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久安去马棚随手牵了两匹马,扯着缰绳急急出门。
在去迎接韩致的路上,陆久安已经在心里预想了接下来各种鸡飞狗跳的场景。
沿着主道行了两三里,便到了贯穿应平县城的唯一一条内城河,远远的,陆久安看到桥头上站立的韩致。
人高马大的韩致在人群中间无疑鹤立鸡群,剑眉星目俊朗非凡的将军,偏偏身后牵了两头躁动不安的羊,周身气度大打折扣,再加上背上斜跨了一个斗大的包袱,一脸风尘仆仆,面上胡子拉碴,与旁边的贩夫走卒没什么区别。
韩致也看到了他,扯着牵引绳快步赶到他身旁。
陆久安低头瞧那两只羊,大感震惊:“你真牵了两头回来啊……”
“嗯,云落的羊吃着没膻味,之前说好要带回来给你尝尝的。”韩致把牵引绳打了个结,系在旁边的柳树桩上。
两头羊跟着他跨越了大周一半的国土,此刻终于得以休息,安静地啃着地上浅浅的草叶。
陆久安往他身后看了看:“怎么只有你一个人,韩临深和颜夫子这次没一起回来么?”
“颜夫子腿脚不便,给他叫了一个斗牛车,韩临深陪着他,我急着回来先见你。”韩致去拉他手腕,正好捏他到之前被热茶泼到的地方,陆久安这才感觉那块皮肤火辣辣地刺痛,蹙着眉头轻嘶一声。
韩致掀起他衣袖,手腕处起了个小小的透明水泡。
韩致不悦斥责:“下人都是怎么伺候的。”他掏出随身携带的膏药,陆久安看着眼熟,好像是他被蜈蚣咬伤那一次用过的。
韩致细细涂好了药,带着陆久安走到一处无人的暗巷里,捧着他的脸又亲又啄,好一阵温存。
陆久安被吻得面红耳赤,嘴里喷出的热气也仿佛湿漉漉的:“羊栓在那儿小心被人给顺走了,先回去。”
“嗯,先回去。”
“哎,等等。”陆久安拽住他袖子,“咱们不回县衙府,去官舍。”
“为何?”韩致一无所觉,脚下不停,“我不喜官舍。”
官舍一般都是接待上级或同级官员所用,用来布置房内的物品无一不是精细典致。虽然如此,但总归是带着一股子尊敬和疏远,故而和陆久安相熟之人,比如韩致,比如沐蔺,一般都是直接到县衙府内宅住宿。
“不行不行。”陆久安急得满头大汗,“县衙府正值修葺……”
被如此三番五次地阻拦,韩致这才惊觉陆久安反应异常。见到他后的满心欢喜仿佛被一盆冷水浇灭,浑身冰凉。他僵在原地,面沉如水,牢牢盯着陆久安的眼睛:“你有事瞒着我?什么事?”
陆久安泄气:“是有个事,有些复杂,一时半会儿也说不清楚,我怕你去府上看到了生气,想着先去官舍……”
韩致不耐烦听他细说,满脑子都是梦里他与别人成亲的画面,难不成那不仅仅是一个梦,现实里真当如此?
难受,不安,惶恐……各种情绪齐上心头。
一阵压抑的沉默从他身上传来,韩致心情跌落谷底,抖着嘴唇问:“你成婚了?”
陆久安不明所以,奇怪地看他一眼:“你在想什么呢?”
韩致拉回岌岌可危的理智,任由陆久安拉着往官舍走。
一路上,他还心存着一丝侥幸,安慰自己,或许是自己多虑了,然而过往的一个个衙役看到他,那眼神里包含的情绪和欲言又止的模样,让他心里头不好的预感更加强烈。以至于把两头羊的缰绳往陆久安手里一丢,抢下一匹马来,调转马头,不顾陆久安在背后叠声的呼唤,风驰电掣朝着县衙府而去。
陆久安大急,暗骂一声,扬鞭策马追了上去。
韩将军马背上来去如风,骑术哪是陆久安能比的。等再看到人时,韩致大马金刀高坐椅子上,脸色铁青,两腮紧咬,浑身上下散发着生人勿近的可怕气息。一群小厮软着腿战战兢兢,大气都不敢出,生怕惹恼了上首之人,来个身首异处。
陆久安随便拉了一个小厮搞清楚了状况。
原来韩致到府后长驱直入,正好遇到了在府上相携闲逛的肖温玉和孟姝二人,韩将军气势如虹,马也不下,就这么坐在马背上居高临下询问两人身份,下人们被他戾气所慑,不敢多言,说是府上贵客,现住在后院。
屋子里落针可闻,陆久安头痛地按了按太阳穴,朝后面挥了挥手,一干下人如蒙大赦,忙不迭地退出去,为两人关上房门。
“这就是你竭力想隐瞒的?久安,你要作何解释?”
陆久安本来打算从头到尾给他说清楚,现在见他面无表情一脸兴师问罪的态度。也是一口气堵在喉咙,狠狠握了握拳头,转身就走。
走到门口,韩致从后面追上来,揽住他的腰,头埋进他脖子里:“对不起久安,你别生我气。”
“我在云落时做了一个梦,梦到你与别人拜堂成亲了。”
“是我的错。”
陆久安有些恼火,又有些哭笑不得:“我不知道你为什么总是这么患得患失,我陆久安难道就那么让你难以信服吗?”
“不是,我……”韩致语气低沉,抱着他的双手又箍紧了些,似在犹豫什么。陆久安也不催促他。如此三番犹豫之后,韩致终于把长埋内心深处的不安惶恐吐露而出,“不知为何,我总觉得你是天外来客,有一天会离我而去。”
陆久安怔愣,竟没想到会得到这样的答案。
因为太过荒谬,一般人不会朝这块儿联想,然而韩致不仅想了,还为这莫须有的直觉饱受折磨。
穿越这种事本来就耸人听闻,陆久安原打算时机成熟的话,可以和韩致分享一二,如今看来,或许一辈子烂在心里头才是最为妥当的做法。
院子里五谷似乎闻到了熟悉的气息,用爪子不停地刨着门。
“你怎么会这么想呢?”陆久安回抱住他。
“我不知……”
“我不会成亲,也不会找别人,更不会离开你。”陆久安再一次郑重其事地承诺,并在心里头暗暗发誓,如果真莫名其妙地回到了二十一世纪,也会想法设法回来。
陆久安把事情原原本本解释给他听,包括爹娘的担心,陆文瑾的到来,温姝和肖温玉的身份,以及自己如何拒绝对方。
韩致维持着俯身环抱他的姿势,在他额头上印下一吻:“辛苦你了。”
“辛苦什么?”
“辛苦你独自面对家里人的怒火。”
“还好。”陆久安道,"大哥通情达理。"
韩致思索片刻:“我回府时碰到一个陌生的男人,他应该就是你大哥了。”
“你知道?”
韩致无奈:“我又不傻,你们两人面容有七分相似,必然沾亲带故关系匪浅。”
陆久安笑着调侃:“哦,关键时刻还是保持着理智的嘛。”没有像对待秦技之般,头脑发热鲁莽地将陆文瑾视为情敌,否则场面有的看了。
韩致又问:“大哥知道我们关系了吗?”
陆久安摇了摇头:“我还没告诉他你是谁。出柜这种事本来一般人就已经难以接受了,要是立马告诉大哥你的身份,我怕他受惊吓。”
韩致不是一般的官员,也不是一般的将军,甚至比一般的皇亲国戚还要尊贵,是正儿八经的当朝皇帝的亲兄弟。
韩致与他十指相扣:“如今我回来了,也瞒不了大哥多久,还是如实相告吧。”
第174章
韩致为了能在陆文瑾面前留一个好印象, 把自己关在房间里里里外外收拾了一番,下巴上冒出来的青色胡渣也给刮得干干净净,方才去赴陆久安专门设下的接风宴。
要说是接风宴, 也不尽然, 更像是一场家宴。
接风宴办的不是特别隆重,韩致带回来的羊一只被圈养起来, 另一只当晚被宰杀摆上桌。桌上除了阆东来的三人, 还有杨苗苗爷孙, 阿多, 以及韩临深和颜老夫子。
明明饭桌上小孩老人占了大半,但不知为何,孟姝和肖温玉二人却如坐针毡。肖温玉的感觉更甚,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首位上那个不知身份的男人似乎对她报有敌意, 轻飘飘扫过来的一眼, 如刀锋般凌厉, 让她一瞬间如临大敌。
韩临深只是一年不见的时间, 又拔高了一个个头。此刻看着陆起和山水的互动,语气酸溜溜道:“陆起,这是你认识的新朋友啊?看你们关系挺亲近的。”
陆起一无所觉:“我们自小一起长大的。”
山水主动示好,清脆高亢的声音少年气十足:“临深小兄弟幸会。”
还是青梅竹马啊, 韩临深心里头更不是滋味, 轻哼一声别过头去,不再理会他。
羊肉火锅热气蒸腾,饭桌上除了懵懵懂懂的几个孩子和一无所知的杨老汉, 其余人皆是各怀心思。
韩致平时话不多,但还牢记着今晚的任务, 举起酒杯,递到陆文瑾面前:“来,大哥,喝酒。”
陆文瑾转头意味不明地看了一眼陆久安,就那一眼,陆久安便意识到,自家精明的大哥什么都知道了。
韩致对陆文瑾示好的的方式,就是不停地朝他敬酒。陆文瑾看着温文尔雅的一个人,居然也是海量。陆久安就在旁边默默看着两人边吃羊肉边喝酒,你来我往到最后竟干完了一整坛。
陆文瑾起身时步履有些踉跄,不等韩致去搀扶,他递给陆久安一个眼神,甩着衣袖离去。
夜凉如水,明月高悬,陆久安循着酒气,在一处僻静的小径上找到了他。
陆文瑾摘了冠帽负手而立,只露出一个挺拔孤寂的背影。晚风习习,吹得他衣袍翻飞青丝凌乱,一动不动与旁边枯败的枝桠几乎要融为一体。
不知怎么的,陆久安心里稍感不安:“大哥。”
陆文瑾没有回头。
“那个姓韩的将军,可就是你心心念念的意中人?”明明是一句带着疑惑的问话,陆文瑾却说得万分笃定。
“是的。”
沉默在了两人之间蔓延开来,窝在石头缝里的虫子也不叫了,只有远处大厅里小厮轻微走动的脚步声。
良久,陆文瑾道开口了:“我不同意。”
与此同时,肖温玉步履匆匆朝别院急行。孟姝一头雾水,从后边拉了她两次衣袖都无济于事。被打发走的丫鬟早已不见身影,孟姝唤她:“这儿已经没人了,温玉且歇一歇。”
肖温玉不闻所动,甚至小跑了起来,直到看到别院的大门,方才停下来一手撑着柱子,一手捂着胸口喘气。
孟姝好不容易追上她,蹙着眉头不解道:“从筵席开始我就注意到你不对劲了,一副惶恐不安如见洪水猛兽的模样,温玉,你到底怎么了?”
肖温玉惊魂未定,在孟姝的再三催促下,方才断断续续开口说道:“席上那个看起来很凶的男人,他……他就是陆公子的……”
话音未定,肖温玉突见墙角下静静站着一个高大的黑影,未尽的话语就这么哽在了喉咙。
孟姝顺着她的视线看去,短促地惊叫一身,吓得花容失色。
晚风吹开云层,月光一寸寸照亮黑暗下的脸。
刚毅的额头,锋利的眉眼,高挺的鼻梁,线条硬朗的下颌线一点点露出,最后组成一张俊美无俦面无表情的脸。
肖温玉一瞬间呼吸骤停,半响才听到胸腔里雷鸣鼓震的心跳声。
韩致抱着双臂慢腾腾直起身,走到肖温玉面前,居高临下俯视着她,一字一句道:“陆久安是我的。”
……
陆久安实在想不到,对他出柜这件事接受良好的陆文瑾,在得知韩致的身份时,态度却是来了个天翻地覆的转变。
“为什么啊大哥。”陆久安抓着脑袋逼近他,语气难掩焦躁。
陆文瑾面色冷淡:“我不想你受委屈。”
“他从未让我受过委屈。”陆久安快速辩解。
陆文瑾乜了他一眼:“他现在不会让你受委屈,怎知他未来不会。若是你早告诉我他是一个这么位高权重的人,我一开始就不会同意。”
“你想过没有,他这样身份的人,有朝一日若是变心,你能奈他何?跑到天子面前请他撑腰吗?还不是自个儿打落牙齿往肚里吞。”陆文瑾讥讽一笑,颇有些恨铁不成钢。
陆文瑾这一次态度坚决,陆久安跟在他后面无论怎么拼命解释,他都一概不听。到最后更是把房门“砰”地一关,陆久安贴着雕花木门用双手徒劳无功地拍打了好一会儿,房间内才施舍般传来一声叹息:“我要歇息了,你走吧。”
陆久安心里闷闷的有些难过。因为喜欢的人没有得到家人的认可。
回到厢房,他原以为韩致会在屋内等着他,却看到院子里黑灯瞎火的,压根没有人迹。
陆久安前所未有的挫败,他用火石点燃一盏小油灯,低下头愣愣盯着自己的双手。油灯昏黄,燃了一会儿,发出噼啪一声轻响。
“ 嘎吱”一声,韩致从外边回来了,冷风从门缝里争先恐后的灌进来,油灯垂死挣扎地跳跃两下,好歹在韩致关门落闩时保住了。
陆久安狠狠抹了一把脸,强打起精神:“你去哪儿了,一直不见人?”
我去敲打那个胆敢觊觎你的女人了。
这话当然不能当着陆久安的面说,韩致拾起桌上的剪刀,把油灯结焦的地方给剪了,又用刀尖把灯芯往上拨了拨,点了柜子里两根蜡烛,屋子里瞬间大亮。
“我去了茅房一趟。”韩致拨开陆久安脸上的头发,“倒是久安你,怎么看起来无精打采的。大哥那边碰壁了?”
陆久安把事情给他说了,韩致表情柔和下来:“大哥这样想,人之常情。”他安抚地摩挲着陆久安的脸:“别担心,接下来就交给我吧。”
第二日,韩致就单枪匹马去找陆文瑾,陆久安不知两人关在房间里都谈了些什么。只知道韩致出来以后,大哥便对此事闭口不谈,仿佛已经默认了他俩的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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