个太平皇帝,如何能对得起摄政王日日夜夜,为处理朝务宵衣旰食?”
师出有名!
“可惜刀剑无眼。陛下注定薨逝在行宫。陛下无论长了千百张嘴,却也不能从阎王殿里跳着脚蹦出来,跟后世百姓解释,你到底有没有在这行宫里荒唐过?”
盖棺定论!
元熙载对构陷罗织信手拈来。
这几句话完全颠倒了黑白。将调查至此的卫晩岚,变成行游洛阳的小昏君。
而卫晩岚在这瞬间联想起那记忆显影溶液跟元明悦,胸口憋着团压抑的火,那是股被对方肆意揉捏却无法反击的郁闷,使他狠狠吸了几口行宫弥漫花粉味的空气,花瓣落了满头。
元熙载最后令道:
“我主摄政王想要荣登大宝已久,借您龙头一用,献给摄政王作为改朝换代的贺仪!”
“放箭!!!”
弓弦声响,乱箭齐发。
卫晩岚在那瞬间紧紧闭住双眼,这是他第多少次面对箭雨了,上一回又是什么时候……
第086章 卫晚岚捂肚皮
那片乱箭如急雨袭来!
傅钧长剑一扫, 分明是单薄只有寸许宽窄的剑身,却在瞬间划出清光成片,他挥舞长剑或拨开或斩断飞来的箭矢。
叮叮叮叮叮——
七八支羽箭斜插地面, 音声零落。
怎么有人能用一剑挡下那么多的羽箭?
这像是不可能的举动, 引得敌军被惊得倒抽了口冷气。
元熙载自是同样面色稍变。头上峨冠因为他的动作略歪了歪, 他忙将冠冕扶正,手指却在不为人知处轻颤。元熙载声音也带了点哑:
“拦住他们!!!”
军士得令。又是新一轮拉弓放箭。
但傅钧却带着卫晩岚不退反进。他们朝石桥尽头元熙载的位置缩短距离。
移动速度快到几乎风都要撕裂。
卫晩岚心快要跳出来。
当他意识到他们已经越发逼近元熙载时, 那道箭雨却已从稠密变得稀疏,卫晚岚微微疑惑。因为元熙载是个文人, 他眉心抖了抖,觉得遇险便对众军士大喊了一声:
“诸、诸……公且慢——”
于是弓箭手们全部停手。
敌军军阵顿时如按下暂停键般凝固一瞬。
卫晩岚就趁这个机会被傅钧带着跑, 不多时已冲出元熙载的包围,下去石桥。
卫晩岚跑得慢,呼哧呼哧的,他在风箱般刺耳的气息声里,听见兵士几声语气粗犷的喝骂。有词汇他听不懂,也许是嚷得太急了。
身后传来元熙载的命令,语气狠到从牙缝里挤出来似的:
“追上去,斩杀昏君者,可赏万金!”
逢重赏必有勇夫,众追兵立即穷追不舍。
如果洛阳行宫完全依长安形制而建,下石桥往南, 就会有两条路通往皇宫正门。
岔口一条通往含元殿, 大朝会所在地, 含元殿场地前恢弘开阔。
往南走另一条路绕远, 是小路。通向集贤殿、命妇院,穿过昭庆门下御桥, 同样可以抵达正门殊途同归。
卫晩岚想也不想就选了后者。
因为含元殿外是几千平的大广场,那是大朝会全长安官员上朝站位的地方,如果他带傅钧跑到那里,两人就变成了羽箭的活靶子。
匆匆跑到集贤殿。脚步不敢停。
集贤殿是座文人学府。是鸿儒们讲经论义、传道受业的地带。
卫晩岚刚踏进集贤殿,脚步便是一顿。他面上发痒,接着视线被挡住,集贤殿悬着画轴。他拉着傅钧的那只手紧了紧。未敢暂停。边跑边左顾右盼,晶亮的瞳孔投进一幅幅圣人肖像。
却被那肖像给吓到了。
分明都是他在课本里多次见过的孔孟程朱,唯有面容肖似,举止却截然不同。
元熙载借用了他们的脸,细腻的笔触将原画处理过。他将他们的身体动作故意绘制得形容不堪,或坦胸露肚、或张牙舞爪,脸上身上画满纹身,或正与舞女嬉笑宣淫。
便迎面又撞上张张悬着的撒金纸。
风吹纸动字迹动,片片金箔炫人眼目!
那瘦金体大字既娟秀又张扬,有种矛盾的美感:
“仁义礼智,什么玩意。”
“世俗伦理,狗屁东西。”
“……”
挂轴一幅接着一幅,与紫宸殿不同,这里到处都写满了荒唐话。不像是书法炫技,倒像是某种情感表达。
他们穿堂入室的动静,惊起了奉职于集贤殿的歌女舞姬新罗婢,那些女郎们巧笑倩然、各个浓妆冶艳,甚至还有的头戴文人冠冕。
她们以为两人是行宫来客遂迎上去。
空气里瞬间弥漫着黏稠的脂粉气息。
便有女郎老远就对着高挑的傅钧调笑:“郎君既然来了就留下来过个夜,何苦板着脸,这里这么多姐妹,哪个不能成为你入幕之宾?”
“嘻,嘻嘻嘻嘻。”
可是傅钧目不斜视,甚至也不拨开人潮,就凭一身气势屏退旁人,牵着卫晩岚穿行,身上寒意又重几分。
卫晩岚大口地喘着气,跑得肺都要炸开了。他朝傅钧投来个乞求的眼神,语气断断续续:
“呜,好,好累,跑不动了,好累QAQ”
体测也从来没这么难过!
从中书省跑到集贤殿,早就超过了一千五百米,而且还是生死时速的一千五百米。
这时候集贤殿外的追兵跟进来,才在傅钧跟前碰过钉子的众女便要相迎。
兵士无情嚷道:“闪开!前面这是元公重金悬赏要杀的人,还不赶快闪开,快滚快滚……”
嘣。
追兵近了。弓弦声犹如雷霆炸裂。羽箭划出撕裂空气的尖啸。
卫晩岚背后一紧。可脚下忽然不能使力,脚尖在半空虚晃了晃。就见傅钧将自己抱起来。
“呜,大侠QAQ”
傅钧跑得快,先出了集贤殿殿门,再用靴尖将门板倒勾过来,把门从外面闩住。木门暂时阻挡住门里的人。
门里又是阵阵喧哗!
卫晩岚又惊又怕,眼圈儿全红了,他喘着粗气抱紧傅钧的脖子,发现傅钧没急着往下个建筑赶路,而是抱起自己,扒着集贤殿殿外桂树登上殿顶。
视线内所有景物猛抬高又变低。
卫晚岚被傅钧带着,两人同时趴在瓦顶。
傅钧的胸膛压在卫晚岚的后背,因为宫殿的房顶坡度不大,两人必须紧贴屋顶,这样才能尽量让身形隐匿。
而卫晩岚因为奔跑连连喘着长气。心脏蹦蹦乱跳着。他不太能控制好呼吸。
傅钧此时用他的大手轻轻捂住卫晩岚的嘴。
卫晚岚:“呼——呼呼……呼。”
对方掌心有血气和鲨鱼皮剑柄的皮革味,捂得不是很严,但卫晩岚呼吸漏过他的指缝,多少削弱了些喘气时的声音。
“呼,呼呼。”心脏跳得没那么快了。
可是这时卫晩岚却意识到有些尴尬的情况,他的后颈,被傅钧压在上面的气息缠绕着。
那种有点强势的属于傅钧的味道,无意钻进卫晩岚的鼻腔耳廓。卫晚岚尽管气息稍匀,但后背的蝴蝶骨颤了几颤,无端身体一阵战栗。才刚平复了的猛烈心跳,又变得异常搏动。
好痒……
又有点上不来气……
木质香气息缓缓袭来,像侵袭了每一处毛孔。
如果说气味能够牵动某人的思绪。
卫晚岚眼眶就是被激得越来越湿润。
那些在中书省外石桥上的遐思,又不自觉地被傅钧勾起,他被傅钧压着却不自觉地拱了拱,指端扒着道瓦片的缝隙,卫晩岚快要被这种奇妙的感觉给逼哭了。
傅钧似是不知问道:“你冷?为什么在发抖?”
卫晚岚却感觉脖颈都被对方气息燎着了一片。扒着瓦片的手指力道更狠了。曲起的指尖在颤。
此时但闻集贤殿轰然一声,是门扇被暴力撞开的巨响,一阵追兵的杂沓脚步声响起。这些追兵破开集贤殿追出来了。
在军士喝骂中又混杂着卫晩岚许多听不懂的词语。
但声音从近到远,追兵没找到人。遂往下一站命妇院去了。
傅钧将手放开。
卫晩岚翻了个面,躺在瓦顶大口深深呼吸,不停进气出气,胸膛起伏如同快要□□死的鱼,哀哀的可怜相让傅钧失神怔忡了一瞬。
卫晩岚却在这时拉他衣襟想起身,动作太急,变成将傅钧带到自己身上,两道气息倏然正面缠绕。身体与鼻尖都紧紧相抵。
“……”
卫晩岚吓傻了。
一时不知该怎么办。
因为他这样子分明就是主动要抱傅钧。
而他在这瞬间完全慌了。根本没想到什么生宝宝跟五个崽,因为他产生了另外的感觉,令他应接不暇,甚至手足无措的其他反应。
他觉得自己在从下而上仰望傅钧流畅利落的骨线时,心像是悬空似的,有软软的飘忽感。
他竟还非常喜欢那种被傅钧整个身体的重量都压着的扎实感。接着浑身敏感到想藏起来,他埋头时发现进退失路,好像越躲,就只能就着这个姿势,再往傅钧颈窝里钻得更深。
身体在打哆嗦。
甚至都不能被对方看,不能被殿顶的晚风吹一吹……
他怎么会频频对刚认识几天的人有这种感觉呢?
卫晩岚哭出来了。
真的是一大颗一大颗泪珠沿着眼角往下滑。
他只能把这种狼狈推说成害怕,反正他总害怕,因为害怕乱哭也不是一回两回了,害怕便害怕吧,不想尴尬就只能被说成胆小鬼。
“傅钧,傅钧,我们快起来,快去下一站吧,再在这里呆着,万一被元熙载发现就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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