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灵殊呆望着信纸沉默许久,半晌才喃喃自语道:“她果然还是怨我的……”
她清楚灵衍的性子,若对方真的心无芥蒂,绝不会只写这样一句话,这样一句看似寻常有礼却疏离的话。她必定在心中思忖千遍,埋怨和亲厚的话都说不出口,才如此寥寥一语。
她将信纸折好,缓缓回身步入屋中放进匣子里小心收起,复又走出。神情愁苦呆滞,行动如失了魂儿一般。
静垣见她这般模样,也不好说什么,只拉着她在屋前一块表面平滑的大石头上坐下。
此时正值落日时分,遥望远处,一轮红日似要融化在江水里般一点点浸了下去,染得满江红艳如灼,瑰丽无比。
“你瞧,这夕阳多美啊。”静垣望着漫天红霞感叹道。
“是很美。”江灵殊随口附和着,心里想的却是,若灵衍能与她同赏此刻美景该有多好。
“我不知道你与你师妹之间可有些什么误会,但我想,若两个人真心相待,彼此牵念,总是愿意听对方解释的,必定不会因一二件事就轻易生分了。”静垣轻声说道,“信中若是说不清,那便待回去后当面说清。反正世上真情,不论隔了多少时间或空间,都不会轻易消散。”
江灵殊惊讶地望着她,不明白眼前总是傻傻乐着的女孩为何总能一股脑地说出些惊人之语。对方被她看得不好意思,低头嗫嚅道:“最,最后一句话是凌霄君说过的,可不是我自己编出来的。”
凌霄君啊……那便不奇怪了,江灵殊心想,毕竟是活了几百年又心中深埋着许多不愿遗忘之事的人,会有此言语亦属寻常。
“不管怎么说,谢谢你,静垣。”她轻握了握对方的手道。
“谢什么,往后一年,还得请你多多指教呢。”静垣向她抱了抱拳,粗声粗气地学着江湖草莽的声音说道,二人旋即笑作一团。
两个同样孤独的少女并肩而坐,目送着夕阳完全没入江中,弦月攀上天际,辉耀人间。
一江之隔的凤祈宫中,灵衍仍是坐在床上,面前摊着一本依旧打开在第一页的书,手中握着那夜在灯市上买的小猫木雕,一遍遍摩挲着,回忆着。
她突然很想知道,那天晚上,对方究竟许了什么愿。
是与自己许的愿相似,还是与自己毫无关联?
不得出门,又看不进书……她只能这样将自己紧紧裹进与江灵殊先前相处的每时每刻中,在回忆中消磨掉现下的孤独无依。
师姐,我好想你……这句话在心中回荡许久,只是无可传递,终究也只能化作一声叹息。
第二日江灵殊再至凌霄君面前时,便已不像头一天那般紧张难安。对方倒也不与她多话,只细细与她说了一套名唤“太上清虚”的内功心法,命她牢牢记下。又令其运功试了一回,说了些不足和要点,便让她自去练习。如此下来,耗时不过一个早晨。
江灵殊本以为凌霄君至少会在空地上细细教她一天,却似舍不得走出屋子一般,几乎在她还没回过神来时便已结束,心内颇感纳罕,但也只能依言走回自己房前,盘膝合目坐于石上运气调息,默诵心决。
凤祈宫的内功心法亦不算少,在明镜心法和云台心法这样的初阶内功之上还有吹雪功与凤鸣朝阳功等高阶功法。前两者修之有静心清神敛气轻身之效,后二者则更偏重于攻势,凌厉霸道,过境如锋,非基础功牢固者不可学。
而在默运这太上清虚功时,江灵殊只觉自己仿佛无力可依凭一般,身体轻飘飘地如坠云中,虽然还算舒畅,却总无实感,让人觉得于己身并无什么助益。
她皱了皱眉,又将凌霄君所说口诀在心中念了一遍,睁了眼打算先醒醒神再练不迟——
“啊——!”一声尖叫在山谷中回响起来,就连竹屋中的凌霄君亦为之一惊,只是转念间便已了然,微微一笑端坐如初。
让一向端庄持重的江灵殊都没忍住叫喊出来的罪魁祸首却无辜又疑惑地眨了眨眼道:“我不过是想凑近看看你在做什么罢了,何至于像看见妖怪似的……”
江灵殊一边抚着心口一边大声怨道:“哪有人像你这般看的,我一睁眼便是一张脸对着自己,如何不惊?也是我太过专注,连有人走来都不曾察觉……”
“好嘛,我向你赔个不是可好?”静垣全不在意,笑嘻嘻地坐到她身边,“以后不会了。”
对方认错认得如此之快,江灵殊也不好抓着不放,只嗔怪地瞥了她一眼:“话说回来,你怎么又跑上来了,难道当真无人管你了不成?”
静垣吐了吐舌头,做了个鬼脸道:“我对他们说你需要个人陪着习武,这不就来了?”
“你呀,”江灵殊摇摇头,“我看你不过是想找个人说话罢了。我可告诉你,若你只想贪玩,我是断不能依的。”
“怎么会!”静垣急道,“你放心好了,说不定我还能帮上你的忙呢。”
“好啊,那你就给我讲讲这‘太上清虚功’究竟有何奥妙之处。”江灵殊有心考她一考。
“原来凌霄君今日教了你这个,”静垣恍然,面露得意之色,“这可是每个凌霄派弟子学的第一门功夫,乃是门中一众内功心法中的基础……”
“行行行,”江灵殊见她有滔滔不绝之势,忙出言打断,实言道,“这门功夫运起时倒不难,只是总觉琢磨不透其中精髓,还望您讲解一二——”
静垣乐得大笑不止,片刻后才故作严肃指着她所在的大石道:“首先,你这面向便不大对。修太上清虚功时需汲天地之清气,日月之精华,以吐纳之法纳清而代浊。你这里本是旷远开阔的好地方,要做到这些并非难事,但只不该面向房屋瀑布而背对前方广袤之地,应该反过来才对。可别小看这些面向风水之类的事儿,我们这里可是讲究得很。”
江灵殊虽不解为何同一块地方换个面向便会如此不同,却也知入乡随俗的道理,于是点点头,依言照办。
“还有还有,心里一定要清要静,譬如这时候便不能再想师妹了……”
江灵殊面上一红,对方不说倒好,这么一提却反而勾起她一些纷乱遐思,后面的话差点儿便没听进去,好容易才收了神定了心。
见她气息平稳,神色安定如眠,静垣知道她已渐入佳境,于是悄悄坐到她身边,与她一同练习起来。
江灵殊按静垣所说再次调息运气,这一次果然清晰感到自己已自云端落至实地,周身清气流转,明澈贯通,身体亦逐渐融入清气中,似若无物,仿佛已与天地合为一体。
再睁眼时,前方恰有一小群仙鹤向此处飞来,随翅膀扇和声与阵阵清啼落下,有的正落在石边以喙梳理羽翼,有的则至瀑布边低首饮泉。这里一下变得热闹非常,却也因此反倒更有了几分世外之感。江灵殊目不转睛瞧着它们,没想到这里竟还会有这样的风景可看。
“不必惊讶,”静垣站起身自袖中摸出半块馒头,掰成块儿喂给身边的一只小鹤,“这里常有仙鹤停留玩耍,春夏更是如此。喏,你也试着喂一喂。”说着便分了一块儿给她。
江灵殊将馒头轻轻向前一掷,那只鹤随即敏捷伸颈接下,神态十分有趣,逗得她咯咯直笑,随即伸出手小心翼翼抚了抚它脖子,一边侧过头问静垣:“你随身带着馒头,难道就是为了喂仙鹤么?”
“其实也是为了饿时可以自己吃——”静垣看着对方陡然间转为同情的神色,忙摆手一笑,“骗你的啦,我还没那么惨呢。凌霄派的仙鹤虽有专人饲喂,不过弟子们也都会偷偷藏那么一两块馒头,无人处见着了便喂上一喂亲近玩耍。这是大家伙都心知肚明的事儿,就连师兄师姐也不会多管的。”
“这倒是有意思。”江灵殊莞尔一笑,心里已想着今夜定要好好写一封信,将这里的一切都说与灵衍知道。
入夜,她于一竿翠竹上剪下一枝两片如燕尾般展开的竹叶,用浆糊粘在了信纸上,望着它叹了口气。
这里毕竟没有凤祈宫的物件齐全,她也只能以真实花叶为饰,不得亲手作画。
提笔写下的,除了强作欢颜的喜乐之语,亦有深藏在字句中的思念和数句叮嘱。
她要她明白,无论她身在何地,是愁苦抑或欢颜,对她的心意与牵挂都永不会变。
第50章 春分
天气一日日暖了起来, 转眼间江灵殊在凌霄派的后山上已待了月余,亲眼见着身边一片绿意中渐渐掺和了星星点点的粉红紫白,心情也似被添了几抹色彩般鲜亮明媚起来。
这一个多月内, 凌霄君除却教了她太上清虚功外,还讲了些阵符之术。只是她此前毕竟从未接触过, 连点皮毛都不曾习得,因而学起来总觉有些吃力难懂, 不像在凤祈宫时一切如鱼得水宛若天成。便因此有了天资不足之感, 常觉失落。好在静垣一直从旁安慰, 并与她一起用功时时温习,这才渐渐觉得好些。
自然, 她也没忘了晨星的嘱咐,剑术掌法亦是日日练习——静垣的功夫虽不及灵衍, 但所用毕竟是凌霄派的武功,倒也让她应对时有了些变通和实战之感。
只是沐火神华功犹不见进益,不过想起晨星说过这第五层分外凶险,便也不再着急,只顺其自然, 静待水到渠成豁然明通之时。
看似一切都已习惯适应, 可江灵殊却清楚地感觉到,自己心上始终空了一块。
不只是在深夜无人时,亦不只是在提笔写信时——
时时刻刻,或坐或立, 或笑或静, 她总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不实与空虚, 就像初练太上清虚功时那样——云端的一切固然轻盈美好,但那终究不是自己的归处, 亦不能令自己觉得安心无忧。
江灵殊望着纸上一日日的划线,心中不知是该高兴还是该难过,但总之,没有那个人在身边,是喜是悲也都大差不离。
还有不到十一个月。她咬了咬唇心想。
看看匣中,她与灵衍已相互寄有三四封信,眼见着信上的画儿由迎春到望春再至杏花,且信上总有似有若无的幽幽花香,便知对方一定费了不少心思。
只是相较她的长篇大论满纸愁绪,灵衍的回信未免显得冷漠非常,仍是每封信都只那一句话。最近的一封,是说自己身子好全,已可以出门走动了。
江灵殊虽为她高兴,却也不免觉着有些灰心,看起来,对方仍未原谅释怀,或是故意赌气,抑或当真无话可说。不管是哪一种,都足以令她心痛难过。
可转念一想,灵衍的心意分明已全部融在这信纸每一朵精心描绘的小花上,纵因别扭说不出许多话,却已然表露无疑。
她此时又在写信,提着笔望着已写满了一整张的信纸皱眉思索,想要再说些什么以表关心,只是一连十几句下来都觉词不达意。心中若有万分牵挂,写出来时却似只有十分。
江灵殊头一回觉得文字如此乏力,怎么都不如见着面一个眼神一个动作来得直接明了。
她终于写好了信走出门外时,正碰上静垣提着竹篮而来,于是将信交予对方,自己向篮中看去,眼前顿时一亮——那竹篮里俱是刚撷下的各色鲜花,有些还挂着露珠儿,缤纷绮丽,娇艳非常。在这早春时节能采到这么多种花儿,也是要费些工夫的。
静垣见她面色由阴转晴,不由笑道:“我就知道你昨日得了师妹回信,必定又要愁眉许久。但今日可是春分,民间素有吃春菜放春牛的习俗,我们虽然不得凑这个趣儿,却也得开开心心的才是。喏,我可是跑了整个凌霄派才采到这么一篮子的花儿,你挑自己喜欢的簪在头上,剩下的洒于瀑下潭中,可好看了!”
江灵殊自来到凌霄派后,便再没有仔细装扮过,每日只以一根檀木簪挽发,素淡无比。现下看见这么多花儿,倒是勾起些兴致,于是挑了一枝粉白的桃花斜簪于髻上,偏头问静垣:“如何?我可配得上这桃花?”
她未施粉黛,面容莹白如玉,簪了桃花则显衬出几分娇美来。静垣倒也不敷衍,认真上下打量了番才点头道:“自然好看,该是这桃花配得上你才对。”
江灵殊羞怯一笑,抬眼望向一侧的竹林,心中又想起那个如绿竹般傲然挺拔的少女,手上不经意一用力,扯掉了一片握在手中把玩的望春花的花瓣。
“来。”静垣扯扯她的衣袖,将她拉至潭边坐下,将一朵朵花轻轻放入水中。不一会儿,一池清潭上便摇摇晃晃缀了数十朵,在水中尽数绽放。阳光映着凌凌水波,斑斓趣致之余,更觉轻灵动人。
片刻之后,那些花儿便都随着水流缓缓飘向右侧,顺着通向崖下银河的那一簇飞瀑急转而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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