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眉头轻轻皱起,心底深处油然而生一种难以言喻的挫败感觉,他抬起头,看向黄信,踟躇半晌,终是摇了摇头,“黄叔叔,那你说,成运他……”
祁云岚面上的信任与依赖不似作伪,黄信见状轻叹一口气,然后他低下头,浅浅地喝了一口茶……低垂的眼睫掩去了可以示人的、不可示人的所有情绪,半晌,黄信放下茶杯,好似经过一番深思熟虑一般,皱着眉头对祁云岚道:“贤侄莫慌,我知你担心你那小徒弟的性命安危,这件事也不是没有解决的办法……”
“还有办法?”祁云岚眼睛一亮,没等他说完,便着急问道,“还有什么办法?黄叔叔你快说!”
黄信轻拍他的胳膊,呵呵笑了笑,慈祥和蔼的老者一般,示意眼前的年轻人稍安勿躁,然后他摸着胡须,娓娓道来自己经过好一番「深思熟虑」之后,给出的解决方案。
黄将军给出的解决方案是,薛安可以走,却不能独自离开,毕竟,谁知道他走了还会不会回来呢?
所以,为了保证薛大夫的「人身安全」,黄信会派遣信得过家将陪同他一起回去药王谷,拿到医书后,再将他「安全」护送回来。
至于成运……考虑到薛安那老头有可能心怀不轨,也有可能在半路上对成运不利,所以成运肯定不能随同他一起离开。
另一方面,考虑到成运的身体状况,黄信会找来信得过的郎中,每日为他施针,直至薛安「安全」归来……
听罢黄信的计划,祁云岚略一思忖,点点头应了。
回到小院的时候,天色已经擦了黑了。时值夏末,池塘里的芙蕖花大都开败了,只剩下零星的几朵,在夏末的晚风里随风摇曳。月亮蒙了一层水汽,朦朦胧胧又铺天盖地地洒下来,于是廊下的灯,池里的花,就连月下的人影都显得有些模糊。
严风俞便是那月下的人。此刻,他用罢了晚饭,独自坐在廊下喝酒,看见祁云岚时,俊美的面孔上霎时浮现出一个清清朗朗的笑,“过来!”他对祁云岚招手,等到祁云岚走近了,借着迷离的月光,严风俞看清了他脸上的表情,又道:“怎么拉着一张脸?嗯?薛神医不是顺利走掉了吗?”
“薛神医已经走了?”祁云岚闻言,脚步不由地顿了一顿。
“嗯。”严风俞好似浑然不觉,点了点头,神情愉悦,“下午那会儿就走了,你呢?怎么才回来?”
祁云岚却是轻轻摇头,一副不想多说的样子,他抬脚走到严风俞身边,一屁股坐下,没等严风俞说些什么,他便从他的手中拿过那坛酒,二话不说,大口灌下……
严风俞失笑,“嗳,你这是……”受了什么刺激了?
祁云岚觉得他明知故问,斜睨他一眼,一抹嘴,酒坛子丢回去,“成运呢?还在屋里躺着吗?”
“嗯,躺着呢。”严风俞再点头,想到了什么,严风俞话音一顿,转头看向祁云岚,面上的轻松愉悦消失了,现出淡淡的犹疑不定来,“嗳,云岚老弟,俞大哥向你打听个事情。”打听事情?
祁云岚心里咯噔一声,转头看向他,“什、什么……事情?”
严风俞像是有什么难言之隐,没有发现他的异样,踟躇了一会,开口道:“那小孩……就是成运,他为什么……唔,要认你当师父啊?”
原来是问这个。
祁云岚兀地松了一口气,同时也有些看不懂严风俞的表情,他眯起眼睛,严风俞捅他的胳膊,着急催促,“问你话呢。”
祁云岚于是耸了耸肩膀,“不知道啊,大约是因为我教了他几招保命的功夫罢。”
“就这么简单?”严风俞面露诧色。
“就这么简单啊。”祁云岚点头。
【作者有话说】
明天还有。
第124章 将军府(七)
严风俞的心情忽而变得……非常复杂。
一方面,元嘉帝机关算尽才把他的师父,亦是天衍处首领,不痴老人,强留在了宫里给小太子授业,至于不痴老人,老头虽是不得已,领了皇命后,却也是兢兢业业的,不敢有丝毫的懈怠。
一个帝国的最高统治者,一个隐世的高人,强强联手,小家伙却丝毫不领情。
另一方面,祁云岚只把强贴上来的小东西当做甩也甩不掉的狗皮膏药……严风俞暗暗叹气,至于祁云岚被他小子唤作师父,自己又是那小子名义上的师兄,这种乱了辈分的事情,他就更不愿去多想了。
胳膊撑着地面,严风俞利落地起了身,大手揉乱祁云岚头顶的发丝,轻叹一句:“时间不早了,早点回去歇下吧。”
“哦……好。”祁云岚一愣,觉得他有些莫名其妙,却又看不明白,等到他的身影消失在自己的视野里,祁云岚抱着酒坛子发了一会呆,然后他举起酒坛子,几大口喝光了那里头的残酒,也起身回了屋去。***俗话说一场秋雨一场寒,地处南国中部,尚未入秋,滇州城已经被那丝丝缕缕,缠缠绵绵的小雨给笼罩了,再难见干脆利落的青天朗日。
这日,下了半个月的小雨终于停歇了,天气少见地放了晴,放眼望去,只见天际尽头飘着浮云朵朵,远处,一纵飞鸟掠过天际,深吸一口气,尽是秋日晨间的凛冽气息。
将军府的偏院里,祁云岚起了个大早,伴着薄薄的晨雾,舞完一整套剑法后,收剑入了鞘。
仆役早就侍候在一旁,见状赶忙递过一个擦汗的布巾,恭敬唤一声“少将军”。
祁云岚起初还不太习惯这个称呼,如今听多了,麻木了,不会再有面皮抽筋的感觉。
他朝那仆役点了点头,抬手接过布巾,汗擦到一半,耳后忽然刮过一阵风……
严风俞时常在他练功的时候偷袭他,鲜少得手,却略试不爽,一方面,祁云岚好奇这人是不是越活越回去了,不然哪里来的那么多闲情逸致?另一方面,他也觉着,这样的小打小闹,有时候还……蛮有意思。
于是他不动声色地站着,等到那阵风擦着他的鬓角进了他的视线,祁云岚暗暗一笑,迎着那阵风出了掌,没见到预期中的身影,手心一痛,展开来,一只不知从何而来的小石子,安安静静地躺在他的手心里。
这……丢小石头砸人?
严风俞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有童趣了?
薄汗微红的俊俏面孔上浮现出一个稍显无奈的浅淡笑意,祁云岚转头望过去,笑道:“今天怎么起这么早,睡不……”
话没说完,一张稍显熟悉的陌生面孔进了他的视线——来人中等个头,皮肤黝黑,断一只手,此刻正咧着一张嘴冲着祁云岚笑出一脸的褶子。
不是几个月前刚刚交过手的玉面飞龙,又是谁?
“是你!你怎么会在这里?”祁云岚瞳孔猛缩,下意识抽出手中的长剑,一剑向来人刺去,来人却不还手,只是躲,笑道:“原来少将军竟是这样标致的一个人物,看来我赖三这只右手丢得不冤。”赖三?
原来他本名叫做赖三。
哼,管他赖三赖五的,祁云岚根本不在乎,他只知道,红狐狸被他所伤,无数年幼无知的少男少女被他所玷污,有的甚至生生被他骑死在他身下……只丢一只手怎么能够?祁云岚恨不能千刀万剐了他。
“再多的废话也救不了你的命,今日我不杀你,誓不为人!”祁云岚怒吼一声,一剑斜掠,带着雷霆万钧的气势,掠向赖三颈下三寸之处,赖三见状,飞速后仰——小院位置偏僻,布景却别有意趣,花木扶疏,流觞曲水,远远望去,三步一景五步一画的,似乎处处可以藏人,赖三却为难起来。
祁云岚的剑气无处不至,赖三跳到一颗歪脖子老树上,老树的枝丫随即断裂,赖三躲到假山后头,假山石应声碎裂成粉末,赖三跃上屋檐……轰地一声,屋顶上多了一个黑咕隆咚的洞——赖三终于收起了笑,神色认真起来。
“往事已矣,少将军可不要欺人太甚!”随着赖三的一声厉喝,一柄闪着寒芒的长剑迅速出了鞘,金铁相击,火花四溅,叮叮当当的打击声不绝于耳,于是更多的假山石遭了秧,池塘里的残荷与锦鲤遭了秧,睡在屋里的严风俞也遭了秧。
春困秋乏冬日正好眠,严风俞一场好梦做到一半,陡然感觉身子下的床榻震了三震,多年刀口舔血的杀手生涯锻造了他如钢铁一般的非人意志,他迅速清醒,睁开眼睛时,眼中已不见丝毫迷惘,他翻身而起,挟了大刀,闪出房门,就见小院之中,一黑一白两个身影正斗得密不可分。
白的那个身材颀长,腰肢劲瘦,薄汗未干的一张俊脸在清晨熹微的日光下闪着令人心醉的光芒,是祁云岚无疑了,至于黑的那个……严风俞看了一眼,眯起眼睛——
「玉面飞龙严风俞」?
这人怎么会出现在此处?
不怪他惊讶,毕竟这将军府守卫森严,三步一岗五步一卫的,更有藏匿在暗处的弓箭手不知其数,即使他与祁云岚联手,也很难在没有接应的情况下,强行突破出去,更别提从外面闯进来了。
所以眼下这晴天朗日的,这人大喇喇地出现在此处,却没引起任何骚乱,那就只能说明——严风俞暗自一笑,原来黄信口中的「他为了找到祁云岚简直用尽了办法」,竟然所言非虚!
至于派遣自己的下属,借着「玉面飞龙严风俞」的名头潜伏在虎背芒山上,再安排人四下散播这位飞贼的「丰功伟绩」,以期将祁云岚引出来,恐怕就是那位姓屈的军师给他出的主意了。
虽然黄信未必知道「玉面飞龙严风俞」乃是祁云岚为了膈应自己而胡编乱造出来的身份,但是经过临州城地宫一役,黄信必然知道自己与祁云岚关系匪浅。
卧薪尝胆多年,这位老将军终于一朝得势,吃下南部六州之后,等不及巩固自己的势力,立刻着手派人开始寻找流落在外的少将军。
可是,彼时的梅山山庄早已凋敝,破砖烂瓦之后,只余荒草丛生的坟冢一百二十三个,至于那位亲手埋葬了这一百二十三位骨肉至亲的稚嫩少年,却早已生死未卜,下落不明……偌大一个江湖,容得下无数腌臜事情,但是想要在这一潭浑水之中,找到一个人,却不是那么容易。
想必屈军师就是在这个时候给黄信出的这个主意。
他们也的确成功了。
——自己与祁云岚路过山下,听闻了「玉面飞龙严风俞」的消息后,祁云岚「做贼心虚」,火急火燎的,等不及过夜,便拉着自己赶去了山寨子里……那之后,红狐狸受伤,祁云岚出手,玉面飞龙认出了祁云岚,不惜留下一只手,也要赶回滇州将祁云岚的踪迹汇报给黄信……最后,自己与祁云岚离开药王谷,刚在滇州落脚,屈藏便带着人找了过来。
理清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再抬眼看向院中仍在打斗的二人时,严风俞略一思忖,心中便有了计较。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既然你不辞勤劳,亲自送上门来,那就别怪我们不客气了。
冷笑一声,严风俞收了刀,转身走到隔壁屋门口,刚要推门进去,屋内传来一声脆响——是杯盏落地的声音,两个仆役急急奔出来,紧接着便是一声高过一声的嘶声厉吼,垂死挣扎的野兽一般,令人不寒而栗。
啊……成运那小子,又发疯了。
【作者有话说】
明天……没有了,接下来不出意外的话还是一周四更。
第125章 将军府(八)
推开门进去,屋内已经乱作一团。
——杯盏摔了,碎瓷片散了一地,被褥乱了,桌椅板凳倒了一地,小厮瑟缩着不敢动弹,郎中怔愣着不敢上前,成运双目赤红,喉咙里发出非人的声音,门开的一瞬间,严风俞看见他四肢并用,飞身而起,一把掐住郎中的喉咙,将那郎中压在墙上,低下头,似是准备咬下去……
成运已经不是第一次发疯了。然而,随着傀儡毒素的日渐侵入,小孩每一回发疯所带来的破坏力都要远甚于上一回。
严风俞见状,长眉一拧,大喝一声:“发什么呆,赶紧找麻绳去!”,便飞身上前,大手擒了成运的后颈,再借力一跃,猛地将他往地面上惯去……严风俞出手极快,成运根本来不及反应,少时,只听见“咚”的一声令人肉疼的沉闷响动,成运屁股朝天,脸朝下,结结实实地摔了一个狗吃屎。
成运好半晌没再动弹,郎中的脸上尽是劫后余生的喜悦,他一面擦汗,一面跌跌爬爬,小跑到严风俞身边,喜道:“嗳,今天可真是多亏了俞大侠了,要是您再晚来一步,我们这小命恐怕就要难保了……”
严风俞却不敢掉以轻心。
癫狂状态下的成运力大无比,浑似一头发了疯的野牛一般,被毒药麻痹后的神经,亦完全不知疼痛为何物,此刻他一动不动地趴着,严风俞却知道他随时都会暴起。
果然,下一刻,只听得一声声震寰宇的疯狂怒吼,成运虎躯一震,骨头里发出“咔哧咔哧”的令人牙酸的奇怪响动……严风俞察觉出了什么,暗道一声不好,他下意识起身,一跃而起,离开成运的攻击范围。
只见此刻的成运犹如一头嗜血的凶兽,眼底泛起阵阵猩红,瘦弱的身躯上犹如充了气的气球,肌肉层层暴起,真气肆虐,摧枯拉朽的狂风一般,生生在地面上卷出一个大坑来。
墙灰簌簌往下掉,严风俞自知退无可退,再不耽搁时间,蓄力于腿部,迎着肆虐的真气,欺身往前跃去,待闪至成运身后,严风俞一咬牙,一狠心,终是抬起手,劈手击向成运的后颈。
掌心未落,严风俞忽而想到了什么,动作一顿。
——即使发了疯,成运的后颈依旧脆弱无比,这一点毋庸置疑,击打此处可令他短暂地失去行动能力,这一点也是毫无疑问的,可若是没有掌控好力度……严风俞勾唇冷笑,眼底滑过一抹厉色。
老实说,他并不很在乎这小孩的死活。
甚至有时候冷眼旁观时,他会觉得,如果这小孩就这么死了,也不是一件坏事——他师父可因此而得到解脱,祁云岚也可因此甩掉累赘……而眼下,不正是动手的大好时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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