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觉得脑内如火在烧,但她尚且不懂这是为什么。
这样独属于青春期的略抱有羞赧而又大胆的幻想持续了一段时间,苗烟起初以为只是自己正在长大,这种好奇心只是青春期里其中一个令人不堪其扰的附加品而已。
直至一场过于令人惊骇的梦境到来。
一次普通小考过后,章寻宁单独叫住她,同她宽慰学习上的事。
事业渐有起色,章寻宁告诉她不必为日后生活奔波而苦恼,成绩并不是唯一的一切,开导她可以适当放松一些。
苗烟胡乱的应下,便从阳台拿了新晾干的衣服回卧室。
她一路低着头走,有几分羞愧之情。章寻宁认真开导宽慰自己,可自己却并不是全然因为学习才变得状态不够对劲。
回卧室路上,苗烟最后飞快地抬眼看章寻宁最后一眼,她看见章寻宁站在露台上抽烟,许是这段时间工作压力不小。
夜晚里,女人的影是晦暗的、模糊的,可苗烟的脑袋里却无比清晰的浮现起她抽烟时会有样子。
几年里千百次的注视,她早就将这一切的模样都烙印在心中。
苗烟顿觉更慌张,快步回了卧室。
或许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当晚入了睡,苗烟就做了一个过于荒诞的梦。
梦中一切都很朦胧,泛着白,不足够清晰,隔着一层未捅破的薄薄的白纸一般。
场景在客厅,她与章寻宁一同看电视机,章寻宁坐在她身边,近在咫尺,点一根细长香烟,静默地吸着。
电视机里不断传出人物对白,苗烟却无心去听,只是微微侧过视线,去看章寻宁的唇的形状。
也许她也自知是梦,平日里的顾忌终于可以抛开。视线忐忑胶着在章寻宁面颊,看得着迷、入魔。
章寻宁的唇形很漂亮,唇峰清晰,是略有些薄的,这份薄显出了她的淡漠与威压,却并不显得刻薄,只是变得不那样好接近。
可这样难以接近的人,却与自己共住屋檐下这么多年。
此刻在梦中,微微转过头来注视着自己。
波澜不惊的一双眼,似有一层浅浅雾霭缠绕着,辨不清她那双疏离眼里是有怎样的情绪。
可就越是这样平静的看着她,她就越发觉得心跳加速,无法受控。
青涩的情愫在她胸腔内跳动,她屏气,即便是在这么朦胧、不清晰的梦里,也可以令人感觉到迷蒙的美好感。
唇缝、口红、指间的烟,还有没抽完的烟上留有一圈浅淡的口红印记。
苗烟看了又看,舍不得转开视线。
只觉呼吸逐渐变得艰涩。
而梦中人吐出的烟似乎成为了香炉熏出的雾,茫茫然飘入她大脑,盖住她的理智、蒙蔽了本该存在的礼义廉耻。
潜意识在作祟,她梦见章寻宁向自己转过身来。
脑袋好像变成一只笨拙而重的火炉,腾腾的冒着热气,她闭上眼。
梦境升至云端。
她梦见自己成为了那支烟。
她被章寻宁含在口中。
“……”
这是少年期的苗烟第一次梦到这种事情,她略有或然和惶然,更多的却是怀揣着发颤的心情不断去回想。
她不知道这是不是正常的,她觉得好像不是。
可是没有人能够为她解答。
也正因为这种事人们总是压在唇舌下耻于提起,苗烟从那次夜晚的梦之后,逐渐变了很多。
她发呆时目光总是落在章寻宁的烟盒,可却又板板正正将自己和章寻宁的衣物分开来洗。
她以前总在雷雨夜撒娇耍赖躲去章寻宁房间,可即便现在青山市这座城市依旧整日浸泡在雨水之中,她却不再常去敲章寻宁的门了。
深埋在心底早已成熟的某个想法还没有彻底显露,青涩而倔强的苗烟只能这样充满矛盾的去处理。
她学着更加独立,她开始不要章寻宁来学校接她回家。
她想通过拉开距离来让自己仔细辨别、慢慢确认,可心绪只是愈加乱起来,不和章寻宁待在一起她会觉得心情全部都落空,和章寻宁待在一起,她又觉得不安而焦躁。
怎么做,好像都不对。
在思绪缠乱到无法理清的时刻,向如珊仍步步紧跟。
说她跟踪,可她每次又都有正当的理由。她的出现好像完全是巧合,令人恼火却又抓不到把柄。
晚自习上到十点钟,走在夜深后的路总让人无端想起鬼片。
角落里的鬼魂、街角突然冲来的丧尸、出没在无人出的连环杀人犯,大脑总是会在这种时刻变得很活跃。苗烟天性大胆,她倒没有这种害怕之情。
只是和鬼片里所上演的内容差不了太多。
小巷里,一个女人尾随着她。
苗烟冷冷回头,果不其然,又是怎么甩也甩不掉的向如珊。
向如珊只是站在她身后温温柔柔地笑,语气状似关心:“你怎么没有和你小姨一起走呢?我知道她今天很早就回家了。”
苗烟不理睬,闷头往前走。
小姨说过,遇到这个女人就不要搭理她。
向如珊却如苍蝇般一直围在她身边嗡嗡作响。
她问苗烟是不是章寻宁终于要舍弃掉她这个拖油瓶了,还柔柔笑着讲起自己了解的章寻宁的事情,每一句话都拿腔作调,苗烟烦闷心绪不断积累。
苗烟紧闭嘴巴不言,向如珊喋喋不休一路,忽然也沉默。
有风经过,树影婆娑着。
向如珊以温和所伪饰的表面开始崩裂,她像个疯子,像苗烟小时候家楼下的那个精神病人。
不再是温柔语调,向如珊顷刻间变得面色阴沉,情绪切换太快,思维跳脱,将出口的话难以理解。
向如珊逼问苗烟,她明明没有任何立场,可她却在自己的臆想中圆满解释了一切。
她认为苗烟是自己的敌人,苗烟不欢迎自己一定是因为苗烟同样试图独占章寻宁。就是苗烟心怀不轨,向章寻宁讲了许多自己的坏话,而章寻宁也听信了苗烟的谗言。
向如珊歇斯底里地想着,吐出口的话也变得肮脏。
那粗鄙的话语在耳朵里过了一遍又一遍,极尽恶意的揣测着,不断讲她这样是违背世俗的、终有天会遭到报应的。
可苗烟第一反应不是否认。
她只是恼火地在想,不被世俗认可又怎么了?她作为一个已经成年的人,会去喜欢另一个人,怎么就不是自己该有的权利?
到底还是涉世不深,她终于忍不住,冷漠朝向如珊吐出一句:
“我喜欢她又怎样?不是又怎样?至少我总好过你这样活在阴暗角落里的老鼠吧。”
未曾料到向如珊阴郁的表情倏忽转晴,她爆发出一阵大笑,让人无法理解的夸赞苗烟说得真是太好了。
苗烟只觉得原来这世界上真有这样诡异,被人辱骂竟还会笑得这样高兴。
*
生活不会因为有臭虫烦扰而停滞不前,日子一天推着一天往前过,高考就在磅礴大雨中落幕。
家长们守候在场外,连片的伞在头顶遮成一顶遮雨棚,即便苗烟出门前忘记拿伞,走在这片阴翳之下也不会被淋湿。
她心不在焉往外走,偶然撞进一人伞下。
抬眼,是章寻宁。
这座城市的大雨天气里,天是微微阴暗着的,章寻宁却穿一身青绿色,比起早春的葱茏还要有春意。
苗烟张了张嘴,没讲出话,章寻宁已握着她的手腕,带她向外走。
每个高考生都有家长来接。
苗烟也不例外。
高考落幕的这一天,本该是轻松的这一天,苗烟却高兴不起来。
她愣愣盯着那握着自己腕骨的手,无意识的张了张五指,做出一个相扣的举动,但最终还是没有大胆的落下。
家长来接,这是好事。如果放在一二年前,苗烟会觉得自己是这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可是现在她突然犯了难。
家长二字,成了她心事中的一道难关。她不再满足于这么简单的两个字。
高考结束后,同班三年的同学们即将分道扬镳。第二天就有人组织一场聚会,庆祝大家奔向自己的前程,也庆祝三年同窗情谊完美划下句点。
苗烟当然也去了。
聚会上大家天南海北地聊,无非是一些八卦内容。苗烟虽善言辞,今日却少见的只是侧耳倾听,间或微笑一下。
她听女同学们讲恋爱中的小事,班内好几对情侣要么分手要么痛哭,苗烟没谈过恋爱,她在这方面兴趣不大,一时间没参悟到是怎么回事。
女同学们笑她偶尔也有反应迟钝的时候:“还能是怎么样?要是考到同一所大学那还好,要是没考到一起,异地恋要怎么办呢?你想想啊,那可是大学四年。”
“你能确保你的另一半不会在你看不见的地方和另一个人纠缠在一起吗?”
“反正我是没有那样的信心。”
“……”
一阵七嘴八舌地讲开了。
也有人问苗烟真的没有喜欢的人吗。
苗烟握着手中杯子,难得不自在的转了转。
肖冰打趣她:“谁还不知道她是小姨狂魔?一放假就待在家里,天天陪小姨,我看她以后可能要和她小姨住一辈子不分家。”
勉强笑了一下,苗烟没搭话。
聚会结束时天色还早,正是青山市的傍晚,道路上是阴雨天,天微微的暗着。
马路对面早早亮起的路灯下,是章寻宁打伞来接她。
苗烟走过去,章寻宁仍旧是下意识握住她的手腕,带她向家的方向走去。苗烟跟在后面,抿了抿唇。
这是在避嫌吗?为什么永远不能是十指相扣呢?
如果和她双手紧扣……又会发生什么呢?
苗烟静静跟在章寻宁身后,坡跟凉鞋踩过一个又一个浅水洼,溅起轻微的涟漪,小水滴落到脚背她也毫无察觉。
女同学问她高中三年里真的没有心动过吗,那一刻其实她是想到了什么的。
她想起章寻宁指间的烟,想起那副总是疏离冷淡的面孔,却以令人不易察觉的温和年复一年地陪伴她。
低谷时没有抛弃过她,事业有起色后先为她的未来铺路。
性格外向如苗烟,竟也有朝一日会哑了嗓子,讲不出来某些充满离经叛道之感的话。
她只能安静地跟在章寻宁身后。
返回家中的路上,这场雨越下越大,一把宽宽的大伞遮不住愈发歪斜的风雨,章寻宁旗袍下摆被吹散,两截小腿全然露在外面,经受风吹雨打。
临到楼道口,她高跟鞋声才慢慢停下。
苗烟心生疑惑,不懂为什么突然停下。
她顺着章寻宁微掀开的伞往前望,猛的觉得这一天里下的冷雨好像全部劈头浇下,使她从内到外都置身寒冰天气。
下暴雨的昏暗天色里,白日与傍晚交接的时段,居民楼外本就布满小广告的墙壁上多出好几条横幅与贴纸。
——这栋楼里有一对女同性恋,很恶心吧?
——而且她们还是一家人,是不是很不要脸?
一张又一张,一行又一行,那恶毒的字句即便只是打印出来的文字,也能够让人想象到是向如珊讲这种话时的语气。
四肢百骸涌过冰冷浪潮后,苗烟大脑如被烧灼,失去理智,她满腔怒火地上前,用手去撕那些贴在外墙的纸。
她急切,因此动作粗鲁,撕也撕不干净,纸张痕迹呈抓痕留在墙面,依然有几个依稀能辨认出的字。
正当她焦躁地重复去抠撕那一块地方时,章寻宁忽然轻轻拍了拍她的肩,声音一如既往地平静:“你拿伞,我来吧。”
苗烟回头望住章寻宁面孔,是那样波澜不惊,似乎早已习惯了这一切。她很想问章寻宁为什么不生气,她想替章寻宁生气,替章寻宁骂那些所有躲在角落里的神经病。
想发泄,想怒吼。
可是她突然想到,生气了又能有什么用呢?仅凭生气就能解决这一切吗?
顿时又生出无法磨灭的无力感。苗烟只得接过伞,半退一步,将伞尽可能的向章寻宁那一端倾斜。
与其一同倾斜过去的,还有她自己的心。
暴雨如瀑,耳边是刷刷拍打的雨声,周身很冷,章寻宁伸出两条纤细的胳膊,安静抬着眼,斜吹来的暴雨打湿她的衣服,也打湿了她的眼睫,水流一股股从她白皙的面庞滑下。
苗烟忽然觉得很压抑。
雨水越冲刷,章寻宁便越要眨眼,以□□进眼睛。她没有什么情绪,没有喜或怒,只是安然的收拾这一堆烂摊子。
她是个耐心且细心的人,每一张充满污言秽语的纸张,都被她那双柔软却发凉的手揭下来,一张一张完整的揭下来。
她不像苗烟那样急躁,过去的经历早已在无数个岁月里将她打磨。
她不会暴怒,她有一套更成熟、更稳重也更需要隐忍的属于自己的解决方式,而这一切年少时期的苗烟还并不具备。
向如珊到底还是没有撕破脸皮,造谣纸张并没有贴上太多,撕了大约十几分钟,便干净了很多。章寻宁懂得这是什么意思。
这是那次办公室的威胁过后,向如珊做出的一个警告。
拿着那一叠被水浸湿的打印纸,章寻宁和苗烟先后进了走廊楼道。
苗烟在门口收了伞,因此要慢章寻宁一步。她在身后跟着章寻宁,踩章寻宁在每一级台阶上留下的湿鞋印,试图去懂章寻宁此刻在想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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