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阵暖风迎面吹来,淡淡的荷香裹挟其中,廊下的红色灯笼也跟着轻轻摇曳起来,祁云岚说着说着,话音渐渐变低,到最后,几乎听不见了。
严风俞蓦地感到一阵心疼。
他想,祁朝天与祁云弘去世以后,祁云岚失去了他在这个世上唯一可以称之为亲人的东西。
严风俞从未有过至亲,所以他不能体会。
但是他想,也许此时此刻,祁云岚是真的想要再握住一点什么的吧,亲缘,血缘……如果他放弃思考,放下戒备,对黄信托付全身心的信任,甚至假装自己在做梦,他就可以再次得到这些,即使这些有可能都是假的,即使梦醒后,这些都有可能会落空……
月亮升得更高了,四下一片静谧,风不停,树梢一阵晃动,黑魆魆的,像是藏着什么不可见人的东西。
严风俞想,至少在这一刻,在这个有风有酒,有荷香,有明月的夜晚,他可以陪着祁云岚一起做梦……至于黄信的真实目的,至于黄信的那些见不得人的手段,至于其他的纷纷扰扰,纷乱世事,他们可以等到天亮了,等到梦醒了,再去商议。不迟。
接下来的日子似乎与往日里的似乎并无差别。白日里,祁云岚除了打坐练功,便是陪着黄信去见统管南部六州的各大人物,听他们商议各类要务:军中要务,民生要务,京城动向,东部四洲近况等等等等,这些杂事细碎繁琐且多如牛毛,祁云岚每每听得头昏脑涨,深感自己就像个误入蜘蛛洞穴的小飞虫,被那些个有的没的牢牢束缚住了,动弹不得。
深夜归来时,有时能碰到月下独斟独饮的严风俞。
这时候,祁云岚不知为何,只静静地瞧着月下的那道颀长身影,就会兀地感到一阵轻松,好像那些绕着自己飞来飞去的恼人小虫子一下子全都消失不见了一样,只余淡淡的静谧与令人沉醉的安详。
池塘里有金鱼跳出水面,落下时溅起一阵水花,两个人临湖而坐,一面喝酒,一面闲聊。也不聊那些太严谨,太费脑子的,只聊聊当下,美酒与美景,再说说过往,年少时的意气与向往……待到夜深,各自回屋,便可轻易获得一夜好梦。
似乎一切都很顺遂,只除了成运。
这小孩的状况似乎比预计的更加糟糕。
【作者有话说】
明天还有。
第122章 将军府(五)
按照薛安的预估,如果成运足够配合——好好扎针,好好吃药——的话,那么他至少可以在未来一个月之内,保持神智的清醒,然而,眼下只过了大半个月的时间不到,成运的毒已经发作过好几回。
薛安百思不得其解,眼睁睁看着小孩时而发懵,时而发疯,时而狂吼不止……却一点办法都没有。
成运发疯前的症状,与祁云岚见过的任何人都不同。
理性与毒性相搏斗之时,小孩为了保持清醒,无所不用其极——他会咬破自己的嘴唇,用指甲去抠手心里的嫩肉,甚至用脑袋去撞墙……他想要用疼痛来让自己保持清醒,为此不惜把自己折腾得遍体鳞伤,奄奄一息,然而即便如此,他依旧阻挡不了毒药性的发作。
这日,成运发了一场疯,把偏院里的下人通通都吓跑,也把屋子里的三个成年人折腾出一身的热汗后,小孩终于清醒过来。
午后落了一场雨,空气里有了一丝凉意,日光熹微,清清冷冷地照进屋子里。成运的床榻靠着窗边,于是他泛红的眼眶与唇边鲜妍的血迹便一览无遗地展示在众人的眼前,他的额头也不知撞到哪里去了,此刻已然鼓起了一个大包。
薛安为他号脉,起身后叹一口气,向祁云岚摇了摇头,祁云岚皱起眉头,心里没来由地感到一阵烦闷,也不知是因为这恼人的天气,还是因为其他,转身打算离开,忽然听见成运向他道:“祁云岚,你把我送走吧。”话虽倔强,声音却有些哽咽。
祁云岚一愣,转头看他,小孩却没有看祁云岚,梗着脖子,盯着屋顶,眼角无声划过两行泪,“反正、反正我已经没救了,你们随便找个人少的地方把我丢下,别让我祸害到别人就行……”话到最后,已然带上几分哭腔。
祁云岚却只定定地看着他,一言不发。
这厢薛安许是不太习惯这种过于浓重的氛围,开口调笑道:“嗳,你这小孩,真是没大没小!前几日不还师父长师父短的瞎叫唤吗?怎么今日忽然直呼起你师父的名讳来了?”
然而,屋子里的气氛似乎并没有因为这句玩笑话而轻松起来,成运还想再说些什么,祁云岚已经递给薛安一个眼神,率先走出屋子。***这一处的小院位置虽然偏了些,景致却颇为宜人,树木郁郁苍苍的,曲径与流水亦别有意趣,祁云岚却无心欣赏。
他的脑海里乱糟糟的,全是半大少年小小的身躯因痛苦而瑟缩成一团的模样,一时想起他咬破嘴唇,却还是无法保持清醒的场景,一时又想起他半是癫狂半是清醒间,头顶一次一次撞向墙壁的场景……二人虽是萍水相逢,无亲无故,可要放任他就这样慢慢「死」去,祁云岚发觉自己终究于心不忍,他问薛安:“真的没有其他办法了吗?难道我们就眼睁睁看着他……看着他……”说到这里,祁云岚说不下去了。
成运的情况三个人都已经很清楚了,按照现在的情况继续发展下去,等到毒素蔓延至全身,侵入脑髓,成运就会变成一个任人驱使的真正傀儡。
到那个时候,即使成运不说,祁云岚也留他不得……
可成运他还那么小,十二三岁的年纪,嫩得几乎能够掐出水,或许他骄纵了些,顽皮了些,他不听家里大人的话,偷偷跑出家门想要看一看这花花世界,他想要行侠仗义,想要锄奸铲恶,他怀着满心的憧憬,一脚踏入这一摊子烂泥的硕大江湖,他以为他可以救得了别人,结果他连自己的小命都保不住……
或许是因为祁云岚脸上的懊恨太过浓烈,几乎实质,薛安看着他,有那么一会,枯瘦的脸上浮现出一丝可以称作犹疑的情绪,严风俞一直冷眼旁观,此时第一时间察觉出薛安的异样,他对薛安道:“薛神医有什么话不妨直讲。”
祁云岚闻言,亦抬眼看向薛安。
薛安看起来有些踟躇,过了一会,他试探地开口,道:“其实倒、倒也不是完全没有办法……”
不是完全没有办法?言下之意……
祁云岚眼睛一亮,“还有什么办法?有什么要求你尽管提。”
薛安哼哼哧哧,吞吞吐吐的,道:“我师父他老人家临终前曾经留下一本医书……”
“医书?什么医书?”严风俞皱起眉头,好奇这样重要的东西,薛安怎么没早提及?
“唔……”薛安犹豫着,竟是有些难为情的模样,片刻后,他咬了咬牙,像是打算破罐子破摔一样,道:“嗐,你们也知道,我师父他老人家被人称为医圣,号称医毒双绝,江湖传闻说他死前将平生所学所思尽数撰写在一本医书上,这话说得也没错,的确有那么一本书,不过,那本医书已经被我和师弟一人一半……对半分了,毒理在他手上,随身携带着,至于医理的那部分……”说到这里,薛安再次顿住,像是有什么难言之隐一样。
严风俞与祁云岚对视一眼,从彼此眼中看到了同样的疑惑和不解。
“医理那部分怎样?”祁云岚终是耐不住性子,着急开口问道。
薛安闻言,咳嗽一声,枯黄的一张老脸上竟然浮现出一层可疑的薄红,踟躇半晌,老头语不惊人死不休,低声呢喃道:“好像……好像被我弄丢了……”
“丢、丢了?”祁云岚一时没反应过来,俊俏的面孔上浮现出可以称之为迷茫的情绪,“那么重要的东西……怎么会弄丢?”
严风俞也很好奇,他看向薛安,只见羊胡子老头面色讪讪,先是挠了挠脖子,继而又挠了挠头,坐立不安的模样跟个长了跳蚤的猴子似的,过了一会,他放下手,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一样,道:“嗐,当初……当初我不是跟师弟闹了点不愉快嘛,这不一气之下,我就离「家」出走了,那会儿走得急,医书塞哪儿去了,我也没留意……这些年我在谷里混吃混喝,虚度时光的,也没干过什么正经事,那本医书自然也没派上什么用场……直到、直到前几天那小孩开始咬人了,我才想起来这回事……”越到后头,话音越低,实打实的心虚。
祁云岚几乎有些恼了,好在严风俞及时按住他的肩膀,制止他殴打医生的行为,想了想,他对薛安道:“所以那本医书很有可能还在药王谷里。”
这话说得没错。但是……
“……也可能被我带在身上,弄丢了。”薛安有一说一地回道。
严风俞闻言挑了挑眉,表情纵然有些轻佻,说出口的话却莫名透着一股令人信服的笃定意味,“不太可能丢……”
薛安似有不同意见,张了张嘴,严风俞却是轻轻一笑,道:“薛神医,稍安勿躁,先听我把话说完……试想一下,凝聚了一代医圣毕生心血的医书若是流传到了江湖上,会引起怎样的动乱?”顿一顿,目光扫过面前的两个人,续道:“可是这些年来,你们有听到过什么消息吗?”这……
薛安挠了挠头,凝眉苦思,过了一会,他道:“好像……没有。”
祁云岚也摇头。
严风俞笑,“所以那本书……很有可能还在药王谷里。”
【作者有话说】
明天还有
第123章 将军府(六)
他这一番推论看似缜密,实则仍旧有不少漏洞……他自己心里有数,祁云岚心里也有数,只是眼下情况紧急,但凡有一线希望,几人都不想放弃。
薛安显然也是这么想的,没有再出声反驳。
祁云岚咬了咬牙,转头对薛安道:“薛神医,劳烦你现在就回屋去收拾行李,顺带帮成运也收拾一下,我现在就去找黄叔叔,让他放你们走。”
严风俞却在这时抬手按住祁云岚的肩膀,一触即分,很快松开,祁云岚回头看他,面露不解,严风俞的神情少见的严肃,他道:“云岚,你先别着急,黄将军之所以要把我们这些个不相干的人留在府里,又好吃好喝地供着,其用意,想必你心里清楚……如果他执意不肯放人,你准备怎么办?”
这话倒把祁云岚问住了。
他下意识摇了摇头,慢道:“我还没想好。”顿了顿,又道:“不过我想,黄叔叔他对我那么好,只要我好好跟他说,他应该不会在这件事上为难我们的。”
他的想法固然有些天真,这样天真的想法放在这波诡云谲,变幻不定的将军府里,更显得有些不合时宜,严风俞却是听得轻轻一笑,只道:“也是,那你去吧,快去快回。”
祁云岚于是点了点头,不再多话,迅速转身走了。
祁云岚走后,严风俞的余光捕捉到一个一闪而过的黑影,那黑影闪得极快,像是误入此处,打了个盹,骤然被惊醒的黑猫,也像是被风吹落的一片叶子,严风俞没有转头去看,眼中闪过一道算计的光,嘴角无声地勾了起来。***半个时辰后,将军府正厅里。
黄信听了祁云岚的请求后,往日里威严又不失和蔼的面孔上霎时流露出一副惊讶又了然的表情。
祁云岚面露不解,轻声唤道:“黄叔叔?”
黄信轻叹一口气,抬手挥退一屋子的下人,等到厅里只剩下他们叔侄二人,黄信端起放在手边的茶盏,浅浅喝了一小口,然后他放下茶盏,拍了拍祁云岚放在桌子上的手,叹道:“没想到啊,没想到,这位薛大夫其貌不扬的,竟然有这么大的来头……唉,云岚贤侄,这么跟你说吧,好容易把你找回来,起初黄叔叔是真的担心你不告而别,这才冒着让你心生不满的风险,也要把你的朋友们也一起请回来……”
他这一番话说得情真意切,好似要把一颗冒着热气的真心捧出来给祁云岚看,祁云岚没有插嘴,垂着眼睫,坐在他旁边,安安静静地听着。
只见黄信呵呵笑了笑,喝下一口茶后,继续道:“……眼下你我叔侄二人既已把话说开,说实话,再强留他们住在府中除了让你我叔侄二人徒增嫌隙外,并没有什么其他作用,即使云岚你不开口,黄叔叔也打算找个日子放他们走了,只不过一直没找到合适的时机罢了……”
话音一顿,“只是……云岚贤侄,你跟黄叔叔说实话,薛安这个人,你信得过吗?”
说这话时,他神情专注,锐利的双眸却似鹰隼一般,一眨不眨地看着祁云岚。
祁云岚被这样的目光注视着,一时觉得自己颇受眼前人的重视,心中熨帖不已,一时又觉自己好似被盘旋而下的秃鹰盯住了一般,有种锋芒再背的感觉。
祁云岚微怔,反应过来以后,很快将这种似是而非的感觉摒弃在脑后,思及黄信的问话,祁云岚下意识就要点头,想起了什么,俊俏的面孔上浮现出淡淡的犹疑来。
说实话,他与薛安相识不过月余,并没有多少实打实的交情。
至于这老头为什么愿意留在自己身边,老老实实给成运看病,除了因为老头视金钱如性命,自己又向他承诺了巨额的诊疗费外,还因为他与严风俞都是走江湖的刀口舔血之辈,二人的武功又都不算低……倘若触怒了他二人,他二人一个不高兴,轻易取了薛安的小命也说不定。
——薛安恐怕会有此担忧。
而眼下,成运情况危机,薛安束手无策,长此以往,薛安拿不到诊金不说,恐怕还会因此触了他二人的眉头。
至于他口中的医书,医书是否真实存在,以及,即使医书存在,那里头是否真的记录了傀儡蛊毒的相关内容,这世上除了薛安,谁都不清楚。
所以,如果这本医术只是薛安黔驴技穷之际,为了自保胡乱掰扯出来的脱身之法,祁云岚又轻易相信了他,傻乎乎劝说黄信放他离开,那么,一旦他离了将军府,便是回了海的游鱼,归了林的飞鸟,再想要找到他,大约是难如登天的。
想到这里,祁云岚的心不由地沉了一沉:江湖之大,人心莫测,即使过了这么过年,他还是参不透,看不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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