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长赢骑在马上,冷冷地瞧着众人将他团团围住,黑马敏感地察觉到了空气中积聚起来的强烈的敌意,不安地用蹄子在地上刨坑。
“克勒苏!没想到你年轻时以英勇著称,十几年过去,现在却只会躲在一个毛头小子后头!”
赵长赢停下安抚黑马的动作,顺着声音的来处看去,见这些擎着火把的马贼们自发让开一条道来,中间一人须发斑白,身形瘦削,手中拄着一根拐杖,看模样不像是武林中人,倒更像是个私塾里的教书先生。
那人慢慢从这道裂缝中走出,走得近些时,能看清他面上略显苍白,或许是重伤未愈的缘故。尽管同克勒苏这些五大三粗的宁北壮汉相比,此人足以称得上弱不禁风,但赵长赢仍能从他挺直的脊背中看出他平日的几分气度。
“乌荣,别说得老子跟你从小穿一条裤子长大似的,老子跟你不熟。”克勒苏啐了一口,拨开围着的马贼,走到赵长赢身侧,朝乌荣道,“废话少说,把我们的人交出来。”
赵长赢亦已经按捺不住,皱着眉强忍着。
“急什么。”乌荣咳嗽两声,“他们都是乌某的贵客,正好酒好肉地伺候着呢。”
“乌荣。”赵长赢攥着缰绳,心下烦乱,“你到底要做什么?我们现在人都在这里,你有什么条件尽管提。”
“啧,年轻人,火气大得很。”乌荣摇摇头,叹了口气道,“条件?乌某自知作恶多端,药石难医,已是大限将至。正所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乌某不过邀老友叙叙旧罢了,小兄弟要是实在不放心,我带他们过来便是。”
说完,乌荣朝一旁的马贼递了个眼色,片刻之后,几个马贼手里挎着容与和卡布纳、迪宁特,丢沙包似的就要把三人往地上扔去。
“容与!”赵长赢惊呼一声,飞身而起,转瞬间便将容与抱住,没让地上的沙尘弄脏他的衣服。克勒苏亦一手一个将卡布纳二人拉住,赵长赢看着人事不省的三人,怒气冲冲地向乌荣质问道。
“你把他们怎么了?”
“不过是让他们休息一会罢了,没什么大碍。”乌荣神色自若地笑了笑,“外头风大,请恕乌某体力不支,不如我们进帐内细聊,乌某备了些美酒烤肉,还望笑纳。”
赵长赢探过容与脉象,又见容与呼吸均匀,面色如常,方稍稍放下心来。一旁的马贼见状,当即上前要将容与带走,那两人的胳膊刚出,赵长赢登时面色陡变,手中草木青以迅雷之势横出,若是没有这剑鞘,那两马贼已经见血封喉,横死当场了。
“还不退下!”乌荣冷声叱责道,那两个马贼已经吓得面如土色,右边那个胆小的更是浑身抖得跟筛糠似的,听了乌荣这句话,两人如蒙大赦,跌跌撞撞地头也不回跑远了。
赵长赢这才收回草木青,左手搀起容与,右手帮着克勒苏扶住另外两人,跟在乌荣后头进了帐内。
大帐中炭火极旺,正中的餐桌上摆着一道道热气腾腾的菜色,马贼们一溜侍立在侧,腰间都挎着弯刀,将他们面无表情的脸照出些雪光。
面前的餐桌上已经摆的满满当当,菜肴更是色香味俱全,可一时间空气诡异地凝滞住了,众人都只是安静地坐在位置上,无一人动筷。
赵长赢冷冷地抱着剑,腰背紧绷,敏锐地注意着乌荣和众人的一举一动。容与和卡布纳两人被他和克勒苏小心地安置在角落的床榻上,赵长赢担心容与怕冷,还将外套脱了盖在他身上。
“说起来,你跟赫罗那还是扎布吧。”乌荣率先打破了沉默,他状似轻松地夹了一块鱼肉放在碗里,跟真的叙旧似的开口道。
克勒苏眯起眼睛看着他,“乌荣,你到底要干什么?”
“干什么?”乌荣摇了摇头,他晃了晃酒樽中的酒,盯着那透明的酒液看了许久,最后抬起手,将那杯酒跟祭奠似的洒在面前。
克勒苏登时脸色一变,乌荣安装模做样地拍了拍他的手臂,“克勒苏,乌某没别的意思,只是乌某身体还没好,不能饮酒,你莫要见怪。”
克勒苏冷哼一声,乌荣不以为意,拾起桌上的手帕擦了擦手,说道,“你是不是一直想知道,为什么赫罗纳会背叛你?”
“你们两人当时好的就像亲兄弟,甚至好多人起哄说你们以后要包青……”
克勒苏双手环胸,帐内炭火烧得太热,克勒苏胸前衣服大敞,露出隐隐约约棕黑色的胸毛,他不耐烦地打断乌荣,闷声反问道,“怎么?这么多年过去,今天你终于大发慈悲要告诉我真相了?”
“克勒苏,你我无冤无仇,何必这样咄咄逼人。”乌荣将碗里的鱼肉一点点剔了刺,抬头遇上克勒苏戒备的目光,无奈地耸了耸肩,“你们什么都没吃,怕我下毒?”
赵长赢沉默地看着他,乌荣像是要证明给两人看似的,将桌上的所有菜都一一吃了一口,“没毒,我七星剑盟以剑为尊,一向不喜这些什么毒物暗器。”
克勒苏见他光明正大地吃完,神色稍缓,赵长赢依旧沉默,时不时地回头看一眼角落的容与。
乌荣也不恼,仍旧给自己碗里又夹了一筷子青菜,“没记错的话,你还有个弟弟吧。”
克勒苏抬眼瞥乌荣,承认道,“是,不过安尔达早就死了。”
“死在当年那场叛乱里?”乌荣道。
克勒苏或许是想起了当年叛乱的惨状,眼神黯淡了下去,抬手拿起酒壶就要给自己倒酒,只是手刚按上酒壶,酒杯就被赵长赢给抢了过去。
克勒苏一愣,赵长赢已经飞快地将酒壶搁到了一边,冲克勒苏使了个眼色。方才乌荣并没有喝酒,他不能掉以轻心。
“……”
克勒苏心领神会,他收回手,不再去碰酒壶。乌荣将两人的动作收入眼底,他捋了把颚下仅剩的没多少根胡须,说道,“你就没想过,他有可能还活着?”
克勒苏此时已经被他故弄玄虚搞得不耐烦了,他瞥了乌荣一眼,隐含怒意地讥讽道,“你到底要说什么?吞吞吐吐的,像个懦夫。”
乌荣闻言,丝毫不以为忤,反而哈哈大笑起来。过了片刻,他面上笑意稍淡,朝身后侍立的马贼招了招手,随后那马贼附耳过来,听他吩咐了两句,便起身出帐去了。乌荣起身给克勒苏倒了杯酒,克勒苏拿冷眼觑他,他便回了一个高深莫测的笑容,“别急,乌某这就给你送上一份大礼。”
克勒苏无动于衷,并不碰那杯酒,乌荣右手成拳,虚握着放在嘴边咳嗽两声,他面色较之初见时好了些,但仍透着股恹恹的病气,若是旁人甫一看见,多半以为是个为了学生心力交瘁的先生。
一时三人俱是无话,过不多时,帐外突然传来一句高声怒斥,打破了这一诡异的沉默。
“乌荣老贼!我告诉你,我不会背叛哥哥的,你给我死了这条心吧!”
说完,那说话之人就被身后几个马贼押着,一个踉跄跌进了帐内。众人都朝来人看去,只见那是个模样十五六岁的少年人,衣着华贵,那身锦衣貂裘瞧着毛色和做工,便知价值不菲。少年脖子上还挂着一串价值连城的翡翠,那绿意莹润,仿佛用全天下最蓬勃的森林淬炼而成。
赵长赢视线落在那少年人的脸上,他生着一团不羁的乱眉,头发同克勒苏一样蓬松的像是一大团杂草,高鼻深目,一张脸就差把桀骜不驯写在上面。
克勒苏原本只是随意坐着,就在他的目光划过少年额角一块不大明显的疤时,整个人顿时如遭雷击,手中捏着把玩的酒杯哐当一声落在地上,双目发直地死死盯着少年,好像被人点穴一般僵住了。
那少年莫名其妙地瞥了克勒苏一眼,仍旧朝着乌荣大骂道,“乌荣老贼,你又搞什么名堂!我告诉你,你叫谁来劝我都是没用的。”
“趁早把我放回去,否则被我哥找到了,定会将你碎尸万段,挫骨扬灰!”
第84章 旧时旧事(四)
“吵死了。”乌荣头疼地捏了捏眉心。
押着少年的马贼会意,当即手起掌落,把少年劈晕了过去。
“安尔达!”克勒苏一时情急,竟把自己心中所想脱口而出。赵长赢诧异地望向那个少年,乌荣却丝毫没有惊讶之色,只是好脾气地朝克勒苏解释道,“他太吵了,我让他睡一觉。”
说完,乌荣也不管克勒苏欲言又止的动作,反倒是好整以暇地开始吃起菜来。相比起一开始的云淡风轻,克勒苏此时显然已是坐立不安,好不容易强忍着等乌荣吃完了一根羊骨,见他拿帕子慢悠悠地擦了擦嘴,又去舀了一碗羊汤。
克勒苏终于忍不住,“我能不能再去看看他?”
乌荣做了个请便的手势,克勒苏深吸一口气,紧张地走到那少年身边,解开他的外袍看了一眼,随后又仔细将扣子扣了回去,再回到座位时神色已经平静下来。
“你大费周章地把我引来,又把安尔达带来,总不会真的只是良心发现,让我们俩相认的吧?”克勒苏道。
乌荣放下筷子,他右手放在颚下稍稍摩挲着,思忖道,“此时说来话长。”
“那就长话短说。”克勒苏明显开始不耐烦。
乌荣并没理会他,他双眼微微出神,好像陷入了某段回忆。
“我还记得,从前你跟赫罗纳关系好得……每天同进同出,晚上还睡一张床,现在这样,真是可惜。”
克勒苏扯了扯嘴角,把他故作遗憾的嘴脸当放屁。乌荣继续道,“那件事出了以后,你逃出宁北,赫罗纳当上了堂主,成了新门主身边的红人,一时间风光无限,我本来也一直这么认为。”
“直到有一次……”
克勒苏眉头一皱,乌荣道,“我无意中发现赫罗纳身体抱恙,我暗地里多方查探,这才发现,原来他已中毒许久,那毒名字叫做一月安,是从西域那边传进来的,据说中了此毒之人,若不能按时服用解药,就只能得到一月安宁。过了一个月后,便将七窍流血,生不如死。”
“当时的门主,阿奇那,我想你不会忘。”乌荣道,“他就是负责门里同西域的事宜的,我想赫罗纳当年叛变,恐怕是因为早就中了此毒。”
“况且若是没有他……”乌荣意味深长地看向克勒苏,“你以为当年你能那么轻易便逃出宁北?”
克勒苏紧紧攥着座椅的扶手,赵长赢担心他再用力点,都能在扶手上印下五个指印。克勒苏喃喃道,“我当年……我记得是一户农家救的我,他们说正好看见我昏倒在街边,我以为……”
“农家?”乌荣好笑地摇摇头,“普通农家遇见这种事,躲还来不及,谁会主动惹祸上身?那农家肯定也是赫罗纳早就安排好的,他虽然中毒只能叛变,但却不忍心看着你死,还有安尔达,你死后,他将安尔达救走,改头换面伪装成自己的弟弟,一直替你抚养……”
“够了!”克勒苏双眼满是血丝,他呼吸粗重得好像一只水牛,“乌荣,你说这些,可有什么实据?”
“实据?”乌荣震惊地看着他,仿佛一时间不认识他了一般。随后,他忽然盯着克勒苏大笑起来,连带着不住地咳嗽,赵长赢眼见着乌荣一边咳嗽一边仍是止不住地笑,场面甚至有些滑稽可笑,“哈哈哈哈哈……苍天啊,狼神啊……克勒苏,承认吧,这些年你早已被仇恨蒙蔽了双眼,许多事情你根本不是不知道,是不想知道罢了。”
“一开始我还以为告诉了你这些,能让你痛苦得很,在我面前痛哭流涕,悔不当初……”乌荣神经质地继续笑着,面容在头顶的灯光下显得有些扭曲,“哈哈哈,不过现在看见你们这样,我倒是更开心了。昔年狂沙门的狼神双子,如今竟沦落至此,沦落至此,哈哈哈哈哈!”
“我看你们就算知道真相仍是刀剑相向,哦不。”乌荣摇摇头,“我知道实据是什么了,等你回了大漠,回去狂沙门看看,就知道可怜的赫罗纳现在还能活多久了。”
“你放屁!”克勒苏大喝一声,一拍桌子站起身来。
而就在此时,晕倒在地的安尔达也醒了过来,又或许这狼崽子早就醒了,不知听他们的对话听了多久,因为此时他神色复杂,目光像雪山上盘旋的飞鹰,锐利地要在乌荣身上啄出一个血洞,只听见他咬牙切齿地一个字一个字问道,“乌荣,你是不是知道一月安的解药在哪!”
乌荣看向他,耸了耸肩,用一种颇为遗憾的口吻说道,“我确实不知道。”
“安尔达,赫罗纳……他……他……”克勒苏声音颤抖,说出的话支离破碎。
少年皱起眉头看向他,眼神依旧凶狠得像一只鹰,那两道乱眉嶙峋,让赵长赢想起雏鹰第一次起飞时的翅膀。少年开口道,“我不叫安尔达,另外,你又是谁?”
“他?”还没等克勒苏回答,乌荣已经率先说道,“他叫克勒苏,是你哥哥。”
“我哥?”少年不满地咧了咧嘴,“我哥是赫罗纳。”
“那你可要小心了哦,他这次回来,就是来找赫罗纳报仇的。”乌荣一边说,一边不动声色地向后退了一步。
果然,话音刚落,少年的眼睛顿时凶光大露,他像一只真正的沙狼一样冲向克勒苏,一声咆哮在他的喉头滚动着,露出尖尖的犬牙。
不知何时,押着少年的马贼已经悄悄退下,少年浑身的肌肉蓄势待发,将身上的锦衣撑出紧绷的曲线,随后少年大吼一声,跟狼崽似的朝克勒苏扑去。
与此同时……
“克勒苏!”赵长赢神色一凛,抬手将桌上的木筷掷出,正中其中一个马贼的肩膀,那马贼吃痛,奔向克勒苏的动作一滞,可克勒苏仍呆呆地盯着那个少年,双手发抖,竟丝毫没有动静。
不好。赵长赢心下一紧,只见克勒苏双眼阴燃着地狱的火焰,将他无神的瞳孔映照出可怖的苍白,仿佛被什么邪魔摄取了魂魄,这已经是走火入魔的前兆。
赵长赢当即不再犹豫,左手成掌往克勒苏背上一击,右手草木青铿然出鞘,同时一脚踹向面前的餐桌,那花费巨靡从西域运来的沉重胡桃木木桌顿时四分五裂,破碎的残肢飞溅开来,方才还色香味俱全的烤羊腿烤乳猪们顿时变成了带着腥膻味的凶器,狭窄的帐篷里此起彼伏地响起马贼的惊呼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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