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忽然想起苏徐行与他说的那番话,若是从前他定不懂,但自从被赶出许家,他才真正能体会到苏徐行所说的“垄断”究竟有多可怕。
回想着苏徐行的那番话,许琢继续反问:“他们生来就应该是乞丐吗?”
“他们这些人本来大多数都是农户,将来依旧可能是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户,但他们也有可能去读书做官,也有可能去从事经商……奋力挣扎一下总也有一些选择,哪怕这个挣扎要付出极大的代价。”
“但是!就是你口中的大族控制了滇南所有的书院,滇南没有一所书院接受大族子弟之外的平民百姓。就连寒窗苦读、自食其力的贫家子都被你们控制着路引,他们连滇南的地界出不去!除大族外所有的读书人最终都只能成为你们的‘燃料’,账房先生、说书人……最好的也不过是当个掌柜的,你们高高在上地以为自己给尽了他们机会,可他们本来是要奔着更好更高的地方去的!”
“他们本来有机会的!”
“是你们剥夺了他们的机会!”
正如苏徐行看到的那样,滇南的教育被各大族垄断,贫苦人家上不起学,有点钱的依旧没学上,一代又一代下来,读书识字能进入仕途的永远是大族的人,他们一代接一代地渗透滇南各层、把控滇南,而平民百姓只能一代又一代地待在原地,辛苦种地,再将绝大多数的所得交给大族成为租钱。
这便是滇南大族能够屹立这么多年不倒的一个重要缘由。
许琢的这番话在许翊听来简直不可思议,他不敢相信自己风光霁月的兄长居然会为那些低贱的农户叫屈!
什么叫大族高高在上?自古以来不就如此吗?若是叫那些低贱之人也能爬上高位,大族如何延续荣耀?
见许翊满脸震惊,许琢也不想再跟他废话。道不同不相为谋,他直截了当地回道:“‘神山大会’之事不劳费心!”
说完拉着苏徐行就走。
许琢看着两人离开的背影,双手紧紧攥起,指甲深入掌心。
一旁的小厮见他面色不好,也不敢多话,只能低声道:“少爷?”
许翊瞬间回神,望着许琢的背影笑得异常难看:“兄长,既然你不听话,就别怪我无情了!”
第72章
“神山大会”五年举办一次,届时滇南三州各大族皆聚于“神山”——栗山脚下的一片广阔平原,先文试,再武比,规模宏大、声势雄壮,堪称滇南大族的“滔天盛会”,而最终拔得头筹的家族将有望成为新一任滇南大族之间默认的“领头羊”,在滇南地界便宜行事,不论是推行策略还是经商合作都更容易得到其他大族的支持。
这也就是许翊为何愿意让许琢也来参加“神山大会”的原因。
他知道对方一定想要这个参与的机会,且他对自己手下的人很有信心,若是能帮许琢赢得魁首,届时第一仍旧属于许氏,他作为许氏全族默认的下一任家主,自然也会成为未来滇南真正的“无冕之王“。
而许琢既没有势力的支持也不得祖父待见,无力与自己抗衡,自然对自己的地位也构不成威胁。但许琢却又意外获得了胜利,虽不可能借机重返许家成为家主,但可以借此与祖父谈条件,比如将许诚风分家应得的那份财产归于他。
且许琢借自己之力完成了一直以来的心愿,又能在各族面前一雪前耻,日后自然也不必屈居荒山,对他而言何尝不是一箭双雕?
而对许翊自己而言,他仍旧稳坐家主之位,又能得到许琢的感激,岂不是两全其美?
许翊在许氏族会上一个心念之间便将所有都筹谋好了。只是他事事算计得都好,却算错了许琢会拒绝。
他居然会拒绝?!
这让许翊有了事情超出自己掌控的愤怒,他绝不允许许琢逃脱自己的手掌心,他那心高气傲、清风明月般的兄长,只能在自己面前低头!只能在自己身下示弱!
许翊心中阴暗的念头不断滋生,他侧头嘱咐了心腹一声,眼眸冰冷像是暗中伺机而动的毒蛇。
待此间事了,那个人……他要他永远消失在兄长面前!
“阿嚏!”苏徐行猛地打了个喷嚏,然后有些惊奇地搓了搓自己胳膊,这大夏天的,他怎么还背后发凉?
他回头看了一眼,只能看到一脸平静的阿冬。
经过三个多月的淬炼,阿冬已然褪去了从前的稚嫩,不仅个子拔高了一大截,皮肤更加黝黑,轮廓也分明不少,就连一向跳脱的性子也逐渐沉稳起来。
“人须在事上磨练,做功夫,乃有益。若只好静,遇事便乱,终无长进。”不期然想起心学大师的话,苏徐行不由得点点头,大师诚不欺我啊。
这段插曲过后,一行几人继续赶路,终于在翻过一座小丘陵之后见到了传说中的滇南“神山”——栗山。
只见眼前栗山高耸入云、气势磅礴,仿佛一把利剑直插云霄,划破天际。栗山之巅隐入云烟,忽隐忽现,远远望去云雾萦绕,缥缈若仙山,不怪滇南百姓都将栗山称为“神山“。不仅如此,栗山与周围群山连成一片,乍一望去,山峦层叠,波澜壮阔,淡蓝与墨绿叠加在一起,看起来美轮美奂却又蔚为壮观。
只看着那拔地而起的巍巍高山,苏徐行就觉得心神澎湃。
而在那高山之下,是一片辽阔的草地,翠绿铺就的地毯之上此刻聚集了不少人群,一个又一个院落汇聚在一起仿佛一个个小小的“村落”,而这些“村落”之间泾渭分明,不仅衣着款式、颜色不尽相同,更是有带刀的私兵牢牢把守四周。
说是“聚会”,这聚会之下也是暗藏锋芒,各怀鬼胎。
此刻栗山脚下五年才启用一次的各大族宅院已经尽数打开,描着各族族徽的旗帜在主院屋顶迎风飘扬,猎猎作响。
不同的颜色、不同的图案,相同的野心,只看谁能笑到最后,将自家旗帜留在神山脚下,插满各家宅院。
那是荣耀,亦是利益。
上一届获胜者本该是许琢的父亲许诚风,却在他即将拿到象征“大族长”的印玺之时被覃州雷氏的少主指控“作弊”,在武比之中用了迷药,而作证者则是许诚风的亲弟弟——许诚齐,迷药是从许诚风身上搜出来的,也确有其他族人中了迷药。
人证物证俱在,纵然许诚风高喊冤枉,纵使此事仍有疑点——比如许诚风为何随身携带“证据”?但在雷氏的咄咄逼人与许诚齐声泪俱下的劝解之中,许氏家主还是认下了这个罪名。
最后结果便是“大族长”之位被雷氏夺得,雷氏自私自利、不近人情,五年内只顾自身利益,损人利己,频频压迫其他势弱之族,滇南小族苦不堪言又敢怒不敢言,而其他大族亦是不满已久。
如此,滇南各族看似和谐共处,实则早已面和心不和,积怨越发深厚。
而被指控“作弊”的许诚风也在结束之后被许氏家主许义峥一句“寡廉鲜耻、愧为许氏族人”扫地出门,连带着一起被扔出去的还有许琢,只不过为自己父亲辩驳一句“此事存疑,还请祖父明察”就被许义峥打上了“不敬长辈,忤逆不孝”的大帽子,直言他“不配为许氏族人”。
除了忠心耿耿、誓死追随自己的一些忠仆,父子二人一无所有地离开了许家,不仅在岐州城被所有部族排挤,连个赚钱活计都找不到,更是被不少人刁难欺辱,甚至还有暗杀。后来一路颠沛流离才在远离岐州城的甸山安顿下来。
且为了防止再被暗害,许琢想出了“瘴气”的主意,虽说甸山本有些瘴气,但多是夏日,他们到了甸山之后许琢按照古书记载积极处理动物尸首,采取书中对策,甸山瘴气已鲜少再发,后来的流言都是他们自己传出去的。
如此这般,也才有了苏徐行与许琢的“甸山相见”。
而如今五年已过,“神山大会”再一次召开,不知道谁又能拔得头筹,不知道又会生出怎样的波澜。
“雷老爷,五年不见,您神采依旧啊!”
各族来人在自家院落休整完毕之后便到处走动串门,这也是一个攀交情的好机会,尤其对那些如今势弱的家族来说。
这不,上一届的获胜者,五年里壮大不知多少的雷氏自然成为了众人巴结的首要对象。
雷氏家主——雷鸣闻言很给面子地笑了笑:“比不得从前。”
那人还要寒暄几句,却听他继续道:“如今家大业大,日日操不完的心,哪还有什么神采,这不,最近胭脂铺又要开分号,忙啊!”
一句“哀叹”,三分得意,七分炫耀。
巴结的人一顿,一时竟不知如何开口。
“哼!”有人远远走来,十分不给面子地嗤笑了声,“我瞧雷老爷是乐在其中,好不快活呢!”
众人回首望去,来人面白须少,长相周正但气质刻薄,一身绫罗绸缎尽显富贵,不是许氏少主——许诚齐又是谁呢?
许氏屹立岐州不倒最大的原因便是书院中的那位大儒,此次也是文试的裁判之一。大儒虽不姓许,亦不隶属于许氏,但到底与许氏交情颇深,虽说公正,但众人亦不想开罪许家与大儒交恶,所以皆装没听见他话中的嘲讽。
许氏盘踞岐州,雷氏称霸覃州,二者属于“王不见王”,但一旦见上总要掐几句。
雷鸣闻言脸色不好,正要回嘴,就听“神山大会”入口处传来一阵嘈杂。
“什么事?”雷鸣皱眉,立刻有机灵的小厮前去打探消息,不一会儿功夫便气喘吁吁地跑了回来。
“禀家主,是许氏来人了!”
许氏?
众人目光纷纷看向一旁的许诚齐,他亦是眉头紧皱。
“我儿与我一同前来,如何会引起骚乱?”
就听那小厮一口粗气喘好,接着道:“是,是被赶出去的那个!”
“许琢!”
许琢?!
他怎么会来?!
在场一众人皆惊疑非常,虽说大族秘辛不没外人道,但许氏那些事儿早茶余饭后传遍了滇南。谁人不知?一个被赶出家门的败家犬如何能来“神山大会”?
雷鸣眼带怀疑:“你带来的?”
许诚齐立马摇头,虽说他之前有过让许琢前来出丑的心思,但族会后便被他父亲拒了,许琢丢脸许氏面上也不好看,他作为少主同样丢脸,那事便罢了。
如今许琢却自己跑来了?许诚齐脸色难看,一个贱种也敢来这种地方撒野!
他默不作声地转身离去,其他人见状相视一眼,都默契地跟了上去。
入口处,有雷氏的私兵带刀把守,在冷冽的刀尖之外站着苏徐行,许琢和阿冬三人。
“哪来的贱民,这里不是你们撒野的地方,快滚!”私兵语气不善。
苏徐行直视对方,目光炯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我等不能撒野,难道是皇帝陛下在里面?”
“你!”那私兵虽然知道在滇南就属主家最威风,但那是私底下,明面上谁敢对皇家不敬?
“竖子!牙尖嘴利!”与此同时,从人后传来一声斥骂。围观的人群让开身子,就见许诚齐从里面走了出来。
见到许琢,许诚齐满脸鄙夷:“什么阿猫阿狗也敢打着我许氏的幌子招摇?”
私兵见许诚齐来了顿时像抓住了主心骨,忙说道:“许老爷来得正好,这三个贱民说自己代表许氏前来,您来认认对不对?”
说完看向苏徐行他们,笑得得意。
许诚齐面无表情地看着三人,态度倨傲:“什么狗东西也敢代表许氏?”
“天大的笑话!”他讥笑几声,猛地一挥手,“还不将这些贱民打出去?!”
他一声令下,忙有抄着棍棒的护卫跑过来,将三人团团围住。
许诚齐见状突然走到许琢身后,在众人未料到时猛一抬脚踹向他膝窝,直将人踹跪下来,才道:“打!”
苏徐行一惊,忙将人护住。
正当此时……
“住手!”
“住手!”
两道声音先后响起。
第73章
听说许琢来了,许翊一直站在人群外默默注视着,他看着许琢被护卫拔刀拦住,看着他被他们言语羞辱,眸光不停闪烁。
兄长,看看这些护卫,他们就是你口中本该有更多选择的农家子,是你不惜拒绝我的帮助也要维护的人,此刻他们挡在你面前,怒斥你是低贱之人,你可曾后悔?
许翊默默捏紧拳头。再忍忍,等到兄长看清这些人的真面目,明白这些低贱之人根本就不值得怜惜之后他自会去救他。想着,他的目光忽地转向许琢身旁的苏徐行,眼神霎那间变得狠毒阴暗,届时……兄长也自然会明白谁才是对他真正好的人,谁才是他最值得信任、依靠之人。
许翊在等一个恰当的时机,他好宛如神兵天降一般去“拯救”许琢,却转头发现了许诚齐的身影。这愚蠢的父亲会做出什么许翊可不敢保证,他暗叫一声不好,忙推开眼前层层叠叠的人群往前跑去,等他从后面钻到了前面,就见许诚齐一脚踹向许琢膝窝,随即招手让人去殴打他。
许翊惊得顾不上在人前避嫌,急忙喊道:“住手!”
“住手!”
却还有另一道声音与他同时响起。
整齐有力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一下子就吸引了众人的视线。
在目光汇集之处缓缓走来一道绯色身影,仔细看去却是一件绯色官袍,上面绣着云雁,能在滇南地界穿这件衣服,众人瞬间明了对方的身份。
“竟不知知府大人已经到任,我等未曾前去拜见,真是失敬失敬。”许诚齐虽自大,但也不是个完全的蠢货,在发现来人身份后就已经挥手让护卫都撤下去了。
一直躲在后边看戏的雷鸣也忙挤过来,冲新任知府客气地笑笑:“知府大人远道而来,定是受累,不如先随我去休息休息,喝口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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