映珠笑了笑,伸手轻轻拉上商吹玉的衣袖:“别意公子的遗物,就由我和二公子负责清点吧。”
商吹玉眉宇刚皱,就被映珠一语堵了回去:“二公子,这里只有你姓商了。”
“……”
凤曲道:“吹玉,你就去吧。”
商吹玉只得松了口风:“我知道了,都听老师的。”
清醒后的第一天,好像只是为了击碎“梦”的侥幸。
叫他前所未有地确定,那些都不是梦。
第113章 儿时梦
中元夜残酷的战斗很快传出了玉城,“倾凤曲”的名字越发响亮。听说凤曲转醒,千里县的百姓自发送来了鲜花和补药,密密麻麻堆满十步宗的大门。
连带着十步宗上下也对这位贵客与有荣焉,平日的招待更是殷勤妥帖,一张张笑脸热情洋溢,反而令凤曲受宠若惊。
现在真有不少人期盼起自家少主能“高攀”了,莫饮剑却忙得脚不沾地,一连几日都没能亲自问候。
今天好不容易腾出空闲来见凤曲,却见阿绫坐在院里乘凉,淡淡说:“他出门赴约去了,你要追吗?”
莫饮剑磨了磨牙:“赴谁的约?商吹玉?秦鹿?难道是女的?穆青娥?五十弦?可恶,到底是哪个狐媚?”
阿绫:“……你还真把这里当后宫了啊。”
但她一向不喜欢和傻子说话,与其看莫饮剑在这儿表演跳脚,还不如支开这人。阿绫信口说:“是‘天玑’约见,你自己打听去吧。”
莫饮剑便怒发冲冠地走了,只留下一串叽叽咕咕的骂咧。
玉城的观天楼就在千里县郊,不过现任“天玑”实在低调,就连偌大的观天楼也显得没什么存在感。若不是孔清兰派人带路,凤曲自己恐怕又要迷失一阵。
在凤曲的印象中,观天楼的道人总是从容淡然,深藏不露。
但不知是慕容麟事先吩咐,还是空山老祖的部署分散了观天楼的人力,眼前的观天楼竟然门庭空落,长长的山阶无人清扫,积起了一层落叶。
领路的十步宗人朝他一礼:“小的就送您到这儿了。”
凤曲忍不住问:“空山老祖生前都在观天楼吗?”
领路人摇了摇头:“老祖有自己的洞府,远离城县,鲜少与人往来。他是考试开始之后才受‘天玑’邀请来此坐镇。”
凤曲了然颔首,又谢他一遍,这才举步上山。
不同于前三座观天楼的巍然华丽,分明是相近的城楼,这里却格外荒凉。门可罗雀、苍苔丛生。
慕容麟只邀请了他,所以凤曲也没有叫上他人,独自前来赴约。
走过百级山阶,观天楼的大门显出一角。属于大门的悠长缓慢的异响飘了过来,门缝徐徐张开,一道人影孑然而立,呼唤他:“你来了,灵毕。”
凤曲脚下顿了瞬息:“……阁下是叫我吗?”
慕容麟久等多时,见到他的衣影,立即迎了上来。
他和秦鹿描述的一样不善言辞,然而双眼里迸出激烈的光亮,看上去激动不已,却不敢伸手接应,只是迫切地望向凤曲:“灵毕,是我,阿麟。”
凤曲停在了最后几步阶上:“抱歉,我失去过一些记忆……你确定没认错人吗?”
慕容麟如遭雷劈,僵在了原地。
-
儿时梦里巍峨的宫殿和发狂的男人,凤曲现在都已有了猜测。
虽然尚不明白自己是如何被倾九洲带出深宫,但毋庸置疑,他一定有很长一段时间就生活在那座宫殿。
而那个眼含血泪的男人想必就是他全无印象的生父。
慕容麟证实了他的猜测:“我不会认错……你和以前一样耀眼。”
凤曲一时语塞。
慕容麟侧身让出一条道路,深吸一口气,似乎在平复自己复杂的情绪,许久才细声细气地开口:“请进吧,灵毕。我愿意帮你找回记忆。”
凤曲却没动作:“……记忆吗。”
换做以前,他一定掉头就走了。
没有人希望他记起往事,否则倾九洲不会大费周章带他出宫,倾五岳不会让他隐姓埋名藏在岛上,有栖川野更不会支支吾吾、如履薄冰。
他自己也不是很想。
没有比逃避更轻松的事了,而且这一直是他最擅长的。
慕容麟焦急地催促:“灵毕,你不相信我吗?”
“……”
那倒没有。他就算不信慕容麟,也相信空山老祖的眼光。
「要走吗?」久违的阿珉开了口,「他拦不住你。」
“要走吗?”凤曲把问题丢了回去,“我不知道。”
一人一魂都不太愿意做出选择。
但在进退两难的时候,慕容麟已经上前拉住了他的手腕。
这个看上去畏畏缩缩的少年正鼓着双腮,眼中隐有怒火:“应灵毕!不要再躲了,这还是你教我的!!”
慕容麟的身材并不魁梧,反而非常瘦弱。
瓷白的皮肤因为怒意而泛起微红,但这更显得他的发火毫无威慑,只让人觉得弱小可怜。
凤曲的嘴自发地泄出一丝笑:“什么啊,阿麟又把自己急哭了,羞。”
话音未落,二人的面上都同时一怔。
脑袋里好像蒙了一层雾,那些刻意回避的梦境却如一折折戏,越是混沌,越是清晰。一个个陌生的名字跃出脑海,凤曲叫不出来,但脑内霎时间传来剧痛。
慕容麟急忙搀扶起头痛欲裂的凤曲,二人匆匆返回楼中,屏退外人,慕容麟担忧地问:“灵毕、灵毕,你还好吗?你说你没了记忆,那是怎么回事?”
凤曲开不了口,只觉四肢乏力,阿珉也和他一样深陷痛苦,久久不曾出声。
但在恍惚间,朦胧的视野中似乎有白雾聚起了一道长影。
对方迎面走来,看不清容貌,却有一种异样的熟悉。
慕容麟的呼声紧在耳畔:“灵毕,你不记得我,还记得太子和帝姬吗?就是折炎和赊月,你还记得吗?”
-
折炎。
赊月。
灵毕。
-
“王爷,扶摇剑这回修补好了,可不能再断了!真不知你是怎么用的,以前好几年都没事,近两年怎么一会儿裂一会儿断的,你该不会又借给小剑仙了罢?”
被慕容济一语戳中心事,应淮致借喝茶飘开了目光,颇为心虚地呵呵一笑:“只是和九洲比试了几次。”
“你哪里能是她的对手,干嘛自取其辱!”
“可她要本王赢了她才肯下嫁,这屈辱非取不可嘛。”
“世子都这么大了,她还不肯放水?”
“不要放水、不要放水。灵毕大了是灵毕的事,我和九洲是我们的事。”
慕容济看他的表情更怜悯了。
堂堂王侯,弃了无数贵女不要,偏追着一个没心肝的剑客瞎跑。
孩子都已拿得动剑了,父母竟然还不曾拜堂,说出去实在令天下人耻笑。
应淮致问:“慕容,你这是在同情本王吗?”
“微臣更同情跟着你长大的世子殿下。”
“……跟着九洲腥风血雨的才更可怜吧!”
“有你们这种父母就是最可怜的事了。”
应淮致更为心虚,偏开头不再做声。
孩童的笑声却从宫殿外飘近过来,一路跑跳,银铃似的清脆。慕容济放下茶杯:“孩子们回来了。”
应淮致说:“本王又被九洲打了的事……”
“是是是,微臣不会告诉世子的。”
话音未落,几个小影钻进宫苑,一行宫人唯恐小主子有所磕碰,个个大汗淋漓,小心环护。
但当中的小主子们毫无自觉,尤其是领头的那个动如脱兔,一路跑来,喊道:“父王!快来评理,折炎他欺负我!”
应淮致:“……又怎么啦?”
应灵毕窜了进来,一脸假模假样的哭相,告状说:“折炎拿不动太傅的枪,让我去拿,我拿动了,他就喊太傅来骂我!”
应折炎也尾随入内,不甘示弱地解释:“一开始就是灵毕叫我拿的!”
应赊月随后追来:“皇兄这么输不起,真丢人。”
应淮致被这帮小孩吵得一个脑袋两个大,但应折炎和应赊月都是皇兄的子女,他总不能逾越教训,只得对应灵毕好言相劝:“你确实不该拿太傅的枪啊。”
慕容济在旁附和:“那把枪接近百斤,小世子虽然能干,也要当心伤到自己。”
应淮致:“就是,这么重……等等,慕容你怎么还夸他!”
应灵毕却得意极了,被慕容济这么一夸,几乎就要忘乎所以:“父王的扶摇剑我也能用呢!太傅都夸我是天才!”
“哦?世子连扶摇都能用,可比你父王……”
“——慕容!!”
慕容济这才不甘心地收了后话,改口说:“小孩子不要舞刀弄枪,等您长大,微臣专门做一把适合您的。”
应折炎和应赊月的眼睛也跟着亮了。
但这两位就不同于应灵毕,在皇帝的教养下都很懂礼,虽然心中渴望,但不敢明着要求。还是应灵毕喜滋滋地插话:
“可那时师傅不就老了么?不如师傅把这门手艺教给阿麟,我觉得阿麟还更懂我想要什么。而且我们跟阿麟更熟,折炎和赊月也能厚着脸皮一起讨了。”
应折炎撞他一下:“说谁厚脸皮呢!”
慕容济生平头一遭被人嫌弃,一时忍俊不禁:“那小子体质寒弱,不是铸剑的材料。说起来,阿麟人呢?”
慕容麟虽然以应折炎伴读的名义入了太学,但平日实在沉默,连应折炎也时常忽略了他。
被慕容济一问,应折炎才意识到自己漏了什么,尴尬地左右张望。
应灵毕答:“御花园的一个洒扫宫女有些头疼,但腾不出时间去太医院拿药,我就和阿麟一起拿了。可是阿麟说那宫女看了我肯定害怕,叫我一个人先走。”
“阿麟又给您添麻烦了。”
“没有呀,阿麟又善良又细心,我喜欢和阿麟玩。”
慕容济的眼光闪了闪,有些动容。一旁应赊月称赞道:“灵毕也很细心,好些族子都喜欢灵毕。等明年灵毕进入太学,肯定大受欢迎。”
应灵毕也不推辞:“等我正式去了太学,是不是就能玩太傅的枪了?”
“皇兄肯定不行,但以灵毕的资质,说不定呢。”
“折炎又不止武功不行……”
应折炎气得张牙舞爪,完全没有了皇子的气度:“要你们管!我、我是大器晚成,天道酬勤!!”
满院的笑声闹成一片,应淮致无可奈何地摇摇头,和慕容济相视一眼。
慕容济想起什么,压低了声音问:“听说你行宫后山的竹林被前几天的雷电劈了,山火烧了半宿,很严重吗?”
应淮致道:“是有点麻烦,不过火势没有影响到行宫,过两年竹子再长出来就好了。”
“这算不算不祥之兆?”
“灵毕出生的时候还赶上天狗食日呢,那时也说不祥。”
“总之,你且注意着点……你最近应该没做什么坏事吧?”
“哈哈。”
应淮致笑眯眯地没有接话。
直到孩子们吵闹着奔出了宫苑,应灵毕又要去御花园找久不归返的慕容麟。
应淮致重新端起茶杯,遥望着天际落日。夕云映进茶水,仿佛盛了一杯热血,应淮致低首吹散浮云,淡道:“坏事当然没有。别的么,就等天道来判吧。”
夏日的天气总是善变,晴朗的天幕渐而卷起乌云,阴沉沉的叫人压抑。
应灵毕很快拉着慕容麟跑了回来,慕容济正好起身接过儿子。
“这么急吗?我还想和阿麟再玩会儿呢。”
“小世子,等您进了太学,就天天都能和阿麟一起玩了。”慕容济说着,打量着不善的天色,转头对应淮致道,“也不要事事都信天道,说不定,老天也有糊涂的时候。”
慕容麟扒着父亲的衣角,恋恋不舍地道别:“我、臣告退。”
应灵毕更是依依惜别,一路送到宫道还不肯停步:“阿麟,等我进了太学就去找你。你现在一个人不要害怕,折炎和赊月其实很好相处。”
“可是……”
“嘘,我知道,可他们毕竟是皇子和帝姬。但你别怕呀,你不能总逃避吧,我不在的时候,你也要勇敢一点才行。”
慕容麟一张脸急得通红,最后只能挤出弱弱的一句:“求你快来吧……”
“我保证,明年就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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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你一天都没踏进过太学。”慕容麟抽泣着说,“襄王殿下和你都被禁足行宫,甚至直到襄王薨逝,你还是一个人住在那里……”
凤曲怔怔地看着他,看着空荡的观天楼。
这里有九层之高,岌岌不可逼视。仿佛登上楼顶,一伸手就能触及天幕。
模糊的梦境逐渐清明。
他听到了满脸血泪的男人最后的呢喃。
那天日暮,天空中再度降下巨雷。
雷电劈焦了后山的大片竹海,烈火如狱,竹节断裂的动静和男人的垂死呻/吟响在一起。
“灵毕……别怕父王……快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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