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赢……”
“长赢……”
赵长赢猛地睁开眼睛,入目的已不再是当年的婆娑树影,万里晴空。不知何时窗外下起了大雨,透过那一掌见方的小窗,赵长赢能听见大雨瓢泼的声音,不遗余力地砸在窗沿上,溅起四散的水珠。
赵长赢低下头,见身上缠了许多绷带,一动便疼得厉害,想来那些人倒还不敢让他们就这样死在狱里。
他稍用了些力气坐起,突然想起竟没听见容与的声音,心顿时突地一下吊起,忙四下看去。
容与同他一样身上缠了许多绷带,本就苍白的脸色如今几乎见不到一丝血气,被这昏暗的天光一照,惨白得吓人。
“容与!容与!”赵长赢只觉鼻尖一酸,跌跌撞撞地翻身站起,扶着墙根走到容与身边,竟浑然忘了身上的疼痛,将容与软绵绵的身子揽进怀里。
“容与?”赵长赢小心翼翼地轻声唤着,他此时的心好像是一座坍塌了的破庙,四周断壁残垣,穿堂风呼啸地从倾圮的神像边卷过,将一地的香灰扬起。
容与的眼睫轻轻颤了颤,赵长赢松了口气,又不知要不要将他喊醒,正犹豫间,容与已经睁开眼睛,他嘴唇发白干裂,像是一块碎了的玉石。
“长赢?”容与眼中焕发出些许黯淡的神采,他动了动手指,似乎想要坐起来,赵长赢忙摆摆手,示意他别乱动,“不用起来,你躺着就好。”
“感觉怎么样?”容与问道。
“挺好的。”赵长赢笑了笑,“长生剑法本就重生,内力带有复生之力,对疗伤愈合最是适宜,这点小伤不碍事。”
说完,赵长赢又道,“我将内力渡一些给你吧。”话音刚落,赵长赢翻手按住容与的命门,便要将内息给他传去。
容与的手顿时一僵,赵长赢正专心致志地给他传内力,并未发觉这一点,只不过短短一刹,容与复又放松下来,还有闲心调侃他,道,“你房中那些江湖话本里,是不是经常有这种传功的桥段?”
赵长赢面上一红,颇为不好意思地轻咳了一声,刚想说句什么挽回颜面,便觉手下肌肤滚烫,再一瞧容与面色,两颊亦泛起不正常的潮红,他心下一紧,慌忙探手去碰容与的额头。
“烫得很。”赵长赢喃喃道,“我……我去喊人过来。”
“来人!来人!”赵长赢敲着铁门,大声喊道,“有没有人!要出人命了!”
“长赢。”容与道,“别喊了,不会有人来的。”
赵长赢一怔,容与自己倒是半点不怕,甚至还朝他笑了笑,“长赢,我是不是……要死了?”
“什么?”赵长赢有些恍惚地看着他,感觉脑袋像是中了什么寒冰掌,被冻得发了僵,半点儿也不会思考了。他怔怔地望着怀里虚弱的容与,又问了一遍,“你说什么?”
容与长长舒了口气,他浑身发烫,呼出的气就像刚滚好的酒一般,带着烧刀子似的烈意泼到赵长赢的手上,好像要将他的虎口灼烧出一个洞来。
容与顿了顿,静了许久,方才攒出了说话的力气,他的气息微弱,断断续续的,很轻地说道,“长赢,其实……其实那天被刀疤脸抓住的时候,我……我就……”
“你别说话了。”赵长赢突然古怪地生出一种强烈的预感,好像容与说完这段话就会死了一样,他像是溺水者抓住了唯一的一根浮木,声音带着些颤颤巍巍的惊骇,压抑地发着抖,“你……你先休息,先休息。”
容与闭了闭眼睛,依旧轻轻地说道,“长赢,你让我说完吧。”
他的声音就像悬在一根细线上,下一秒就要坠下了。赵长赢不敢再打断他,只僵硬地点点头,眼中已不知不觉蓄上了薄薄的泪。
“小时候……”容与深吸了口气,好像回光返照一般,他蓦地眼神明亮起来,甚至有力气稍稍坐直身体,赵长赢鼻尖一酸,听他继续道。
“小时候我爹娘都很忙,我总是一个人。那时候我总是想,如果以后有个人能陪我一起玩就好了。”容与难为情地笑了笑,“直到……直到那天在山庄遇到了你。其实我一直很羡慕你,有那样爱你的爹娘和兄长,于剑道有那么高的天赋。”
“其实那天我看见你舞剑,那出兰陵王入阵曲,我当时在想,书里的少年侠客就应该是这样的吧。”容与声音中带着些许向往,突然眼神又黯淡了下去,轻声念道,“春风若有怜花意,可否许我再少年。”
第61章 我跪天跪地跪父母(四)
“长赢。”容与突然伸出手,轻轻抚上赵长赢的脸侧,赵长赢怔怔地看着他,眼眶已是蓄满了泪。
“以后……得拜托你把我那份也一起活着了。”容与笑起来,“其实一直以来我没告诉你,我不仅喜欢写诗,我也喜欢剑。”
“喜欢骑马,像你一样骑马过长街……”容与的眸光亮亮的,在这间暗无天日的牢房里,他好像透过了那扇一掌见方的小窗,自由地在那阳光铺满的朱雀街头打马而过,马蹄起落,惊动十里春风。
“像你一样……”容与喃喃道,“对了,我还喜欢……”
“咳咳……”容与捂住嘴,撕心裂肺地咳嗽起来。
“容与!容与!”赵长赢如梦初醒一般,慌忙又扣住容与的手腕,便要往里输送内力。
“没用的。”容与用手背将唇上的血擦去,然而源源不断涌出的血怎么也擦不完,顺着他的指缝将他的下颚、衣裳都染成鲜红。
赵长赢浑身发抖,不敢去看那刺目的鲜血,只是固执地将长生内力绵绵不绝地送进去,但容与此时已是强弩之末,浑厚内力如同泥牛入海,转瞬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长赢。”容与叹了口气,赵长赢整个心被揪成了一团,稍稍一动就疼得厉害,他胡乱地把滚落的眼泪擦去,带着哭腔央求道,“容与,容与你别走好不好,别离开我……”
“我只有你了容与,我只有你了啊……”
“傻瓜。”容与轻轻笑起来,他费尽力气艰难地想抬起手,最后还是没有做到,只能勉强搭在了赵长赢的袖子上,说道。
“下辈子。”
容与嘴中又涌出一口血来,他满不在意地擦去,说道。
“下辈子早点遇见吧。”
“容与?”
“容与?”
“容与!”
赵长赢大吼一声,他发了疯似的一把将容与搂进怀里,颠来倒去地说道,“不要下辈子,我不,我不要,你现在就活回来,你活回来,活回来啊!”
“嗡”的一声,赵长赢突然觉得自己什么都听不见了,什么都看不见了。他好像来到了一个光秃秃的荒野,四处刮着猛烈的罡风,一个人都没有。他疲惫而艰难地向远处的一点光亮走着,却被风推的越来越远,越来越远……
为什么会这样?他们明明说好,要再去吃火锅的。容与这个骗子,他这么好的人,什么都好,为什么就是喜欢骗人呢?
人生为什么会是这样?
赵长赢恍惚地想,这十几年来好像梦一场,在这他乡异地,他竟又成了孑然一身的孤魂,无处可去,无法可想。
“喂,小子!”
谁在叫我?赵长赢想抬头,又觉得累得慌,反正都不重要了,谁爱叫就叫吧。
“小子,你魔怔了!”
什么魔怔?赵长赢依旧愣愣的。
“小子!给我醒来!”
又是“嗡”的一声。
赵长赢眯起眼睛,那点光亮霎时间变成万丈金光将他兜头框住,他只得抬起手来挡,那些漫天的罡风和黑暗顿时潮水一般退去,赵长赢猛地抬起头,看见自己仍然坐在这小小的囚室里,容与安静地躺在自己的腿上,似乎只是在睡觉。
“醒了?”
赵长赢一愣,循着声音望去,见对面囚室一个披头散发、胡子拉碴的老头从几根铁柱中间向他看过来。
“前辈……”方才他入了魔,想来是这位前辈为他驱魔破局,功力之深可见一斑。是以赵长赢立马恭敬地抬手作了个揖,说道,“多谢前辈相助。”
“嗐,随手之劳,随手之劳。”那老头眉毛长胡须长,将他的面目都埋没在一堆乱发乱须里头,挤得眼睛都看不清。老头拨了拨眼前遮着的头发,看了看赵长赢,又看了看他腿上躺着的容与,啧了一声。
“前辈……”赵长赢见此状况,一瞬间福至心灵,突然起身跪地,朝老头行了个大礼,“求前辈指条活路!”
“你……”老头抚了抚胡须,“老夫心中有个猜测,只是……唔,得看看你腿上这小子的脉象,才有定论。不过我观他面相,命不会绝于此。”
赵长赢眼睛一亮,当即运起内劲大喊一声,震得顶上的碎灰都簌簌落下,“来人啊!出人命了!”
“来人啊!”
“吵什么吵!”一个狱卒咒骂着进来,赵长赢赶忙说道,“官爷,谷雨他好像没气了!”
“什么就没气了!”打归打,但若是真有人死在了牢里,也不是小事,狱卒眉头紧皱,斥责了一句,朝容与看去,“不就打了几下吗?怎么回事?”
“官爷,他一直身体不好,刚刚我探了探鼻息……他……”赵长赢抿了抿唇,狱卒心下一坠,正暗暗叠声叫着完了完了,便听得旁边的囚室里一人沉声道,“老夫会些医术,不妨让我一试。”
狱卒回头看了看那老头,一时间举棋不定。赵长赢见状,急得连声催促道。
“官爷,再迟就来不及了!”
“行行行!”
狱卒只得死马当活马医,掏出钥匙打开了牢门,让那老头过去赵长赢的囚室看看。那老头站起身赵长赢才将他身形看得清楚,此人体格魁梧,约莫有八尺多高,双眸炯炯,虽已是须发花白,但一身气势凛然,看着不像是蜀地人,只不知是哪里的英雄好汉,怎会流落至此。
“唔……”老头探了探容与的脉,时而摇头,时而点头,赵长赢在一边看得心里随着他的脑袋时而上时而下,简直像乘着大鹏在云端飞旋,起落不定,着实难受。
“虽说脉象虚浮,滞涩不畅如刀刮竹……”老头一顿,赵长赢紧紧盯着他,眼睛都瞪得发痛了,听得他大喘了口气,接着慢悠悠说道,“不过,不是死脉,还有救。”
那狱卒见他把脉的动作倒确实像模像样,便也稍稍放下心来,问道,“怎么救?”
老头瞥了他一眼,“这是我家学渊源,这个……”
狱卒在官场摸爬滚打多年,听了个话头,当即心领神会,便出门将牢门锁上,说道,“我出去吃饭,晚点再回来。”
那狱卒一走,赵长赢立刻问道,“前辈,谷雨他……”
老头朝他摆摆手,示意他别急,说道,“他如今是一时气竭,索性体内还有你的内力续着,只是……”
“只是什么?”
“这小兄弟的体质,乃是万里挑一的至阴之体,老夫这么多年行走江湖,从未见过这般纯粹的阴气。”老头啧啧感叹,接着说道,“正是他本就体质极阴,方才有这假死之兆。”
“小兄弟,你这内功属温和中正之象,且用内力流转他百会、神庭、风池,再过膻中、气海、命门,最后抵尾闾。”
“全是死穴?”赵长赢惊道。
老头意味深长地笑了笑,“未知死,焉知生?”
赵长赢刹时惊疑不定,这死穴对人极为要紧,容与本就已经虚弱得很,若稍有不慎,恐怕当即命去魂消。只是如今要紧关头已经容不得他再想什么两全之法,他一咬牙,手腕一翻,掌心对准容与百会,闭目专心开始运气。
老头不知从哪摸出来一串念珠,此时一边摸着念珠,一边看着赵长赢满头大汗地运转着内力,此时若他真心存歹念,二人便是十死无生了。
索性老头什么也没干,等赵长赢收掌睁眼,他已是汗流浃背,浑身气力像被抽空了一般,在地上坐了一会方稍稍好转,低头向容与看去。
“如何?”老头问道。
赵长赢伸手探向容与鼻下,竟果真有微弱热气传来,再看容与面色,也已不复原先的灰白,生出些许血色。赵长赢当即大喜,忙朝老头毫不吝惜地拜了三拜,叠声道谢。
“举手之劳而已。”老头笑道,“是这小兄弟命不该绝。”
“实不相瞒……”赵长赢颇为尴尬地搓了搓手,“我也是杏林世家出身,会些行医之道,方才明明他的脉象节律不调,止而复作,如雀啄食之状,乃是绝脉之象,前辈怎么又说并非死脉?”
“老夫一开始也以为是死脉。”老头道,“不过嘛……”他咂巴了一下嘴,摇头晃脑道,“这个……”
“他动了!”还没等老头开口,赵长赢突然双目圆睁,如获至宝般大吼了一声,惊得老头一跳。
“容与,容与!”赵长赢情急之下已然忘了什么谷雨,旋身跪在容与身侧,聚精会神眼睛一眨不眨地屏息唤道,“容与!”
“长……咳咳……”
“长赢?”容与稍稍睁开眼睛,他似乎有些迷茫,怔怔地与赵长赢对视半晌,方疑惑问道,“我……我不是死了吗?”
“死什么死!”赵长赢面色一变,“你活得好好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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