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芙接着说,“监督管已经知道这件事了,肯定会派人过来。要是他被押到监督管就麻烦了,审问停职肯定少不了,要是还给他定罪问题就大了。”
他向我抱怨,“真是搞不懂监督管新上任的负责人,脑子里装的都是什么。警视厅已经够忙了,他们到底知不知道警员面对犯人有多危险?居然还要求我们在抓捕过程里,保障犯人的人身安全和尊严体验。”说着说着,伊芙越来越生气,“尊严?犯人的尊严是保证了,那谁来保证我们警视厅警员的尊严?”
我听他说,也觉得监督管这样的要求不合情理,但我转念一想,这也在允许范围内,确实合乎规则的。更何况,监督管的职责本就是监督治安局、警视厅、法院和监狱,也没有僭越权力。
我想了想,想到别的方面,“监督管的新责任人和你是不是有什么过节?”
“过节?没有这回事,我就在他的上任仪式上见过他一面,”伊芙矢口否认,否认完,他又想了想,“不过他在上任仪式随地吐痰,危害公众卫生,被我当场开了张罚单。”
破案了,原来问题出在这儿。
我沉痛地拍拍他的肩膀,“这就是针对你的原因,伊芙。”
伊芙不可置信,“就因为这个?”
我确信,“就因为这个。”
“我又没做错,他凭啥针对我。”伊芙很不服气,“他针对我也就算了,他凭什么给整个警视厅设绊子?”
我几乎要叹气了。这么多年过去,伊芙还是这副铁头娃的作派。其实这也没什么不好,他只是坚定地相信自己,他做的都是他认为合乎正义的事,为此他绝不退缩。这份坚定,让伊芙至今仍是一位战士。
我撑着脑袋,正想给伊芙支支招,走廊的另一头传来熟悉的荡漾嗓音,“老公~老公~在干嘛呢~今晚怎么也不回家?人家好想你捏~”
我听到这个声音的瞬间,胃就痛起来了。我望向身后,不出所料,一个穿着花边白衬衫、百褶裙,以及蕾丝丝袜与黑色小皮鞋的beta出现。他看到我,眼睛唰地亮了,一蹦一跳地跑了过来。
白瑞德很早就接受了冻龄手术,周围的人都在老去,唯独他保持在二十八岁,至今还是娇美俏丽的模样。他也还和年轻时一样,爱改造身体,以前是装奶子,现在也是,不过最近他的兴趣是研究能不能把脑子放进胃里,让它二次生长。
眼看他白花花的胸口就要在我的脸上刹车了,我默默地躲到伊芙的背后。
白瑞德扑不到我,生气地抱住伊芙的手臂,“老公!你竟然背叛我们神圣的爱情!半夜抛下我,私会小姜!”
他嚷嚷着,握起粉嫩的手,捶打伊芙。
伊芙像尊雕塑似的立在原地,他巍然不动,若无其事。可我惊骇地看见一丝鲜血,正从他的嘴角缓缓渗下。
“好痛,”伊芙一手擦被捶出来的血,一手阻挡白瑞德快抡成风火轮的拳头,“我没背叛,sir的前夫,也就是我的下属在病房里需要人监护,以免监督管的人来捣乱。我和sir是在办公事。”
白瑞德大惊,“我靠!前夫、下属?你们玩这么花,吃这么好!”他带着哭腔控诉道,“嘤——老公!你出轨就算!你出轨居然都不喊我,不带我玩儿!”
我,“……”好想杀了白瑞德。
真是令人怀念,我对白瑞德的杀心依旧不改当年。我不禁唏嘘。
但白瑞德不需要我杀,他能杀他自己。沉浸在脑补剧情里的白瑞德停下来拳头。他双眼泛红,死死地盯着我和伊芙,好像下一秒就能哭出来。
从过去到现在,白瑞德爱演的毛病就没好过。我原以为他和伊芙结婚了,怎么都能成熟点。万万没想到,他变本加厉。情景剧说来就来——我再也不愿回想在公共场合,大庭广众之下,他哭哭啼啼地向我跑过来,我严肃着脸,想问他发生了啥?他大声嚷嚷怀了我的孩子,‘弟夫!我对不起我弟弟!’
社死。真的社死。白瑞德这个贱人,我无数次想替天行道,踩爆他的脑袋,却又怕他爽到。
白瑞德爱演,我爱胡说八道,我们俩的老师达达妮爱撒谎。这么说起来,我们这一派还真是一脉相承的不靠谱。哈哈。
我沧桑地看白瑞德掀起裙子,从裙底掏出小刀,他恨恨地拿刀比划着小臂,“我要自杀,让你没老婆!”白瑞德歇斯底里,“我要让你失去我!让你永远都见不到我!”
伊芙看了白瑞德一眼,镇定自若地去抢刀。两个人的体术不分上下,一把白色的陶瓷刀在他们手里不断翻滚、打转,跟玩特技似的,都翻出了刀光。
我忍不住了,问伊芙,“他到底怎么了?”
以前白瑞德爱演,但演都是为了恶心别人,不会像做伤害自己的动作。
伊芙手上动作不停,他分神回答我,“没什么。他最近在研究古地球的东亚文化,研究得比较投入,幻想他自己也是个古地球东亚人。”
“哈?”我不明所以,“这两者有啥关系?”
“关系很大。比如他刚才做的,就是最典型的古地球东亚人的行为模式,用死来惩罚别人。”伊芙说得头头是道。
我嘴角抽搐,“……这算cosplay吗?”
眼疾手快间,伊芙略胜一筹,一把夺过瓷刀,收到自己的包里。
被抢走刀的白瑞德大怒,躺在地上踢腿摆手地耍赖。
“这又是什么?”我麻木地指着四肢并用的白瑞德问,他表情阴暗,满地乱爬。
“也是最典型的古地球东亚人的行为模式,”伊芙冷静地说,“永远不安,无法享受。”
我,“……”
我捂住脸,遮挡扭曲的表情。没人知道,我用尽了大半生的修身养性,勉强抑制住杀心。这个世界上,也只有白瑞德和莫亚蒂能把我逼到这个程度。马的,贱人!
“行了,你们夫妻俩回去吧。”我拽起还在爬的白瑞德,把这位变态娇妻塞进伊芙怀里,强制性地推着他们走向电梯。
铁头娃伊芙回头盯着我,我知道他想要我的承诺,我妥协,“我知道了,知道了。我在这儿守着小缘,不会让监督管拘走你的骨干社畜。”
伊芙心满意足,高高兴兴地抱着白瑞德离开了。
送他俩到电梯上,我还没如释重负,就听见伊芙对白瑞德嘀嘀咕咕。伊芙庆幸地说,“老婆,你来的真是时候,我差点没说服sir帮我解决监督管。”白瑞德洋洋得意,“那当然,我是你的贤内助吧?说话算话,回去尿给我看哦,嘻嘻~”电梯门缓缓闭合,我在光滑的钢铁上看见自己想吃人的表情。
我,“……”
我把拳头塞进嘴里。我发誓,下次见面,我绝对、一定、肯定要在伊芙和白瑞德联合演我创我前,一拳把他们送进ICU。
没了白瑞德和伊芙,深夜的急救中心总算安静了下去。
我坐在监护室外面,隔着玻璃,望着躺在病床上的奚子缘,这孩子也是经历了场苦战,脸上、手臂都挂着擦伤的痕迹,肩膀也有脱臼的迹象,应该是在极短时间内躲避子弹造成的。
但都是些小伤,只要没死,都好说。我心情平和地听仪器发出的滴滴声,闭眼眯了会儿。担心有特殊情况,我睡得很浅,天亮就醒了。恰好,早班的医生也到了。
和我简单交流了几句,医生进入无菌室,撤下了奚子缘胸口的输液管。我签了些手续文件,奚子缘顺利转移到了普通病房,进入自愈期。
我坐在病床边,打着哈欠剥鸡蛋。监督管的人来了两趟,第一趟来的是个年轻人,被我以患者还在昏迷没法带走打发走了;第二趟来了个年长的工作人员,我没再编借口,伸手要了他们监督管的内部通讯机,直接和监督管新负责人说明了情况。
新负责人挺讲礼貌的,说话也有条理,比我想的好沟通多了。我估计伊芙那个铁头娃对我有隐瞒,他肯定还对新负责人做了些别的啥事。算了,无所谓,这些公事,他自个儿烦恼去吧。我能做的也只有浅浅地建议,“要不你们谈一谈?看看能不能更好地协同工作。”
太阳升起,刷满蓝色油漆的病房变得明亮,那股萦绕不散的病郁消散了许多。我嚼着鸡蛋,推开窗户,风一下便灌进我的睡衣里,我向下望,榕树饱满的树冠对着我怒放。
我吞完蛋黄,准备剥第二个时,病床上的奚子缘动了动手指。
他微微张开嘴,发出细微的声响,氧气罩随着他的呼吸,冒出几滴水汽。奚子缘的眼球在眼皮下不安地颤动。我停下手上的动作,遥远地旁观着。他的眼睫轻颤,随后,他一点点地睁开眼,湛蓝如宝石般的眼睛出现。
那双眼睛干净剔透,没有丝毫阴霾,他无意义地观察着天花板,如同刚剪断了脐带,第一次见到世界的新生儿。此刻,陷入静止的生命再次流动。
过了几秒,奚子缘眨眨眼,意识回笼。他猛地扭头,和我对视,他挣扎着想要坐起,我赶紧按住他,帮他调后背的倾斜角度,“别急,别急,你现在还要静养。”
他放松了下去,躺回床上。我接着给他调整氧气罩。他方才动作弧度太大了,氧气罩都错位了。
奚子缘望着我,眼睛亮晶晶的。他咧开嘴,笑着想和我说话,却发现发不出声,“啊……”他郁闷地指了指喉咙。
“嗓子没事儿,太干了而已。再过四十分钟就能喝水了,到时候喝了水就好了。”我安抚他,要他别着急。
小缘听完,听话地点头,双手搁在被子上,静静地望着我。他的眼神巴巴的,粘在我身上。我走到左边拿被子,他就往左边转头,我走到右边拉窗帘,他就向右边转头,我走到哪儿,他就盯到那儿。我突然回头,他被我吓了一跳。
我哈哈笑。
坐到小缘身旁,我摸摸他的头发,我当然看出了他的期待,“我都听伊芙讲了,”我毫不吝啬地表扬他,“小缘,你这次特别厉害,特别棒,一个人单枪匹马击毙了逃犯。”
奚子缘忽然垂下脑袋,把脸藏起来,拿发旋对着我。
“诶?”我笑着打趣,“不好意思了?”
他从喉咙里憋出一个音,小声地回答我,“嗯。”
第106章 杀死黑狗(五)
奚子缘还是被停职了。
不过监督管将处罚延后到了十月。换而言之,奚子缘八九月还能在警视厅工作,直到夏季犯罪高峰期结束。
伊芙总算松了口气,下午他高高兴兴地来医院,提溜起尚在自愈期的奚子缘,就要往警视厅赶。“你小子,一个人美美睡了一整天,”伊芙毫不避讳地露出剥削的嘴脸,“快回去和兄弟们一起当社畜!”
我本来是想拦一拦,让小缘休息两天再复职的。他胸口的修复液还没彻底吸收,胳膊也挂着吊瓶。但奚子缘习以为常,他自觉地唰唰唰啃完苹果,穿着病号服,乖乖地跟到了伊芙身后。
“见到哥好高兴,但是还有工作要忙。”在医院门口分别时,奚子缘一手提着输液瓶,一手还插着针,他张开怀抱,无比艰难地拥抱了我。
他身上连止血膏的药味还没散去,我都不敢抱他,怕压到他的伤口。可他对我露出笑容,蓝色的眼睛亮晶晶的,我看着他,想劝他休息的话打了个转,被吞回了肚子里。
“注意身体啊,小缘。”我拍了拍他的肩膀。
小缘嗯了声,“哥,我先走了噢。”
他和伊芙走到拐弯处的路灯下,消失的前一刻,他回头,蓬松的卷发划出一个活泼的弧度。他欢快地朝我挥手,蓝色的病服灌满了夜晚的风,他的身影看上去单薄而轻盈。
我望着他离开,心里盛满了说不出的喜悦。时间有限,我们没来得及交流太多,但小缘的变化几乎是肉眼可见的。
回到家,我加热了昨晚上的剩饭剩菜,拌在一起吃了个精光。冲了个澡后,蒙起被子,我倒头就睡,睡了个昏天黑地。
接下来的两个月,我仅仅见到过小缘一次。夏季犯罪高峰期果然名不虚传,按规定,奚子缘本该有的每个月两天的休假,都被伊芙无情缩短到一天。于是,休假开始,他便马不停蹄从警局回来,和我吃了个饭。
期间他太困了,险些把脸埋进碗里。要不是我眼疾手快,他能把自己闷在饭里闷死。
奚子缘一个科长都这么肝,其他警员肯定更煎熬。我实心不忍,打通讯给伊芙这个老卷王,提醒他还是注意下属们的休息安排。
伊芙不知道是怎么理解我的意思的。他顿悟了,立即取消了九月份所有警员们的休假,连一天都不给了,“只要不休息就是休息!”
我一时无语,居然找不到这句话的逻辑漏洞。
最终,我停顿良久,心虚地挂掉了终端。啊啊啊!犯下了大错!我自责极了,跪在地上捶地板,不停忏悔,祈祷每一个警视厅的社畜们身心健康。
时隔大半年,莫亚蒂主动联系了我。
在母亲留下的星球上待了这么久,他的耐心终于告罄。他厌倦了放羊的生活,告诉我说,“我投了毒,把它们毒死了。”
我才不信他投了毒,也不信羊死了,“发生了啥?”我盘坐在走廊上,抱着脚,毫无形象地剪着脚指甲,“你的羊怎么了。”
见没骗到我,莫亚蒂无趣地撇了撇嘴。他躺在一棵树的枝桠上,双腿随意地相叠,阳光渗过树叶洒在他的脸庞,他的神情冷淡又倦怠,“没怎么。”
我合上指甲剪,拢了拢地上的指甲屑。我不在意他这副拒绝沟通的姿态,“你再和我犟,我就把指甲全塞你嘴里。”我指着用我的脚指甲屑堆成的小山,威胁他道。
莫亚蒂嫌弃地啧了一声,我清理好垃圾,再度追问他,到底发生了什么?怎么一副沮丧的样子?
他这次倒没再否认我说他沮丧,他沉默了片刻,“一只母羊难产,腹死胎中。昨晚死了。”
“很难过?”我问他。
他微微扭头,望向终端外的地方。我隐隐听见羊群‘咩咩——’的叫声,绰约不定的阳光下,莫亚蒂苍蓝色的眼睛散发出一种柔和的灰色调。
“没有,”羊似乎走了,他又收回视线,目光重新落在我的方向。他口是心非地说,“我只是觉得厌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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