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假,不假!”栾壹把嘴上油抹了抹,笑道,“京城传来消息,说是近来白党尤为猖獗,势头压得朝中那些个老的直不起来腰,连那趾高气扬的沈颜二家都吃瘪不少!”
“是么?从前力倡革新者于堂上多数抬不起头,在这国库吃紧的乱世还要往外不停地掏银子救济百姓,哪个大官乐意?白家有的是银子,当然不介意从钱囊中掏出那么一点来玩玩争权夺利的游戏。剩下依附白家,嚷嚷着要变新法的,不是为了攀高结贵的,就只剩了把百姓命当天的活菩萨!可是在这乱世他们哪里能招得来那么多的菩萨?如今他们那小庙蓬荜生辉,恐怕是来了一尊大佛啊!”
“公子英明!卑职觉着奇怪专门让缱都的那些个哥哥们仔细盯了的,说是近来那季侯爷不知如何搭上了白党。如今谁人不知那季侯在堂上一言仿若九鼎大吕,他往里头那么一掺和,可不是叫白党吃尽好处?这季侯爷干事也当真是随心……”
“不随心。”宋诀陵凤眸深深,“他帮我夺位,于魏盛熠心中有愧……他啊,是终于想通了。”
栾壹啃了一大口包子,边嚼边不解道:“他为何有愧?”
“能是为什么?季侯同魏盛熠打小一块儿长大,难免会生情义的。”栾汜皱了眉。
“情意还是情义?”
“两刀之间一个点!”栾汜摇摇头,颇不耐烦,“我说你平日里头的聪明劲都哪里去了?少问多说,把要说的话说完了就赶紧走,别总在这儿麻烦公子!”
栾壹置若罔闻,他把口中肉包咽了,一张口还是问:“季侯爷对魏盛熠的情义,可是如同公子对待俞姑娘一般吗?”
宋诀陵唇角挂上抹弧,他似笑非笑道:“你小子这不是还挺明白的么?”
栾壹道:“可是俞家是公子恩家,俞姑娘性子又是顶好的,季侯爷何必同魏盛熠那作恶多端的谈什么情义?”
“是了!你公子我也正想不通呢!我要他帮我,乃是以查案子为代价。可是他帮魏盛熠,是自个儿在为自个儿施压,是从了他打心底的期望。怎么魏盛熠在他心底就这般的重呢?”宋诀陵耸耸肩,玩笑口吻。
“再重又如何,他最后不也还是需要眼睁睁地瞧着魏盛熠死吗?”栾壹不知宋诀陵为何笑不达意仍要笑,只努努嘴道,“这季侯爷也真是的……一话不说便成了亲,如今答应了要杀魏盛熠也有好些时候了,这会儿突然又要还债似的把愧疚给补上。这又有什么意义呢,人死了就死了,他的愧疚又能补上多少?话说公子,宁兄他今儿还整日绕着季府护他周全呢,若季侯他来日与我们反目,倒也真是方便对他下死手!”
宋诀陵冷笑一声:“我派宁朝升去,是为了把他守好了,这般季家兵才好为我所用。你倒好,还想把人给我杀咯!”
栾壹把包子抓稳,嗫喏道:“卑职这不是想着有备无患嘛!”
栾汜气极骂他:“说说说!什么屁话都往外头乱说!还不快些闭了嘴啃你的包子去!”
栾壹乐呵呵地挨了栾汜一拳,含糊道:“包子塞得太满,闭着嘴难嚼!”
“忒听不懂人话!”栾汜气得直跺脚。
栾壹究竟是谁教出来的糊涂东西!
他们家公子有多珍视那季侯爷,哪里舍得动他一根毫毛?!为了不叫那位季侯与自个儿同舟一事败露,虽说是每回相见都摆出颇招摇的态势,可是哪回不是将闲杂人等清除得一干二净?
这般谋逆大事,入局者皆是无可脱身。可是他们家公子在力保季徯秩,他希望如若事情败露,季徯秩仍能脱身!为此,他不能叫季徯秩把双膝如他自己般没进泥里太深,他的长靴沾点泥点便够了,剩下的,他哪怕是将脑袋也都扎进泥里,也要替他完成。
如今平州那些个大人还以为季徯秩对他们已是知根知底,便也费尽心力去保住季徯秩,哪知他们吩咐下去的糟烂活儿其实皆是公子一人在扛!
今儿公子都将心腹派去缱都守着人了,栾壹这混球竟还敢在他面前提要杀人!
栾汜气不过,只赶忙把门开了,推搡栾壹一把:“你麻利点这边滚!”
“汜哥——”
栾壹求饶,然那栾汜却是毫不留情地把人踹一脚给送了出去。他把门阖了正要喘口气,回身却见宋诀陵笑眯眯地瞧着他。他喘不过来气,只赶忙把眼给垂了,道:
“适才卑职自说自话,未曾问及公子态度,栾汜知错,还请公子责罚。”
宋诀陵笑一声:“责罚什么呢?我也不是不通情理的判官老爷。我就是在想,栾壹有你看顾,实在是叫我省了不少心。”
栾汜面上露出一点喜色,只赶忙藏住了,垂头道:“公子……”
“公子什么公子,总叫我瞧你头顶,瞧得我眼睛都疲了……这么些年了,你还是怕我?”
栾汜不敢直视那双寒凉凤目,虽是抬了头,却还是微微弓着身子。
一声鸾铃响飘进耳里,宋诀陵捏着一盏茶嗅了嗅,他面上虽是淡漠神色,语调却是含笑的轻快:
“这平州的茶好,人也真真是好。栾汜呀,这平州贵客来了,你替我去迎他进来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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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带着帷帽之人由栾汜领进书房来,他一见着宋诀陵便掀了帷帽,道:
“陵兄,久违了。”
宋诀陵抬手要他免礼,转而用笑将面上寒光扫去:
“我原还以为你会早些来的,前阵子听闻你大哥要回平州去过年,就知道你估摸要在平州陪你大哥了……今儿前来,可把你哥瞒严实了?”
吴虑点点头:“他不喜在下跟随其后,更是不希望在下提刀揭疤。鼎州是蘅秦近邻,他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希望在下来这儿瞎搅和,在下不瞒他不行。”
“他是为了你好。”
“在下明白。”吴虑面上没甚温度,言辞却很是谦卑,“但在下于吴府当什么也帮不上忙的废人已久,心中难免自愧。”
“怎么能说是废人?你在平州当长史已有好多年,可谓是尽心尽力。平州灾害繁多,万农尤其受你关照。功利机巧,这于吴家声望而言,亦是有利。”
吴虑那双浅瞳子被长睫覆住,他道:“只怕说不上是什么好事。在下不过做了些微小之事,只怕如今把官一辞,不出三两月,那平州生灵都会将在下忘却……在下又哪里真能为吴家,为江兄大业干出些什么呢?”
宋诀陵轻笑一声:“这魏可是有何规矩么?生得人高马大的,十有九自轻过甚,总把自己当靴底微尘!你这般想,我应是好好劝劝的,但如今事态紧急,我不好同你闲话过多,你饶一饶我,纵容我单刀直入罢!”
“陵兄但说无妨。”
“把你拉来北疆合该叫你进悉宋营的,我好歹是这悉宋营前当家的儿子,要把你这么个人儿安插进去,再给戴一个不小的头衔不算什么难事。只是你大哥如今任职悉宋营,那不知依附了哪位大人物的燕凭江亦在悉宋营,只怕将你送进去不知会招惹多少麻烦。”
“在下也曾作此忖量。在下不贪功名,全听陵兄安排。”
宋诀陵的长指把红木桌叩得很响,他笑道:
“近来在这鼎州时常能瞥见秦人身影。虽说是因着逢宜公主和亲,魏秦将边关放松了些,重启互市,但那些个秦商进了魏却并非漫无目的地散居。他们虽不是总往鼎东和鼎中走,一月里头却总有那么几次往这两地跑。本来像他们这般的商户,纵然不往四处跑,有求者自会来的,他们这般,恐怕其中自有古怪。”
宋诀陵请他吃茶,那人却把头摇了,只道“听来确实奇怪。”
“宋府私养了三百精锐,散于鼎州四处,从前二百由我亲领,一百由栾姓二人与俞姓分领,今儿我将我手中精锐分你少半,就劳烦你领着他们去将此事给我查清了。”
吴虑抿着唇,有些犹豫,他道:“在下当真能胜任么?”
宋诀陵带着一点关切口吻道:“我知你自打当年起便不再行杀人事,但你自幼跟随江师叔一道精进武艺,这事儿我倒是一点儿不担心……值当担心的只有来日莫要直撞你大哥和燕凭江。”
“大哥……”吴虑喃喃自语。
这吴虑生了很木的性子,平日里头情绪没甚起伏,只是他这般深邃长相容不得一丝一毫的情动,今儿眉间那么一点细微的蹙动,已托尽了他心底的愁。
宋诀陵自顾道:“我已给你寻好了住处,就在城南。那地儿表面上是个肉铺子,你平时不需抛头露面,只从精锐中挑个年纪轻,嘴皮子又快的当作门面,你吩咐他自称学徒与你同住便是。”
吴虑垂头应了。
鼎州春似南疆冬,白皑皑的鼎中城里纵不飘雪也少不了风的鞭打。忽而疾风来,吹得那扇没阖紧的书房门大敞开来。吴虑没移目而观,余光却尽是逼人的黑。
他略微瞪大双眸,终于旋身去瞧——六十余位身着黑衣者正半跪院中。
宋诀陵笑声朗然:“今儿起,他们生死便全仗你了。”
吴虑怔怔瞧着,半晌过后也跪下,却不是对着宋诀陵叩拜,而是把头朝向那群壮士,朝向外头暗淡的天幕,磕了个响头。
第121章 山私塾
魏·坎州
冬天太冷,辛帮主拜托沈长思办私塾的事拖到了翌年春。眼看着冬去春来,春渐深,寨中人皆在春耕,独他沈长思在那些个书篓子里扎着,捣鼓许久总算把私塾开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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仲春初三。
这寨子里头的书多是抢来的,不干净,沈长思拿到手的大都沾了血。那些个暗红色的东西也许洒在书封上,又也许在发黄的内页里头溅开一朵花,有的薄薄一层,有的粘得书页翻不开,或是把字给全部糊上了。
今儿沈长思手上这本也不例外。
沈长思翻到那页时,见那页的字儿都被血蒙住了,只见怪不怪地用指把书页捋平压下去,接着念书文。
这私塾内就坐了五个学生,四个八九岁的孩提,只有一位个头窜得老高的,今年十七了。那人儿趴在桌上打瞌睡,放堂后别的孩子已欢天喜地跑山野里玩去了,他还在那儿纹丝不动。
“砰——”
沈长思拿戒尺往辛庄明案上敲,正正敲在他的耳边,差点没把他给震聋了。那人迷迷蒙蒙地仰起脑袋,眸子里还罩着层水雾。
沈长思笑眯眯的,摆出一副亲切姿态问:
“少帮主睡得香吗?今儿已放堂,您留这儿可还有事吗?”
那人登时羞红了脸儿,不知为何解释起来:“今儿我一大早便跟着我爹去巡山,睡得少了……你把书借我抄抄,我晚上回去自个儿学。”
“哦?不给——”沈长思说着就踮起脚来把书向上伸得老高。
“那些书说到底皆是我家的,你凭什么不给?!”少年急起来,怒意也不知掩,一拍桌就站起来。
他如今个头拔得已快挨着沈长思了,要夺来倒也不需费多少功夫,只是沈长思本就懒得同他争,逗他两三下便把书抛给了他。
他没接稳,书页随着凉春风乱飞,叫里边的乱景全泄了出来。
大片大片的血迹,哪能瞧清什么字?
沈长思见他吃瘪模样,耸了耸肩,道:“我都说不给了罢?给了又有什么用?”
“这血……”
沈长思见辛庄明盯着他打量,便将双手一展,笑道:“你先生我好着呢!置于这血如何染上的,你得问问令尊啊!”
这血既浓又多,不知那些个人儿死时身下是何等的血流成河。
辛庄明皱了眉,他咽了咽唾沫:“你是怎么念的……”
“脑袋不装这些东西装什么?”沈长思说着歪了歪头,戏谑道,“怎么办呀,我们少帮主?你夺书不成,要把你先生的脑袋也摘下来吗?”
辛庄明又羞又恼,骂道:“谁说了要取你脑袋了?!又是谁准许你自称我先生的?!”
沈长思还是环臂胸前挑眉笑:“沈某不是你先生,难不成你是沈某先生——适才少帮主光忙着去同周公私会了,一点儿没听今儿先生我教了些什么,来罢!先生念给你听,你提笔记下来。”
那辛庄明一愣,忙铺纸蘸墨,后来好长一段时间只闻那人纸笔相触的微弱声响。
约莫半个时辰过后,辛庄明才停笔,他主忽正色问:“你是怎么……”
沈长思好似会读心:“小时候我师父抄棍子逼我背的。”
“……”
“要你先生我也效仿一下吗?”
“你敢碰我?!”辛庄明瞧着那些墨水渗得慢,把案桌挪到近窗处吹风,嘟囔道,“男人才不像你这般娘们唧唧的。”
“哦?那还是什么样子”沈长思为了应和他,半斜了身子倚住墙,还故作姿态地将身上杨妃红的衣裳用指腹轻柔抚了抚,笑道,“这衣裳是令堂夸赞我面似山桃春,亲手缝以度春的,可合身呢!”
他这坏胚子逗弄人向来没个头,小的时候耍他亲弟他表哥,再大些闹他师弟他同窗,到了如今也没改了那般喜欢捉弄人的糟糕性子。
那辛庄明恰好抬眸拢住他,彼时他身上正浇着春日余晖,将那对含情脉脉的桃花眸子映照得更加澄澈深邃,潭水似的。
沈长思本来就生了这般的容颜气度,怎么还偏偏是个断袖!
辛庄明不敢再看,虽说红了脸低了头,语气倒还是很凶:“男儿郎理当考个武举,上沙场领兵打仗去!”
沈长思微微眯了眼。
这小子在他这武举状元面前班门弄斧,当真是有眼不识泰山。他略微拨弄头发,笑道:
“武举人那不也要兵书读得好?只是令尊交予你先生我的那些个书篓子里边少有论及兵法的,你先把这些个做人的本分学好了,先生再想法子教你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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