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臣便献丑了。”
沈瑞转过身去,看着底下坐着的世家权臣,目光在江寻鹤身上顿了顿,随后又若无其事地收拢回来:“诸位应当都知晓在下有几艘小船才从外面回来不久。”
这话是谦虚了,底下地这些个人们即便没有自己去瞧过,也都听过手下奴仆的回话,自然知道那是个什么排场。
沈瑞也不管底下的嘘声,朗声道:“自然也是带回来不少东西,今日既然是佳节,自然应当取出来些与诸位大人同乐。商船里带回来地东西有上百种,在下特意选了些与诸位大人适配的,每人一个种类。”
说罢,便拍了拍手,早就安排在外面等着的春珰得了命令,立刻便领着一众小太监进来,走近了才福了福身子,命人将箱子都打开。
原本十几个大箱子就够惹眼的了,现下再将盖子打开露出里面金光夺目的各色物件,顿时便听见些抽气的声音。
春珰略沉了口气,才将身后始终捧在手中的托盘献上去,沈瑞从善如流地从袖子中掏出一早准备好的小抄,对着帝后储君好一阵夸赞。
什么“陛下当如万古红日,御领四海”——红玛瑙手串,“娘娘如千秋明月,泽被万物”——夜明珠摆件,“殿下如玉,贤德柔润”——羊脂玉佩。
一通溢美之词被他念得抑扬顿挫,若不是手上还有小抄,明帝差点就真的信了。
他眯着眼打量着沈瑞:“你这又是什么把戏?”
“陛下冤枉,臣只是反省从前行事多有不端,又感怀陛下与诸位大人德才兼备。但既然是想要学习,自然要先体悟。”
他一扬袖子,将身后装满名贵物价的箱子露出来:“这便是臣体悟的结果。”
明帝很想问他体悟的就是当众贿赂官员吗?
但当着景王的面,他实在是不想同沈瑞分辨这些没个名目的事情,只能淡淡道:“罢了,你有些能学好的心思就已经是不易了。”
这是松口了的意思,春珰闻言顿时便明白了,领着那些小太监去各个朝官世家面前送东西去了,贺词写得跟沈瑞方才念的一样恶心。
春珰在走到江寻鹤面前时,声音要比着对旁人时压低了些,贺词好似也同旁人不大一样,递过去的是一柄青玉多宝如意。
不用想便知道是暗藏了私心的。
一轮送了下来,原本还存着些芥蒂的朝官们眼见着陛下都已经收了,瞧着那精美的物件儿再加上春珰那一套虽然恶心但是又叫人有些上头的贺词,倒也算是心中舒畅。
春珰办好了差事,心中算着即将到手的银两,快步走到沈瑞身边小声道:“公子,都已经办好了。”
声音倒的确是小,但奈何景王是个会读唇语的,他从座椅上支起了身子,语调懒散但又裹含着威严道:“都分发完了?看来靖云是把本王给忘了。”
说罢还哼笑了一声,就差把阴阳怪气四个大字刻在脑门上了,原本有些嘈杂的园子里顿时安静了下来,谁都不想引火烧身,只有沈瑞合手道:“殿下这说的是哪里的话,殿下的怎么好叫这些奴仆送上呢,自然是要臣亲自奉上才好。”
他一招手,春珰顿时便会意地取出一个镶嵌着宝石的小匣子给他,景王顿顿地看了他片刻,随后扬了扬下巴示意身边的小太监去接过来。
匣子在众目睽睽之下被打开,景王看了一会,从中拎出来条青玉手串,除了材质色泽可以说同明帝那条红玛瑙的一般无二。
景王似乎觉察出了些什么,他挑眉道:“靖云这是何用意啊?”
“陛下将汴朝治理得上下一心、百姓和乐,自然可称之为万古红日,而殿下在乌州也是治理有方,想来是少不得陛下的教导的。”
他故意顿了顿,给了众人反应的时间,随后轻笑道:“虽有才干,但到底青涩。”
青涩对着青色,他这是明晃晃地要打景王的脸。
景王闻言顿时面色难看至极,变动了几番都没能说出话来,倒是明帝先满意地笑了起来:“你虽然顽劣,但却颇有巧思,能够借着这些物件儿来比喻文武大臣,字词贴切,想来是用了心思的。”
“有心学好实在是难能可贵,春和,赏。”
沈瑞立刻谢恩,硬是赶在景王之前将那番说辞落实了,叫他再无翻身的余地。
垂下头的瞬间,沈瑞目光晦暗,这般应当算是暂时保住了沈家周全。
第154章
景王回中都算是个意料之中的意外之事, 原书的笔墨大都落在江寻鹤的身上,至少在原身死掉之前,景王还没有彻底倒台。
先前还好些, 现下商船一回来,就等于将整个中都的目光都落在沈家上。世家皇权之间原本就只差着根导火索,现下这么汇聚着, 只怕就算无人去点, 也难免要自燃。
唯一的法子就是要明帝知道,世家只不过是想要维持着百年的尊荣, 但他那位好弟弟却恐怕是想要将他拽下马。
当年为了他能在一众皇子中继承大统,原就因着萧瑜兰嫁给了沈钏海,硬生生在他身后立起一道支撑, 沈瑞现下做的这些不过是帮他回想一番罢了。
在撕破脸之前, 沈家能帮他一次, 就能帮他第二次, 前提是他要想明白自己的敌人究竟是短时间内不会发作的世家,还是那个多年虎视眈眈的皇弟。
春和手脚麻利, 没一会儿就端着一托盘的金子出来,沈瑞瞧了一眼倒是没想到明帝的奖赏会这般实惠。
明帝似乎是看出了他的心思,摆手道:“收着吧,也不知道你那几条船怎么样了, 别把自己折腾得连饭都吃不起了。”
沈家好歹积攒了这么些年,前边大约也没有像沈瑞这般的败家子, 因而现下也还算家大业大。
就是再往江东去几次也还是搬不空的, 至少饿不着沈瑞。
明帝这番话就是对沈瑞示好的回赠, 别管这么一小会儿他心中究竟有没有想明白,但至少有了他的话, 这趟商船就也算是有了保障。
算是个好兆头。
沈瑞也不多跟他磨蹭,当即笑眯眯地命春珰收了起来,心中掂量着这些钱该买些什么各色金玉好挂在那漂亮鬼身上才好。
一托盘的金子很沉,春珰接过去的时候,手臂顿时往下一沉。
沈瑞偏头瞧了一眼,抬眼看了看上面坐着的那位满意打赏的甲方,面上笑意都更真诚了些,合手道:“多谢陛下赏赐。”
他一动,身上那些个配饰就玎了啷当地撞出好一阵声响,恨不得有个什么绕梁三日不绝的回声。
明帝合了合眼,一副瞧不过去的神情:“你挂着那一身,知晓的是来参加宫宴的,不知道还当是来逛集市的。”
“臣这也是头一次参加中秋宫宴生怕露怯,没想到竟是用力过猛了。”
在场这些世家子弟们中,就属他进宫次数最多,谁露怯也轮不到他头上来,但他偏就有些睁眼说瞎话的本事。
说完了,还不忘扯了扯身上的衣料给明帝展示,周遭的大臣也探了探头想要凑个热闹,仔细一瞧,好家伙三串青玉珠子。
先前还说一人一个品类,现下就来将景王的脸打得高肿出三丈。
似乎是觉察出了园子里的气氛不大对劲,沈瑞还勾了勾唇角道:“臣这也是仰慕殿下威仪,还望殿下不要介怀。”
景王沉着脸看了半天,随后沉声道:“放心,本王不是这般小气之人。”
“有殿下这番话,臣就安心许多了。”
沈瑞煞有介事地拍了拍胸膛,又转头对明帝说:“那臣就先告退了。”
春珰领着一众的小太监跟在他身后走,众人总觉着玎珰声好像更大了些,借着园子中亮堂的烛火,仔细瞧了便能看见个个身上都吊着青玉串子,一个也没落下。
看明白了,殿内安静了一瞬,随后又识相地推杯换盏起来。
管他看见看不的,都拿自己当瞎子。
沈瑞顶着众人带刺似的目光重新坐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去,刚一走近,就看见白琢凑过来比了个手势小声道:“厉害啊沈兄,不愧是中都内地纨绔头子。”
夸完了,还不忘琢磨琢磨自己:“我若是也闹出这样一场,只怕祖父今夜便能送我去见阎罗。”
“是么?那你挺可怜的。”
沈瑞明知着他这般装模作样定然是得了族中的什么指使,懒得同他闹那些个虚与委蛇的把戏,随口敷衍了两句后便看向了身侧的陆思衡:“我今日这出散财童子如何?”
陆思衡在听见那四个字的时候,心中便隐隐有了些猜测,只是没料到沈瑞做得远比他猜测得还要更决绝些,几乎没留出什么余地来。
他无奈地摇了摇头,避开周遭的耳目轻声问道:“闹出这样大的阵仗,值得吗?”
沈瑞已经将头转了过去,目光在上位的明帝与景王之间打了个转,最后又轻飘飘地落在了下列的江寻鹤身上,闻言淡淡道:“陆兄应当清楚,这世上好些事情是由不得人来判定究竟值不值得的。”
他们都不过是被权势裹挟着向前走的棋子罢了,就算前面明眼瞧着就知道是深渊万丈,也照样是停不下来的。
陆思衡轻啜了一口手中的茶,没再说些什么。
好在沈瑞之后的人都掂量着没闹出什么别地花样,就连原本想要出风头的,都歇了下来。
一场宫宴,沈瑞瞧着也就中规中矩,没什么太大的意思,全不顾他自己便闹出好大的风波。
景王直到退场之前,还不怎么真心地夸赞了他颇有才学,可见是真气着了。
沈瑞表演完自己的戏份后心中便没了什么忌惮,一堆扶不上墙的纨绔分子来同他敬酒,倒也喝了许多。
宫宴结束的时候,眼底好似盛着水光一般,耳尖也被催上了层薄红。他晃了晃,扒拉开身边黏着的白琢对陆思衡挥了挥手道:“陆兄,回见。”
说罢,也不管陆思衡有没有回他的话,便在宫人地引领下出了园子。
原本派去接江寻鹤的马车早就已经回去了,只剩下挂着“沈”字灯笼的还停在宫门处。
沈瑞吹了会冷风已经清醒了些,春珰跟在他身侧扶了一下,他抬手掀开帘子,瞧见里面的人影时怔愣了一下,随后轻笑起来:“太傅大人好生听话。”
养熟的金丝雀知道自己往家里飞了,听话得不行,沈瑞略歪过头想了想,这般乖顺的值得奖赏个漂亮笼子。
“醒酒汤在来之前便已经煮好了,始终在炉子上煨着,如意先喝一点吧。”
江寻鹤取了一只小瓷碗,盛了多半碗的醒酒汤放在了桌案上,这会儿正往外散着热气。
沈瑞走过去坐下,盯着那热气瞧了片刻后忽然开口问道:“江寻鹤,你喝酒了吗?”
江寻鹤垂眼看着他泛红的耳尖脖颈,喉间无意识地咽了咽,轻声道:“小如意很好看。”
“嗯哼”
沈瑞有些得意地应了声后才反应过来两人分明是在答非所问,他顿了顿,终于没经住似的扶着膝乐了起来。
“也成,勉勉强强也算是个答案。”
随后便用帕子垫着,小口捧着那碗醒酒汤喝,热气腾腾的醒酒汤在冷秋之中很能带来些慰藉。
太傅府要比沈府离皇宫近很多,可马车晃悠了好半天都没有停下来,但车内两人却没有一个人疑惑。
寂静的街道上,马车外悬着的铜铃声音格外清脆些,沈瑞抬手掀开帘子,看着外面越来越熟悉的景象忽然看向身边的江寻鹤开口问道:“倘若用醉酒当做借口,将你带回沈家,太傅觉着陛下会信吗?”
江寻鹤抬眼看过去,车厢中昏暗,隔着些距离看过去,只能看见略有些模糊的轮廓和沈瑞那双很亮的眼睛。
朝官与世家间的席位隔着好远,中间又是换了一茬又一茬的舞女,江寻鹤看不见沈瑞究竟喝了多少酒,要分辨不清这样多的酒比着沈瑞说出要杀他的那夜是多是少。
片刻后,他稍稍移开了眼:“会。”
随着他的声音落下,马车稳稳地停在了沈府门前,沈瑞单手掀开帘子透进了些光亮,他弯着眼睛笑道:“我猜也会。”
在江寻鹤曾经住过的院子和沈瑞院子的岔路口,江寻鹤稍稍顿住了脚步,沈瑞走在他前面却好像什么都瞧见了一般,语调懒散道:“你那屋子里的东西今早都已经被收拾换洗了,若是现下回去大约只剩下个床板了。”
明明是夜里才将人带回来的,却一早就命人将东西收拾了,可见是早早预谋好的。
他半点不掩饰,江寻鹤也只当做没听出来,跟在他身后,两人的脚步声几乎要融合成一道声音。
沈瑞的屋子里已经许久没有熏香了,两人一进屋子就立刻侵染进一股子酒气,不算浓重,但浮在空中没由来地醉人。
床幔层层垂下,将床榻框定成了一个相对封闭的空间,身上的人水汽还没有干透,混着气息中的酒味显得潮湿而又粘腻。
鼻腔中满是熟悉的草药味,被温热的身子烘烤得越发旺盛,比着先前用过的帕子浓重了不知道多少倍,莫名的,沈瑞心中生出了丝难解的绮念。
床榻中太过于昏暗,叫他没由来地想到,某个昏暗的夜里,交叠的轻吻。已经隔着不知道多久了,却好似不过方才发生的事情。
那点念头一旦生出来,就好似方一破土就被骤雨兜头浇下,生出诸多的惶然。
沈瑞的手掌在被子似的遮掩下握了握,他忽然开口道:“宫中的酒浆为着那点体统,从来不甚醉人,太傅是江东人氏,想来酒量应当不错?”
第155章
大约是趁着好时候, 今年的中秋月朗风清,半点乌云都没生出,可江寻鹤趣闻莫名觉着应当下一场秋雨的。
打在各色的枝叶上, 最后沿着屋檐滴落在门前石阶上,撞出一片没个止歇的声响。
大约这样,便可将床幔内萦绕着的燥意逮着祛除干净。
隔着两层锦被, 江寻鹤没能觉出那上面一层缀着一层的繁复织花, 却平白地捕捉到了沈瑞胸腔内的震颤。
眼中生出些笑意来,但却又好似隔着什么被烘干了般地拥堵着, 倒流回腹腔之中,将里边的五脏六腑都一并作乱着点燃、焚烧。
他应了一声,声音有些微哑:“江东每年梅子兴盛的时候, 便要多酿梅子酒, 封起来够喝许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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