苗烟简直是她人生中花费最多思绪和心力的人。即便是如此,却还是会被这个狡诈的人牵着走。
首席位置上, 东道主侃侃而谈, 讲他女儿当年成绩如何优秀, 国外留学时又多么不让人操心烦忧, 再讲起如今成为大人,寻到真爱, 又是一番感慨唏嘘。
现在的人普遍晚婚,在座几个人听他讲得这样幸福美满, 不免带上点羡艳, 纷纷讲:“不像我家那个, 带他相亲好久都没下文……”
“要是我小孩也和你的一样不让我在这方面操心就好了呀!”
“……”
一片轻微的抱怨声。
忽的有人提起章寻宁,讲苗烟情感状况如何。
章寻宁猛被提起这无关饭桌的事, 不知该怎样回答。只是回想起朋友拿给她看自家小孩的结婚照,俊男美女,穿洁白婚礼礼服,在海边笑得真心,倒是登对。
老友又劝她,千万上点儿心,别到时候想催发现晚了。
章寻宁思绪才回笼,但又禁不住再次飘远。
朋友的话,让她脑内开始浮起苗烟也穿洁白婚纱、手拿捧花的样子。苗烟这样上镜的人,拍订婚照一定会很好看。
会比他们所有人的都要好看。
幻想出的画面扩展,猛的现出另一个人的身形。
章寻宁顿觉心脏收紧。
再想起那夜里出租车渐渐远行时自己的无力感,她隐约觉得倘若自己再不将双手攥紧点,将苗烟合在掌心里,那苗烟就将离她越来越远了。
心脏处传来的刺痛感缓慢的扩大。
自己要是抓的不够紧的话,要是放她走的话,总有一天结局会是这样的。
那一天到来的时候,自己握着一张订婚照片,看那个笑靥灿烂的人身边是另一张完全的陌生的面孔,又该怎么办?
这是章寻宁此前一直从未深想过的画面。
她也许模糊的想到过,但强迫自己不去细细的构想那个画面、那个事情的发生。
可是逃避的话,等事情发生时,自己真的会水到渠成地接受吗?
章寻宁现在很难坚定的回答一个“会”字。
到后来,她耳边话音都已不再清晰,只盼着这顿饭结束,快点离开这里。
一定……要紧紧抓住,越快越好。
脑海里只剩下这样一句话。
冗长无趣的聚餐结束,章寻宁因沾了几滴酒,助理打算开车送她回去。
章寻宁只是站定在车门前,沉静地立身站了一会儿,开口让助理走了。助理不解,不大知道她等下要怎样回去,但确信这位上司不会做出酒驾行为,遂只好不多言离开了。
夜晚时分,天幕浓黑,星子稀疏分散着,亮而寡。
她背着身,手扶车门,迟迟没有坐进去。手指翻着屏幕,一行行文字缓慢滑过,最终定格在那最熟悉的两个字上。
苗字共八个笔画,烟字共十个笔画,每一笔她都早在心底默默书写过无数遍。
早就不能忘却了。
夏末冷风吹过,她突然很清醒地发现,想要去找一个人,其实根本不需要什么事先准备好的周全的借口。
她想找苗烟,她想见苗烟,这就是全部的理由,这就已经足够了。
章寻宁被早就在心间划定好的条条框框拘束了太久,淡漠独身的日子过了太久,竟然忘了一切本来其实就可以那么简单的去做。
手指轻触拨号键。
嘟、嘟……
短暂忙音过去,话筒那边响起了懒散女声:“喂?”
另一边的高架桥上流光浮动,光芒照亮她身侧。
章寻宁觉得自己的心脏也轻轻地升起,似忐忑,似不安,也好像有种期盼尘埃落定的安然感。
没听见她讲话,苗烟那边有吵闹声,声音含含糊糊地问她:“什么事啊?都这么晚了。”
“你怎么老是大晚上不睡觉?”
章寻宁握紧了一点手机,垂眼:“我喝酒了。”
苗烟:“嗯。”
章寻宁:“你能不能来接我回家?”
话筒内是极短的一阵安静。
苗烟轻笑,话筒另一边有晃动啤酒罐的声音:“章总也有缺人接的时候啊?你身边不是很多人鞍前马后么,哪轮得上我。”
这是一场小小的报复,报复章寻宁之前对她的千推万拒。
章寻宁几不可查地微微倒吸一口气。
她必须得承认,苗烟之前赌的那条路才是对的。从苗烟千里迢迢的回到青山市的那一天,自己其实就总有这么一天的。
再开口,章寻宁语气很轻:“可我想要你来接,只想要你来接。”
苗烟摇晃啤酒罐的动作一顿。
章寻宁还在继续轻轻讲述:“我照顾过你那么多年,只向你请求过这样一回。”
“难道就连这种很小的请求也不行吗?”
——从再度见到苗烟的那一刻开始,她总有一天会输给苗烟的。
总有一天会像现在这样,向她服软。
*
苗烟晚上本来在家里开派对,和在青山市本地的工作上的、生活上的朋友们一起玩。
在她之后的计划里,以后会不会再见她们这些人,其实她也不确定。
得到章寻宁电话这一刻的时候,苗烟先离开公寓一步,她说要晚一些才能回得来。朋友们不拦着她,随她去忙。
到定位地点之后,苗烟上了车,送章寻宁回家。
两人一个坐主驾驶,一个坐副驾驶。说实话,章寻宁面容很安静,一如既往地没什么表情变化,看不出喝了酒,就连酒气也极浅,几乎闻不到。
将章寻宁送到章宅里面,苗烟就准备要走。
走廊里暗淡灯光下,章寻宁眼睛映着光泽,静静注视她:“这么着急走,是有事吗?”
苗烟靠在主卧门框边,看似郑重思考了一会儿,才答:“有事啊,我正在家里开派对,你一个电话就把我叫过来了,我还急着回家去寻欢作乐呢。”
语落,轻轻地笑。
章寻宁往房间里面走,边走边解头上盘发。
低发髻散开,她甩了甩头,黑发披肩,愈发显得清瘦。房间里没有开灯,她迎清浅月光走到桌边,抽一支烟点燃。
她开始讲话,声音是平淡好听的,如一盏茶,就像在讲一个故事:“我今天去和老朋友吃饭,她们之中很多人的子女后代都结婚了。”
苗烟不明章寻宁说这些的意义,只歪过头看她。
章寻宁请她坐下。
章寻宁在黑暗中碰到苗烟的手,她没有避开,另一只手继续夹着烟:“我那个时候忽然想到你。”
苗烟古怪地笑了,重复一遍:“想到我?”
章寻宁说:“嗯,想到你。”
她吸一口烟,然后吐气,修长指间的烟送到苗烟唇畔,沾染一圈浅浅的口红颜色,有女人独有的香气。
苗烟低下眼睫,去看递到自己跟前的烟。
还是和记忆里一样,章寻宁永远吸烟如品茶,不紧不慢的架势,自己那时总是觉得好像一辈子都学不来了。
她垂首,和章寻宁共吸同一支烟。
昏暗室内,两人肩靠肩,卧靠在一方不大不小的沙发上,烟雾稀薄地笼住她们彼此的面庞,像一层纱。
章寻宁含着那口烟,像在为讲述接下来的故事做准备。
就在这一刻,她再度回想起那天从公司回家发现苗烟不在时的心情。起初她以为苗烟是待在房间不出来,所以没有着急喊她出来。
直到晚饭时,大家才发觉那么大的一个人早就离开了这座宅子。
目光触及那空荡荡的房间时,章寻宁说不清自己有多么心慌。
好像再一次丢失了自己最珍贵的宝物。
慵然消沉的气氛下,章寻宁继续讲起饭桌上人们谈论的结婚生子。
苗烟吐出一口白烟,笑起来,在此景此景下未免显得有点没心没肺。她发觉章寻宁想要讲什么,打断她。
一旦让苗烟讲起话,又是字字珠玑:“你当初不就是希望我回到正轨吗?让我找人恋爱,结婚,跟谁都好,反正不要跟你继续搅在一起就行。”
“难道不是吗?”
章寻宁胸腔里是微微的刺痛,她指间发颤,将那支香烟凑到唇边,吸烟如同在吻身边的那个人。
那些种种复杂的感情、需要她一个人隐忍的撑起来的事情,又在这一刻被放大到成千上百倍,再次重演,已到了快爆发的边缘。
她低低的呢喃,好像想为自己说些什么,但是话到唇边脸色又发白。该用什么立场为自己说话呢?
五年前的那些事,好像根本都讲不清。
这五年来的日日夜夜,她所有的隐秘的期待都要被藏起来。
她其实也很累。
光线暗淡,苗烟去看她,面目低垂,逆着光,声音也发冷,问:“章寻宁,你到底还要怕到什么时候?”
怕她受伤害,怕流言蜚语,怕一切未知的变数。
自己都没怕,她凭什么一怕就是这么多年?
烟丝烧红,闪烁着。这是一个声音很冷的问句,激起她一身战栗。
她今天其实想了很多,苗烟那夜坐出租车离开,无非就是为了告诉她——一段蜻蜓点水般的关系随时都可以烟消云散,如果想要这段关系能够长存,那么她们之间的名义,一定要更为深刻。
章寻宁转过头,直视着苗烟。
她深深吸了最后一口烟,终于不再是永远不紧不慢的姿态。
是啊,章寻宁,都到现在了,你到底又在怕什么呢?
香烟的那一点红光被掐灭。
她去解自己旗袍的第一颗盘扣。
既然嘴笨不会讲话,那不如做点行动上的事情。
第089章
那段有关于青春期情窦初开的心事, 由一支从女人指间点燃的烟开始讲述。
自那次向如珊不请自来的“探访”苗烟后,苗烟就总是能够在自家附近见到此人的踪影。
在苗烟的眼里,向如珊本人跟记者这个职业几乎是八竿子打不着关系。向如珊会出现在角落, 如同一个最卑鄙的跟踪者、偷窥者, 顶着那张总带着温柔笑意的面庞, 做着最让人不适的事情。
苗烟一开始还不能够明确的感知到向如珊真正的意图,也并不很懂向如珊究竟所求为何。只是下意识的, 她隐约开始戒备起来。
也许是因为向如珊这过于令人厌恶的强行的出现方式, 使得苗烟开始忧虑章寻宁是否会被其他人抢走。
如有机会, 苗烟开始有意无意的去了解章寻宁的行程,企图将自己参与进章寻宁的生活中,而不仅仅只是扮演着一个“还未完全长大、需要被方方面面照顾着的”小孩的身份。
一些尚且不够完整的想法在她脑中浮现。
青少年的占有欲发作得如此之快,她难以接受自己的小姨身边会出现其他人, 不论男女。多年来的相互扶持惯了, 她总是下意识的认为,章寻宁是她的。
被向如珊烦扰的重重忧虑恼火之下, 苗烟只觉得头顶如有淡淡乌云笼罩。尚不明晰的心绪, 也使她倍感焦躁。
高三课程十分紧张, 笔头磨烂, 试卷翻飞,课堂压抑沉闷, 老师声音快速而急促。
日日浸在这样本就劳心费力的环境里,苗烟因心绪而被扰乱的状态, 极其容易被看穿。
那本来很好的睡眠也渐渐离开她的身边, 她在夜晚开始变得多疑, 开始变得焦躁,开始变成一个自己不大熟悉、但总会慢慢成为的另一个的自己。
睡眠质量变差带来的负向反馈, 最先体现在注意力的难以集中上。
往常晚间苗烟总坐在餐厅里复习功课,章寻宁会在客厅台灯下点灯陪她。可近来苗烟心不静,做题时频频出神,去看那个自己本该很熟悉,可现在却变得难以辨别究竟该怎样对待的人。
台灯的光落在她半个侧身,眼睫低着,读掌心的一本书或杂志,好像什么也不会注意到。
苗烟总是在这样本该全神贯注于学习的时刻,分神去盯章寻宁。
心口有块石头压着似的,气也不敢大喘,可目光还是灼灼着。
她知自己的视线该隐蔽一点,可她做不到。
她学不会躲在角落里偷偷看人,她学不会在章寻宁面前藏起自己的异常。
她以目光去描摹章寻宁的脸颊,肩与腰与臀连成的线。
她开始像同年级的其他女孩一样好奇着人体的构造,一知半解的想象人体的奥秘。但不是对于异性,而是对于同性。
有时站在淋浴喷头下洗着澡,苗烟看自己的身体,会猛地让她想到,章寻宁也是女人,章寻宁的身体是不是也和自己是一样的?都是同样的结构吗?
这种充满探知欲的疑问虽不含任何污秽的成分,然而每当这时,苗烟都会忍不住捧一把水洗自己的脸,使脑内放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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