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衍盯着面前白瓷瓶里那枝红梅已有半个时辰,期间不时用手转动瓶身,从各个角度反复细看,用了十二分的专注。
阿夏替她添了几次热茶,心里早已犯起了嘀咕来——梅花再美,也不至于赏那么久吧?
灵衍不语,只笑着点了点头,便将瓶中那枝梅花拿出横放在自己面前,照着它的样子在那块檀木上描画出大概的轮廓,先雕刻出作为簪体的花枝。
阿夏看她一刀一刀刻得十分吃力艰难,却连一声抱怨也无,心中不免为之一震——这一年里她见灵衍做了太多头一回做的事,桩桩件件皆非易事,桩桩件件皆是为了江灵殊。若她本就是喜欢做这些精细活计的人倒也罢了,可她的性子分明是雷厉风行不喜麻烦和拖泥带水的,怎么看都与这些极需耐性的事毫无关联,却每一件都坚持做了下来,她一直看在眼里,实在惊叹。
这样的关系,简直比亲姐妹还要亲了。阿夏心道。
灵衍什么也没想,玉容恬淡平静,与往日相比少了几分锐气,唇角像是微微含着笑,即便是手上不小心扎了木刺,也只稍一蹙眉,连句轻哼也没有。
似乎自江灵殊走后,只有在这样安静做着事的时候,她才能显出如此亲和不常见的一面。
几乎耗去了半个上午的工夫,她才勉强雕刻出大概的花枝形状来,举着边看边细思余下步骤——接下来还要用木挫细整、再打磨数遍……不过为了枝子的质地更真些,上光倒是就不必了。
这么些工序下来,想是要做到晚上。灵衍在心中估量一番,转头唤醒已在打瞌睡的阿夏,将那一大块红绢交到她手内,对她道:“阿夏,你帮我将这红绢剪出梅瓣的样子来,先不论多少,大小都剪些,只是最大也别超过尾指的指头大小就好。”说着自己先剪出了五瓣一样大小的比给她看。
阿夏顿时来了兴致,执了剪子道:“您放心,绢花我先前也曾做过,知道怎么样好看。”
“那就托给你了。”灵衍浅浅一笑,接着做回自己手上的事情。
究竟如何做这只簪子,她心中早有打算。首先便是簪体本身,为了力求与花枝形似,自然不能只光秃秃一根平直到底。其次即是簪子上头的花朵,若全用绢花便觉不够出彩,故而小的花苞可用大小适宜的红玛瑙配上金托代替,这样点缀其中,定会是光彩流转的点睛之笔。
至于盛放之花,可以红绢为瓣,花蕊则用金丝制成,顶尖串上珠子……
单是这样想着便已觉极美,她心内亦颇为自得。
——再没有比这更好的礼物了吧?灵衍心道。眼前不由浮现出江灵殊雪肤乌发,红梅簪衬着娇艳面庞莞尔一笑的模样,身体似有热气涌上,不知不觉便红了脸。
她一向畏寒,这时却觉屋内暖闷得难受,于是推开了窗子透气。
庭院中,雪花打着旋儿在半空中扬起,如一条玉龙卷风而来,煞是好看。
若是这条龙能将她也卷回来,那就更好了。
越近年时,日子便越让人觉着过得飞快,转眼间已是除夕之夜。凤祈宫内的热闹自不必多说,而江灵殊那里,也的确如她所想的一般——正是三个人围着一张桌子,有一搭没一搭说着话。只是凌霄君在场,她与静垣两人也不敢随心所欲说笑,气氛就和屋外的天一样冷,不像是除夕宴,倒像是践行酒。屋内无炭火,刚做好的菜端上桌子,没多久也就凉了个透。
“不想吃就不吃了吧,不必一直坐在这里闷着。”凌霄君搁下筷子,忽然说道。
江灵殊与静垣面上瞬间浮起几分喜色,假意客气了几句一同走出门去。
可惜除了夜空那一轮皎洁明月勉强算是可以欣赏的景致外,便只剩下在黑夜中隐隐披了一层白雪的模糊山影,连星星也不见几颗。
她们本是盼着能看到远处的烟花,这下倒好,别说看见,就连一丝声音也听不见。
“唉,没意思没意思,好没意思。”静垣摇着脑袋,“门内也不许放烟花,每年都没意思。”
江灵殊心内也是失望,便只静静瞧着月亮,想着灵衍此刻在做些什么。
就在她们百无聊赖之时,距此不远的半空中却突然腾出一条金龙,确切地说,这条龙其实是由烟花所化——龙鳞如细碎的光点般密集耀眼,又似金色的墨汁泼洒出道道流光溢彩的痕迹。二人惊得呆在原处,眼睁睁瞧着这条龙向自己冲过来,却连跑都忘了跑。
“啪”的一声,那条龙最终在接近两人眼前时炸开消散不见,江灵殊与静垣下意识地惊呼闭了眼睛,脸上身上却并无异样之感。
再一回头,只见凌霄君就站在身后,轻轻拍了拍手,唇边弯起一丝浅笑:“好不好看?”
她们怔愣一瞬,随即欢呼着连连点头称赞。
“好看好看!”静垣无比夸张地点着头,“这么好看的烟花,旁人想来一辈子也见不到的!”
江灵殊则小心翼翼问道:“师父,你这究竟是烟花,还是什么……法术啊?”
凌霄君却并不明言,只神神秘秘地回答:“你若觉得是烟花,那便是烟花,你若觉着是法术,那便是法术。”
这和没说有什么分别……江灵殊泄了气,不再追问。方才那一幕金龙飞花仍然震撼着她,已牢牢刻在脑海中,难以忘却。
要是衍儿也能看见就好了……她想。
“灵殊。”凌霄君突然唤她,语气里有一种不同于方才的严肃,让她与静垣都不由抬起了头,定定看向他等待下文。
“师父?”
“你生辰那日,便可以回去了。”
第67章 归
除夕那夜, 凌霄君一句话惊了她与静垣许久,等她们两人都想再问些什么时,他却只一言不发, 径自回了自己的竹屋里去。
江灵殊愣神一瞬,一波又一波的狂喜便争先恐后涌上了心头, 她带着掩饰不住的笑意转头向静垣道:“我终于……”却在看到对方面上的落寞时,将后半句话生生咽了下去。
是啊, 自己走了以后, 她又该同先前一样, 独自一人,每日挨师兄师姐的训也无人可抱怨……
可下一秒, 静垣便对着她灿烂一笑:“这下高兴了吧?就是可惜了,我还没想好该送你什么生辰之礼呢。”
“没, 没关系的,”江灵殊结结巴巴地说道,“你,你先前送我的那只兔子就很好。”
虽然静垣本就是乐天开朗的性子,可她知道, 对方如此表现, 也是不想让她有什么心理负担。看起来粗枝大叶的一个人,其实也有这样心思细密的时候。
待一个人时,江灵殊想了想,决定还是先不写信告诉晨星她们。
她想在自己生辰那日不声不响地回去, 然后给她们一个惊喜。更想知道, 灵衍在突然见到她时, 会有怎样的反应。
单单是想象着所有可能出现的画面,她的心便已跳得厉害, 真怕自己到了那日相见时,会一下子晕厥过去。
对她而言,不论欣喜雀跃抑或紧张忧虑,皆是由积压已久的思念而生。
归期终至,这一天,江灵殊起得极早,一打开门便见静垣站在门口,二人相视怔住,最后还是静垣先开口道:“我来帮你收拾行李,好让你能早些回去。”
“多,多谢。”除此之外,江灵殊也不知该说什么了。
别离的惆怅固然也有,可她心里也不得不承认,自己着实还是归返的喜悦更多些。
两人一言不发收着东西,江灵殊正将装着信笺的盒子小心翼翼放置于行囊中层,一抬眼看见窗台上那只泥塑的小兔子,便用软帕包好,也一并放入了盒中。
“你走了之后,我会时常来看她们的。”静垣系着包裹,突然说了这么一句。
“她们?”江灵殊疑惑望向她,顺着对方目光瞥向窗台上那一人一猫,了然笑道,“好。”
“还有,你的梅花我也会照料好的。”静垣再接上一句,想了想又道:“等天气回暖仙鹤飞回来,我也会帮你喂好它们。”
江灵殊知道,她一字一句皆是想叫她放心,走过去拍了她的肩一笑道:“那你自己呢?你的剑术……可也别再落下。”
“我知道我知道,”静垣吸了吸鼻子,“其实自从同你一处练武后,师姐都说我已进益了许多呢。以后,以后我一个人也不会再懈怠的!”
“那就好。”
二人再无他话,携了行李走出房门,江灵殊最后又驻足深深回望一眼这个自己住了一年之久的地方,才“咔嚓”一声,落了锁。
她们向竹屋走去,凌霄君却并不在屋内,只是竹林尽处伫立着一抹白影,似已等候许久。
“师父。”江灵殊轻轻唤了一声,对方回头应道:“来了?”
“嗯……”她垂首站在凌霄君面前,静待着一番嘱咐,心情越发沉重起来。
“往后的路,你自己好好走。有些事或许终究避不开,迎面上前亦是种解法,比起担心后果,更重要的是……别做了让自己当时便会后悔的决定。”
江灵殊有些讶异地抬了头望向他——她本以为会是些寻常叮嘱与告别,却没想到对方会说出这样玄妙且意味不明的话来,就像是已经预见到了什么。
不过,若说预见,倒也不奇怪,毕竟先前他就已说过有关于她命中劫数之事。
凌霄君覆目的面上此时并不能看出什么情绪,见她如此不解,却也未再多言,径自走到下山的路前,轻声道:“为师就送你到这里,日后你若有难处……再说吧。”
对方言语中有犹疑之意,看起来是在担心自己若再多言恐会泄露了什么,江灵殊也不细究,只上前伏在地上行了大礼:“徒儿明白,望师父保重。”
凌霄君点点头,就这样目送两人缓缓走下山去,许久也未回身。
此时天色犹暗,凌霄派中亦一片寂静,路上少见弟子来往。江灵殊与静垣一步步走到山门前,却见苏樾正在那里候着,不由疑惑。
“苏长老……怎么也来了?”
苏樾向她一笑:“你是阿姐的徒弟,来此一年我也未能关照什么,现在送一送也是应该。”
“别听苏长老这么说,”静垣出言道,“先前不知多少次都是他从中通融,我才能将那么多东西拿去你那里。”
江灵殊闻言连忙道谢,苏樾摇摇头:“都不是什么大事,举手之劳而已。你一人下山上山,路上小心。”
江灵殊答应着,从静垣手中接过行囊负在肩上,右手握紧了雪练,忽地又想起一事,开口相邀:“苏长老……不与我同去瞧瞧师父么?”
苏樾一怔,显然没料到她会这么问,许久才道:“既然无事,便不去叨扰阿姐了吧。”
意料之中的回答,江灵殊也不再坚持,看到静垣忍着泪强板着脸的模样,心内亦有些酸楚,又出言安慰几句:“我会时常写信给你和师父的。”
“我知道,你都说了多少遍了,”静垣故作不耐烦道,“你快些去吧,早点离开,也好早点见到想见的人,只别忘了到了之后写封信来报个平安就行。”
他们一直将她送至盘山道边,终于挥手作别,至江灵殊的身影消失在视线之外后,便缓缓走回凌霄派中。静垣只觉心上像是了了一件大事,轻松而又空落,只想赶紧回自己房中躺着睡上一觉,什么也不去想。
时隔一年,江灵殊又踏上当初来时那条令她惊叹不已的山路,千思万绪一齐涌上心头,但更多还是盼望速归的急切。此时正值初晨时分,微光穿过重重云层隐现,天边暗处却还缀着三两星影,如在雾中一般影影绰绰。她却无暇欣赏此般美景,足下迅疾如风,只恨不能生出双翼立时飞到江对岸去。
山中的雪自然无人打扫,积雪深有数尺,江灵殊匆匆下了盘山道奔入林中,一步一步皆陷在雪中,不一会儿鞋袜与裙裾便湿了个透,冰得足心僵麻。可她一意飞奔,自己对此竟是浑然不觉。
她走得这样快,未至午时便已赶到山下,又一刻不停向云山而去,期间一刻未歇,累了就暗暗运气调息续力。但纵然是钢铁之身,也吃不住如此竭力而行,终于抵达凤祈宫山门前时,江灵殊只觉两条腿几已如没了知觉一般,不过凭着本能麻木向前而已。
此刻的天色正与她离开凌霄派时相似,只是一个是晨光将至,一个是斜月初升,意境不同,心境更是不同——现在的她,心已快提到了嗓子眼,仿佛下一秒,日夜心念之人就会立刻出现在眼前。
守门的婢女见有人走来,立时迎上前去,一看是江灵殊,皆震惊不已,差些以为是人假扮了来的,一番交谈之后才知错不了。
“不必去通报,我这就去拜见师父。”江灵殊一语止了她们的嘘寒问暖,径自向凤鸣殿中而去。从山门至凤鸣殿是一条并不算长的平坦直路,她走在上头,却觉无比漫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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