负责接生的稳婆顶着一脑门热汗,从产妇身下的被子里钻出个脑袋来,“少夫人胎位不正,怕有血崩之势,这都已经三个时辰了,可就是生不下来。”
南星与林谨如对视一眼,“产妇失血过多,估计气血已虚,无力运胎,谨如,你先想办法吊住她的精神,把血止住,我看看孩子情况如何。”
林谨如利索地应了一声,随即便去为产妇把脉,南星借来稳婆的工具,搁着腹壁听了听胎心,确定孩子尚无大碍,这才稍稍放下心来。
可是女子生产,本就九死一生,胎位倒置,又是难产中最要命的一种。眼看着床上的少夫人出气多进气少,南星咬了咬牙,对林太医道:“不能再拖了,只能手法转位了。”
林谨如蓦地一惊,“你是说用手将臀位转头位吗?可是……可是……操作不好,恐怕要加重血崩。”
南星颦眉点了点头,“可若不如此,再拖下去,多半也是凶多吉少。”
林谨如一时默然,自己也不知该如何是好,他低头沉思了片刻,终于咬牙跺脚道:“得了,就听你的!搏一把总比坐着等死强,真若出了事,我与你一起担着。”
南星的目光异常坚定,一字一顿道:“那就劳烦林兄帮忙了。”
这堪比拨乱反正的“外倒转术”,还是南星在医馆时,跟着师父一起学的。虽然师父当时并未多言,但南星心里明白,当年他娘生他时,就是死于胎位不正的难产。
如今,命运兜兜转转,接生的重任落到自己的肩上,这让南星不由生出一种责任感,仿佛只要救活这一大一小,就能为当年间接害死娘亲赎罪似的,也能让他内疚了二十余年的心稍稍舒坦一些。
想到这里,他调息了几个来回,轻轻阖上眼,透过自己双手,细细感受着腹中胎儿的一呼一吸。直到他搁着腹壁,摸到了孩子的两极,小心地把握力度,慢慢将头往下推,臀部向上,一点一点地纠正胎位……
直到听见新生婴儿石破天惊的哭喊,这才呼出了一口劫后余生的气来。
听说儿媳保住了性命,还为张家添了个传宗接代的大胖小子,清风楼的张老板心花怒放了一大把,差点儿拉着一大家子,跪下给两位太医磕头。
为表感谢,他当即宣布,郁、林两位太医,就是他张家的再生父母,日后再来清风楼,无论吃喝,一律免单。
这可把精疲力竭的林太医给乐坏了——一晚上的惊心动魄,换来一辈子的酱烧猪蹄,能摊上这等好事,简直做梦都能笑醒。
等将绷紧的神经放松下来,南星这才后知后觉地感觉到左脚传来的一阵剧痛。
林谨如赶紧架起他,一边朝外走,一边幸灾乐祸道:“咦,刚才抱你飞奔的那个外族傻憨憨呢?怎么不见人影了?”
南星哭笑不得,“人家与我们非亲非故,何苦大晚上的守在门口?”
“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呀!”林谨如道:“你可别赖上我啊,为兄瘦骨伶仃的很,压根儿就抱不动你,经不住……”
林太医的放厥词只放了一半,忽然就没了动静,南星不明所以,顺着他惊愕的目光看了过去,脚下一个趔趄,险些又崴了另一只脚。
只见清风楼外,一架马车前,一袭身影长身玉立,说不出的端庄贵气,只是那张脸冷冷的,从内至外散发着一种“别惹老子”的怨气——正是如假包换的庆亲王周祺煜。
林谨如喉头微动,干吞了一口唾沫,连忙打了个哈哈,胡乱抬手一指道,“今儿的月亮可真圆呀!”
一听就是胡说八道!
明明刚刚下过雪,天色阴沉的快要压死人,放眼望去,举目都是黑咕隆咚,哪里来的月亮!
他干笑了两声,拍着南星的肩膀道:“那什么,竟然王爷来了,我就不打扰了,贤弟你好好养着哈,为兄先走一步,明儿见!”
说完,这个绝情的叛徒逃荒似的,撒丫子绝尘而去。
南星:“……”
作者有话说:
哎哎哎,这该死的烂桃花。。。
第六十八章 炸毛
南星硬着头皮摸了摸鼻子,尴尬道:“王爷怎么来了?”
周祺煜阎罗一样散发着低气压,紧紧地盯着他,冷冷道:“听说你崴脚了?”
南星连忙打了个哈哈,“没那么严重,不碍事。”
“那是你自己上车,还是本王抱你?”
不知是不是错觉,南星觉得庆亲王口中的那个“抱”字,听上去格外咬牙切齿。
这让他莫名生出一种被人当众捉奸的心虚,不由连气势都弱了三分,连忙摆摆手道:“不……不用,我自己来。”
毕竟是瘸了一只脚,走起路来和半残没什么两样。周祺煜眼睁睁地看着他以极其缓慢的速度一步一挪地蹭过来,颤颤巍巍尝试了几个姿势,也没能成功地坐上车,于是忍无可忍地走上前,一把将人抱了起来。
“别……我刚给人接过生,一身的血污,别弄脏你……”
南星下意识地想要闪躲,却不知又触动了王爷的哪根神经。
这货八成是毛巾转世,怎么“拧巴”怎么来,抱着南星的手臂非但没有松,反倒更加紧了紧,好像一圈撑不开的枷锁,将人结结实实地禁锢在了腿上。
完了!又炸毛了!
南星一脸苦大仇深的想,八成是恭让干的好事,将他崴脚被人抱的经历,事无巨细地汇报给了主子。
“唉”,他无声地叹了口气,等日后有空,得去找恭让好好谈谈,这些芝麻绿豆大的破事,还是不要跟王爷提了,否则时不时来上这么一出,这还有完没完!
车厢内的琉璃灯,随着马车的颠簸,一左一右地摇晃着,在周祺煜那张可以入画的脸上,投射出了一片晦暗不明的阴影。
南星在心里想得热闹,可眼下,周祺煜分明气不顺,哄王爷才是正经事。好在经过这一年的磨练,他别的不敢说,脸皮倒是厚了不少,于是若无其事地干咳了一声,带着几分讨好道:“你这么抱着我,不嫌沉呀?”
周祺煜沉着脸不看他,没好气地“哼”了一声,“你不是喜欢被人这样抱着么。”
“乱说!”南星顿了顿,终于还是面带娇羞地别开了眼,口中喃喃道:“那也得看是谁抱。”
周祺煜的目光闪了闪,搂着他开门见山道:“今天的那位如何?”
“我都不认识得他!”南星简直哭笑不得“今儿出门也没看个黄历,稀里糊涂地崴了脚,还赶上张老板儿媳难产,想必那人也是个热心肠,看我腿脚不便,就顺带着帮了一把,无论如何,自然是救人要紧。”
也不知面沉似水的庆亲王听进去没有,反正抱着他的手依旧不肯放松。
南星觑着王爷的脸色,眨了眨眼道:“方才慌里慌张的,都忘了问那人叫什么了?”
周祺煜蓦地皱起眉,“你还想找他不成?”
南星憋住笑,“人家劳心费力地帮了那么大的忙,若是有机会,当面感谢一下,也是应该的。”
眼看着王爷的脸色阴沉地快要滴出水来,南星赶紧见好就收,往回找补道:“不过……看那人长相,应该是个外族人,兴许人家都这样不拘小节呢,想来他们到此也只是偶然路过,日后再没机会见面了。”
周祺煜的目光黯了黯,语气这才正常些,“近来觊觎中原的外族不在少数,乞木屡次兴兵进犯,雍州此次暴乱,也有这些势力参与其中。”
南星不解,皱眉道:“乞木不是早已向我朝纳贡称臣,多年来邦交友好,相安无事么?”
“儿子造反打老子的事还少么?”周祺煜冷笑一声,“这些年大燕灾荒不断,国库亏空,积贫积弱,被人盯上也是在所难免。”
听到这里,南星不由惆怅起来,太平盛世尚且有冻死饿殍,何况是大灾大乱之年了。一将功成万骨枯,无论朝堂怎样更换,受苦受难的,永远都是手无寸铁的平民百姓。
他忽然觉得心里坠着块石头似的,顿时连呼吸都沉重起来:“倘若真的打起来,可该如何是好?”
话音一落,车厢内瞬时安静下来,只剩下车轮吱吱呀呀碾压地面的声响。
周祺煜的眸子似是染了墨,衬在昏黄的灯光下,显得格外有神。
他定定地看了南星片刻,一字一顿地说道:“纵使天塌下来,也有我顶着。”
南星蓦地一阵心疼,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地砸了一下。
出生帝王家,有些事情是逃不开的。
天下社稷,缩成一线,压在了活生生的肩膀上——只盼四方顺遂,抚平你眉间化不开的阴郁;唯愿万物安康,还你世间最美的笑魇如花。
毫无意外的,受这次崴脚拖累,南星又连着两天没能下床。
原因自然不全在脚上,其中的细节羞于启齿,实在没脸与外人道。
可谁让他摊上这么个睚眦必报的主了——好说歹说,就是说不开一副“老子不爽”的模样,好像南星真的在外沾花惹草了似的。
这种情况下,再多的言语都是苍白的,直到翻来覆去被他折腾了半宿,这才勉勉强强地把人哄好。偏偏到了第二天,这货就像变了个人似的,嘘寒问暖,简直要星星不给月亮,连恨都恨不起来。
眼看着寒意渐浓,转眼便到了年根儿底下。
大概全天下都是一个样儿,年尾就是鸡飞狗跳的代名词。越是接近岁末,繁文缛节越要铺天盖地地招呼过来。南星的脚还没好个利索,先身不由己地忙成了一只跛脚的陀螺。
好不容易熬到了除夕,还没来得及为守岁做好准备,他又跟着文武百官一起,浩浩荡荡地赶赴郊外祈福坛,观瞻圣上祭天祭祖。
元安帝修仙修得风生水起,虽然几十年不理朝政,却将“礼不可废”四个字贯彻地头头是道。
祭天大事,简直比他的命都重要,自然也比其他任何人的命都重要,所以大燕上下的文武百官,只要头顶上的乌纱帽还在,无论如何,哪怕是连滚带爬,也得强撑着自己的脸,赶去为今上祭天捧场。
当然,虽说医官也是官,但像南星这种没有绿豆大的芝麻官,若按照官阶品级排位,最多也只是跑去滥竽充数罢了。
也不知幕天席地等站了多久,南星在凛冽的寒风中,把自己站成了一根里外透心凉的棒槌,还没来得及抹一把鼻涕,忽听远处不知什么地方,传来了一声:“跪——”
下一刻,夹道欢迎的文武百官,就如同潮水一般,稀里哗啦地跪倒一片,南星连忙有样学样地一同照做了。
之后又等了片刻,元安皇帝率领一众姗姗来迟,沿着祈福坛的御道由远及近地走了过来。
临到近前,正在一旁低眉敛目,跪得规规矩矩的南星,忽然无比好奇,想要观瞻一眼周祺煜亲爹的风采,于是在心里天人交战了片刻,终于西风压倒东风,胆大包天地抬起了头。
只见被众星捧月围在中间的那人,身穿一件缂金十二章龙袍,周身散发着不食人间烟火的气质,唯有那一双眉眼,乍看之下,与庆王周祺煜有着几分相似。
此情此景,让南星自娱自乐地想起了一句民间土话,“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
他有些忍俊不禁,还没来得及在冻僵的脸上绽放出笑意,却猝不及防地遭遇了一双勾魂摄魄的眼睛——跟在亲爹身后走来的周祺煜,正意味深长地看着他,目光中带着几分挑逗与戏谑,像是在数落他“就知道傻笑,看够了没有”。
南星胸口一滞,顿时红了脸——大庭广众之下,他与庆亲王暗戳戳地眉来眼去,若是被人发现,那还了得!
于是他慌忙收回视线,若无其事地重新低下头,老老实实跪了个一动不动。
若说起来,今早幸好有王爷嘱咐,这才在朝服里加了一件御寒的夹袄,否则就这么冰天雪地地跪着,这个年能不能过得去,还真是难说。
元安皇帝一行人渐行渐远,沿着前方恢弘的祈福台拾阶而上,直到那些身影浓缩成了一个个的小点。
“起——”
喝令声隐约传来。
南星顾不得跪得又麻又痛的膝盖,随着群臣咬牙切齿地站起身,不过由于距离实在太远,祈福台上谁说了什么,一概听不清,谁做了什么,也一律看不见,反正无聊也是无聊,便眼观鼻鼻观口地胡思乱想起来。
想他这一年过的,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
去年此时,他还在老家的医馆,帮着大哥张罗婚事,日子简单而充实,哪里会料到如今的沧海桑田。一年的时间,足以让很多事情天翻覆地,也不知明年这个时候,又会是个什么境况。
终于盼星星盼月亮,繁琐的祭天仪式行至尾声,大大小小的官员,归心似箭地跪送着今上离开,纷纷哆哆嗦嗦地松出口气来,提溜着不听使唤的腿脚,各回各家,各找各妈。
最为凄惨的,无疑是周祺煜一众皇子皇孙,事毕之后,还要跟着今上一起回宫,一方面认一认许久不见的亲爹,另一方面,硬凑在一起,吃一顿貌合神离的年夜饭,等着情不真意不切地守完岁,这才勉勉强强地算是过年。
对于除夕守岁,大燕人似乎格外执着。在南星的老家,守岁又叫“熬年”,据传,每年大年夜时,天上众神都会下凡人间,其中有一位独角仙,嗜好颇为奇特,常常悄咪咪地来到凡人床前,若是发现有人睡着,便会把疾病传播给他。
这个传说的真假不得而知,但却在年幼无知的程家兄弟心里,留下了不可磨灭的阴影。
因为担心睡觉会生病,他们就干脆苦苦地撑着不睡,于是,熬年便成了真刀真枪地熬,哪怕困成小鸡啄米,也要咬牙切齿地坚持到大年初一的早上才行。
今年的除夕,注定要在京城过了。因为周祺煜被叫进了宫,南星原本打算带着坨坨,过一个不怎么热闹的春节,谁知无闹不欢的林太医,忽然决定抛爹弃娘,硬要拉着他与魏云文,一同去朱雀大街守岁看烟花。
大冬天的也不嫌冷!南星本能地想要拒绝,可一想到尚且年幼的坨坨,忽又觉得热热闹闹地看一场烟花,倒是个不错的经历,总比留守王府,跟着他大眼瞪小眼的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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