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公子说的哪里话。”容与呷了口茶,从茶香氤氲中抬起头来,似笑非笑道,“蓝阁主富可敌国,黎公子作为乘龙快婿,又怎会在意区区这些银子?”
黎杨面色微变,面上的笑容摇摇欲坠,“谷兄弟说笑了。”
赵长赢看看容与,又看看黎杨,不知两人打的什么机锋。老鱼吞着口水,双眼浑浊地眼睁睁看着赵长赢将面前小山似的筹码都推到他面前,听得他道,“老鱼,这些怎么换钱?”
“我清点之后,会有人送过来。”老鱼虚弱地回道,感觉下一秒就要晕过去了。这能开赌场的都不是一般人物,这三教九流他们也见得多了,多的是因为赌博输得倾家荡产,求爷爷告奶奶借钱幻想翻盘的,这一路赢得盆满钵满让他们开赌场的输得一干二净的他倒是头回遇到。
老鱼晃了晃脑袋,仔细看了一眼赵长赢和容与两人,深觉此二人非池中之物,多半是有什么神仙老爷保佑的,身上自有福气在。
“这些筹码,能换多少钱啊?”桌上摆着果盘,赵长赢背对着桌子,一手拾起果盘里的苹果,顺势给容与递了一个,自己又拿了一个在手里来回抛了一会,随口问道。
老鱼正嘴里念念叨叨地数着筹码,闻言眉毛往下一撇,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黎杨轻咳了一声,皱眉说道。
“赵兄弟,这个……”黎杨叹了口气,艰难开口,“这个……待会就知道了。”
赵长赢一口咬下去,苹果汁水充沛,酸酸甜甜,他鼓着腮帮子嚼着,含混地唔了一声。
过不多时,老鱼已经算好了筹码,他将算盘夹在腋下,痛心疾首地晃着脑袋,跟准备去取钱的小厮嘱咐着什么。
赵长赢偷偷运起内力听了一会,都是些行内的黑话,半懂不懂的,便又觉得没劲儿,将啃完的苹果凌空一扔,正巧不偏不倚地扔进畚斗里,他兴奋地吹了声口哨,邀功似的看向容与。
容与竟还真的朝他轻轻笑了笑,那抹笑容同他今晚一直挂在脸上的不同,像是雪山上的花终于开了,带着清淡的香气和生机,正正叩击在赵长赢的心口,让他恍惚间怔忪了一瞬。
“二位大爷。”老鱼面容灰败,虚弱地拍了拍桌子,“我们这暂时拿不出这么多现银,这样,先给一半儿,剩下一半容我们周转些时日,你们看……”
赵长赢看着小厮捧着拿过来的两个箱子,老鱼伸手拨开搭扣,里头银子在灯光下简直星汉灿烂,仿若迢迢银河,赵长赢当即眼睛都看直了。
老天爷,他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的银子!
老鱼见两人都不说话,赶紧开口道,“行,那就先这么定了,我送三位出门。”
那小厮重又把盒子关好,捧着跟在后头。几人到得一楼,大厅里仍旧是一派轰轰烈烈闹闹腾腾的气氛,烟味汗味混杂在一起,里头的人浑然不觉,依旧兴致勃勃地大声吆喝着。
“我们就送到这儿了,这银子二位拿好,丢了可不赔。”老鱼说道。
“丢不了。”赵长赢接过来,此时已是月上中天,空气中充盈着夏夜萌动的草木气息,蝉鸣声阵阵如麦浪般扑来。
“好了,走吧。”黎杨道。
三人于是照旧坐上黎杨的马车,兴许是今晚输得太多,黎杨一上车便靠坐在马车一角,并不言语。赵长赢本想说两句活跃气氛,又顾及黎杨心情,便也只好强自按捺住发芽抽条的心绪,憋得他只得不住默念清心咒。
索性行不多时,黎杨就掀开马车窗帘,急急喊道,“停下停下,天香阁到了!”
赵长赢和容与面面相觑,赵长赢看向黎杨的目光已经透露出一丝鄙夷,心想这夫人还躺在床上呢,这就迫不及待出去寻花问柳了?
那鄙夷还没捂热,就听得黎杨接着说道,“晴儿最欢喜这天香阁的胭脂,我给她每色买一盒回来,等她醒了,一天换一盒用。”
“……”
赵长赢默默挪开目光,心下给黎杨道歉。
如今晚上天气已有几分闷热,这马车车厢内狭小,更是闷得厉害。容与倒也还好,只苦了赵长赢,他一边拿手抹着额头上淌着的汗,一边抱怨道,“好热啊,我们要不要下去?”
容与抬手碰了碰赵长赢的胳膊,只觉一股热气像火山喷发似的涌来,汩汩流淌着旺盛的生命力,他顿了顿,颔首道。
“下去走走吧。”
“呼……”赵长赢当即从马车上一跃而下,舒服地长出了口气。
树梢上擎着半块月牙,莹莹摇曳着,时不时散下些朦胧的光晕。
“这么久没回来,不会出什么事了吧。”容与蹙眉,“不如去看看?”
赵长赢便也应声,两人往天香阁那边走去。这边小路曲折,巷道狭窄,刚刚走过的一条小巷仅有两人宽,两侧都是高低错落的院墙,仰头时只能看到几枝横斜的树杈,在皎洁的月影上生出些暗色。
今夜月色温柔,赵长赢慢慢走在容与身侧,心里觉得说不上来的熨帖。恍惚间仿佛又回到明月山庄,他练剑回来,无忧无虑地踏着月色下的青石板路,容与从窗中望过来,隔着一树缱绻的海棠。
“容……”
“嘘。”容与皱眉,他停下脚步,用气声说道,“不觉得太安静了么?”
容与这么一说,赵长赢也觉出不对来。按道理这闹市街边,就算这巷子窄长,来的人少,总归有些声音,不该像现在这样,安静的只剩下蝉声。
“谁?”赵长赢长眉一竖,猛地将容与护在身后,肃声道。
“嘿,耳力不错。”
话音刚落,小巷两侧的门被人推开,哗啦啦涌出来一二十人,一个个手里都拿着棍棒,为首一人眼睛上狰狞地缝着条刀疤,看人的时候天然就带上几分狠劲。
赵长赢微微眯起眼睛,心已放下一大半。来人虽人多势众,但见其人皆脚步虚浮,可见最多不过是些花拳绣腿的外家功夫,没什么内力,也就这疤脸练过少许内功,但看起来也算不得什么高手,不足为惧。
念及此,赵长赢复又恢复闲步时的懒散,他懒洋洋地往一旁的土墙上一靠,双手抱臂,右手食指不耐烦地敲着大臂,问道。
“怎么?抢劫?”
那疤脸见赵长赢丝毫不惧,恐怕打劫生涯里也少见这样的角色,起初先是一愣,旋即冷笑一声,他腰间挎一寒光闪闪的佩刀,此时反射着月光,将他的面容映照得鬼气森森。
“爷杀人之前总会对个名,免得杀错了。所以你俩可是……”疤脸想了想,“谷雨和赵长生?”
赵长赢不答,他抬头看了一眼垂在稀疏枝桠间的月亮,只觉耳边这疤脸声音嘶哑聒噪,碍了这清净,只怕把月亮也吓跑了。
容与站在赵长赢身后,他低着头,两侧的墙几乎要将他的身影淹没。
“敬酒不吃吃罚酒。”疤脸往地上啐了一口,正要一挥手,却听赵长赢突然开口。
“等等。”
疤脸抬头,见赵长赢后退半步,一本正经地说道,“让我猜猜,你们可是老鱼派来的?”
那疤脸面色微变,也不反驳,只阴阴地盯着他。赵长赢嗐了一声,在这样一触即发的险境里,他竟然旁若无人地分析起来,仿佛是在回答夫子的一个课堂问题,“我们初来宝地,无冤无仇,又是穷光蛋两个,旁人犯不着杀我们。只有今日在赌坊赢的钱太多,走之前我见老鱼跟那小厮使了个眼色,原来是应在这里。”
说话的当儿,疤脸已经解下腰间的佩刀,赵长赢心中稍紧,他虽然对敌经验丰富,但多是同辈间友好切磋,或是长辈的提点,点到为止,少有以生死相拼的境地。疤脸却不同,赵长赢从他那双眼里看到的血腥气,浓得像家里药房里的藏红花。
赵长赢忽觉手心一凉,他稍显错愕地低头瞥了一眼,见容与轻轻拍了拍他的手,他张嘴无声地说了句什么,夜色抹布似的擦去了一半,朦朦胧胧的,赵长赢却突然读懂了。
容与说了一声,“没事,别慌。”
赵长赢想笑,却又觉得在这样的氛围里如果笑出声大概不太合适,便又将已经提起的嘴角又压了回去。
“没慌。”他心里默默说着,抬头朝疤脸说道,“要杀便杀,废话少说。”
“难得。”疤脸阴恻恻地笑起来,眼睛一挤,显得那道疤更加粗糙,“头回见到迫不及待要去见阎王爷的。”
“知道为什么么?”赵长赢忽而问道。
疤脸一怔,下意识回,“为什么?”
赵长赢展颜一笑,还未等众人反应过来,他已一脚踏在墙上,借力欺身向前,掌心吞吐着内力,直逼疤脸而来。
第54章 我,永宁赌神(四)
“一起上!”疤脸仓促迎战,索性他经验丰富,武功套路又是野路子出身,令赵长赢一时捉摸不透,竟勉强同赵长赢打了个平手。
正在胶着之间,旁边众人一拥而上,七掌八拳地胡乱往赵长赢身上使,赵长赢此时已隐约明白了疤脸的路数,但囿于众人掣肘,无法集中精力,局面一时僵持。
容与身影隐匿在墙的阴影之下,被一棵大树挡住,疤脸寻他不得,心生一计,大喊道,“你们给我去抓另一个不会武功的!”
赵长赢心下一凛,他手中草木青人剑相通,竟也感到他心中的紧张,发出阵阵嗡鸣。话音刚落,这帮喽啰顿时分作一半去逮手无缚鸡之力的容与,赵长赢压力顿减,他拿着剑鞘舞得虎虎生风,将四周的风都劈成了千万段,在地上同月光碎了一地。
眼见着离疤脸越来越近,时间一长,疤脸内功不足的短处便暴露无遗,赵长赢内力却如春水般源源不断,二者此消彼长,疤脸已然颓势尽显。
疤脸横剑护着前胸,下盘漏洞百出,赵长赢一个滑铲,便要一掌击中他双腿,就在此时,忽然听得远处兴奋喊道。
“老大,抓到了!”
赵长赢一惊,掌风失了准头,劈到了一旁的石砖上,那可怜的地砖顿时裂开密密麻麻蛛丝一般的裂痕。
黑暗处疤脸瞅准他一时心神大乱,从袖中扔出一枚银钉,赵长赢只觉右腿一麻,浑身气力跟被抽走似的,当即瘫软在地上。
这伙人大概是打家劫舍做惯了,不知从哪里掏出二指粗的麻绳,将两人结结实实地捆了个仔细,丢在墙根前。
月色惨淡地从屋檐上滴落下来,淌在石砖的缝隙里,像小小的银河。
赵长赢偏头去看容与,见他并未受什么伤,只慌乱中鼻尖上蹭了些灰。
容与面容沉静,眼瞳幽深地回望向他,轻轻地笑了笑。
赵长赢那颗心倏地就落了回去。
“喂,这样。我呢,也不是什么不近人情的人。”疤脸把玩着手里的刀,轻巧地说道,“这样吧,今日我心情好,放你们一马,只要一个人的命,另一个人滚蛋。你们商量着,谁死?谁活?”
“我死!”
“他活。”
赵长赢看向容与,他眼瞳掩埋在纤长的眼睫下,蕴藏的风暴看不清。
“哟,挺情深意重啊。”疤脸怪笑了一声,“这样吧。”
“你们把钱拿回去。”疤脸指使着喽啰,又朝两人道,“别动歪脑筋,这儿我都打点好了,没人会来救你们。”
“给我们一点时间商量一下。”容与抬起头,“一会就行。”
疤脸唔了一声,他似乎很是犹豫了一会,最终还是勉强同意了。
“长……”容与动了动唇,他定定地望着赵长赢,眼中漾着些赵长赢从未见过的东西,像是温柔,又像是道别。
“我这条命是你救的。”容与眼睫低垂,那点灰屑似的月光落在他眼里,随着他温柔的眼波荡漾开去。
他声音低哑,一个字一个字说得极缓慢,“已经赚了许久了。”
“你不一样。”容与道,“你不能死。”
赵长赢愣了愣,他怔怔地看着容与,一时间竟把自己想说的话忘得一干二净,只觉脑海里嗡嗡地响。
他还没晃过神来,容与已经朝疤脸高声喊道,“我们商量好了,你放他走吧。”
“不……”赵长赢一个字刚出口,那疤脸早已经等得不耐烦了,右手手腕一翻,手中一个布团急射而来,正中赵长赢张着的嘴,顿时把他后半句话堵得严严实实。
“唔……唔唔!”赵长赢双手被捆缚在背后,嘴又被堵住了,只得艰难地膝行而前,他心跳如擂鼓一般,只不住地摇着头。
那疤脸方才射出的银钉里不知下的什么药,赵长赢起初只觉浑身气力都被抽空,如今缓了一会,体内的内力又慢慢凝聚,只还很微弱,勉强支撑着罢了。
“行。”疤脸咧嘴一笑,他将手里抛着玩儿的匕首一收,匕首在暗夜中划过一道银弧,将容与的面容照得雪亮。疤脸瞅了他一眼,突然眯了眯眼,笑道,“脸蛋倒是挺俊,可惜……”
“给你个痛快,下辈子眼睛擦亮点,投个好胎。”
疤脸匕首一翻,一把抓起容与的肩膀,便要割喉。
赵长赢眼瞳陡然睁大,目眦几要裂开,他眼前蓦地走马灯似的闪过与容与自相识以来的画面,他背着他在山间的小路上疾驰,晚上容与教他临摹字帖,以至于到蜀中以后的那个雨夜……
不可能,容与怎么能轻易死在这里,死在他面前?!
他自幼习武,自负天才之名,几乎未逢敌手,若是连自己的……自己的……赵长赢呼吸急促,只觉全身的血液都跟烧焦了一般沸腾起来,筋脉里的内力横冲直撞,将他全身骨骼都撞得发疼。那一瞬间长得像是过了一辈子,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容与,脑子里胡乱地想。
若是连自己的同伴都保护不了,他还学什么武功!他还出什么剑!
“剑来!”
刹那间,赵长赢浑身气劲爆发,周身的捆绳应声而落,那内力化生的气劲甚至将旁边看着他的一圈小喽啰都轰出了一个缺口,劈里啪啦地倒了一地。赵长赢一口将嘴中的布团吐出,手中草木青出鞘,只见一星寒芒闪过,容与一愣,面前抓着他的手已被赵长赢一剑斩断,啪地一声掉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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