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还懂兵法?”
沈长思囫囵应付过去:“嗳——我师父好歹是剑客,不教兵法难道给我念经?”
深夜,江临言见沈长思迟迟不回来有些担心,便挑着灯笼去寻他。他瞧见私塾里烛火还摇着于是探头进去看,原是他乖徒正在教那桀骜不驯的少帮主练字儿。
沈长思从那少年身侧握住了他的手,将他春蚓秋蛇模样的字迹一笔一笔改作惊龙。
江临言见沈长思还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便把眼睛眨了眨,扶着窗框蹲下来看。后来瞧见沈长思的脸儿被烛光映得很漂亮,就一直盯着他的脸蛋瞧,直至那警觉的人儿回身瞥见他。
沈长思同辛庄明打了声招呼,匆匆出屋,要跟着江临言回家。
“这就走了?”江临言倚着墙面,蹲着把身子旋过来。
沈长思诧异地伸手去扶江临言:“走,干嘛不走?又不多给钱。”
“为师见你眉欢眼笑模样,还以为是不要钱也干。”
“教他几个破字,要什么钱呐!嗐!走走走!”
沈长思在前边迈大步,江临言负手在后头悠悠地晃,他笑道:“为师像领上夜学的孩子回家的老爹。”
沈长思把他的玩笑应下来:“大人瞧上去年轻得很,孩子却这般大了,想必从前挺风流罢?”
他们身后,那辛庄明自那不大的窗子里默默向他二人望去,眸子映出的烛火一摇一摇,渐渐摇成了沈长思手里提着的那盏灯笼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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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长思和江临言从灶房领了今日的饭菜,二人回屋围着桌吃饭。
江临言给沈长思碗里夹菜,漫不经心道:
“这山里头的路由人领着教着,辩识起来快了不少……来、长思,多吃点,最近你总是早出晚归的,身子瘦了。”
沈长思把嘴里饭咽了,问:“师父可摸清了他们将武器藏于何处?”
“那可不?”江临言笑着咬筷子,“我这都摸清多久了,心肝儿你怎么这时才问?”
“我不问您难不成就不懂自个儿说?”沈长思无奈道。
“这个嘛……乖徒你也体谅体谅你师父年纪大了,自然会想要晚辈关心的,这不是等着你先来问嘛!”
“您不过大我十一,怎么总装老卖俏?”
“大多少不是大?大多少都是你师父。”江临言笑着扒拉几口米饭。
“那些个武器之中可有什么棘手的么?”
江临言呲笑一声:“有啊,当然有。火铳!还是铁管的。”
沈长思闻言即锁了眉头:“近来魏各地恶金频缺,他们是从哪里夺来的这么些宝贝?”
“皆是昱析年间御制的好货。”
沈长思分外惊诧:“御制的?他们这些个山匪怎么就能夺了皇上的东西?!”
“只能是夺的么?”江临言耸耸肩,“哪怕是昱析年间,胆敢从这座山走的除了心存侥幸的商贩,还有谁?”
“先皇……同山匪相勾结?”冷汗从沈长思背上爬了出来,筷子啪嗒脱手掉在桌上。
“吃饭。”江临言把筷子拾起,用净布把抹了一抹,递给沈长思,“明白就好,也不是非得说出来。”
沈长思垂了眸子哈哈大笑道:“……那我先前费尽心思守着那人与助纣为虐又有何差别?沈家豢养了一群腌臜的烂大人,我逃了;魏盛熠继位,我死不从上,还以为自己真是坚贞,谁想竟是两头皆是浊潮,我早已陷于其中,脱身不得!”
江临言倒是冷静自持,他把素菜挑进碗里,给沈长思留了不少鲜鱼美肉:“你当时纵然知道此事也拦不住什么的,因为那是你的命数。魏千平拆山补天以至于天柱倾塌,他落得早死下场,这同样是他的命数。”
“命啊!”沈长思突然红了眸子,他将那些纠缠一处的东西死死压住,双唇却有些发颤,“可我一点儿也不信命。”
江临言耸耸肩,并不急着否认他。
沈长思将筷子在碗沿搁下:“当年一道人指着我和阿念的鼻子说我二人来日皆是名垂青史的文官老爷,自此我爹就像发了昏似的也跟着家里那些个老不死的瞧不起武官。我却从来不听他们的话,后来又遇着那道人,他被我拖进巷子一阵好骂,这才说出实话,说他不过是瞧着沈家老爷子的脸色胡诌!可是彼时复念的眼睛已被我爹给毁了……自此什么狗屁的命我皆不信!”
“明素那眼睛是沈印害的?”江临言蹙了眉,“明素他可知道这事么?”
“阿念他怎会知道!”沈长思摇着头,念道,“他一辈子不知道才最好……我情愿他一辈子也不知道……哈,不过论起命来……我爹是这世上的糟烂浊客,我是他儿子,我当然亦是,这也是命么!”
“心肝儿!”
江临言高呼一声,那沈长思才终于像是还魂般清醒过来,他佯装镇定道:“师父既已弄清了他们的装备几何,又辨清了山路,可定下了结此事的日子了么?”
虽然早有预料,但沈长思见他师父面不改色地把头点了,还是觉得心中有些无来由的闷,他道:“这山上之人……”
“只有死人才不会连累你我,个中原委乖徒你再清楚不过……我们从一开始就别无他选。”
沈长思点点头,只是又有些发愣,他匆匆将碗筷收拾了一番,回头笑道:
“师父,徒儿吃饱了,您慢些吃,一会儿把碗放外头,徒儿去外头逛逛,回来一并洗了。”
江临言不语,只夹起方才特意为沈长思留的肉吃了,自言自语道:“这肉这般的咸,好生难下咽,心肝儿适才怎么不说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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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长思在外头不知乱逛什么,逛到夜半才回来。
他洗完碗上楼时,那屋子里还点着一根烛——江临言还铺着纸在桌上写写画画,他没同沈长思打招呼,专心一意地思索着落笔之处。
“山路图么?”沈长思想着,眼不带斜径直上了榻。
沈长思本意是不想打扰,哪知那江临言听闻他上榻的声响,也就跟着把灯给吹了。
“心肝儿,心肝儿……”
江临言摸索着上榻来,沈长思阖着眼伸手要堵江临言那张说个没完的嘴。江临言灵巧避开了,还攥住他的手腕,笑道:
“为师这不是就快闭嘴了么。”
末了,江临言借给沈长思掖被子又侧身支起脸儿来瞧他。沈长思察觉那人动静,半睁眸子问:
“师父您这又是干嘛?”
“我们早晚都要走的,要下山,你知道吗?”
沈长思无所谓地“嗯”了声,背朝江临言蹙了眉,打算接着睡。江临言躺下去把他拉近了搂在怀里,下颌抵住他蓬松的墨发,又道:
“有舍才有得。”
“嗯——”
“你不要动真情。”
“嗯。”
“睡罢。”江临言说。
第122章 春夜酒
魏·缱都
仲春初九,春夜。
春临过半,却仍解不尽冬余下的寒。凉风吹,细雨停,有痴人提酒入宫去。
这京城里边,胆敢提着这么几坛酒还不事先报备便打宫门去的,除了季徯秩恐怕也无其他。然而这君臣二人竟是心照不宣,前些日子魏盛熠便同那些个守门将交代过,若是季徯秩来了,大可直接放他进来,不必前来知会。
彼时魏盛熠正坐在一空荡荡的殿前——那座宫殿从前是魏束风专门布置给季徯秩住的,后来魏千平继位,季徯秩要跟他以君臣相称,魏千平没办法也就如其所愿叫人把那儿搬空了。
魏盛熠一声不吭地坐着,长腿搭在雕龙刻凤的石阶上,有些往日难见的不羁。他抬眸瞧见季徯秩被范拂领着来似乎也并不奇怪,只淡淡笑着朝季徯秩伸手讨酒,道:
“侯爷来得实在凑巧,这般岂非叫朕觉着是朕真有心想事成的本事了么?”
“陛下这般记挂微臣,微臣实在受宠若惊……臣听闻陛下从前总往贤妃宫里去,再不然便是皇后那儿,怎么今儿却跑到微臣从前歇脚的地儿来了?”
“物是人非,朕也会有想感慨一二的时候。”魏盛熠把酒的封布揭开,略微低头嗅了嗅,“倒是好酒。”
“这酒的好坏您辨得出来,可是毒性几何单凭嗅的不可知。依臣愚见,您还是送给御医验验毒罢。”季徯秩笑道。
“侯爷若是往里头下了毒,”魏盛熠轻笑一声,“那朕更要喝了。”
季徯秩瞧着那人迎着月光仰起了颈子,烈酒对着嘴浇下,烫了这料峭春寒。
魏盛熠咽下几口酒,道:“叫朕死在侯爷手上,于侯爷而言,恐怕还不如直接摘了侯爷的脑袋来得更好。”
季徯秩并不否认,只耸耸肩道:“这可是臣大婚时付姐姐的嫁妆之一。”
“朕害她沦落这番田地,吃这坛酒,心中有愧。”魏盛熠将酒坛子搁在怀中,“就带了三坛,一醉方休岂非只可作痴心妄想。”
“臣不是为了叫陛下吃醉才来入的宫。”
“委实可惜了。朕在这宫里少有安处,就连觉都睡不安稳,更何况是醉。于朕而言,吃醉倒不是什么值当骂的。”
“帝王家的苦在这儿了。”季徯秩将那坛揭了封的酒从他怀里取来,“臣见您一面可难,出于私心,当然是不乐意叫您醉。”
魏盛熠瞧着季徯秩吃酒,那浓如鸟羽的长睫一动不动,他面不改色道:
“季侯近来可真是清闲,怎么还和白党玩起了敬姜犹绩的游戏?是安享富贵不合你意了?”
“虽然这般说来颇有些惹人生厌,但这富贵又非臣亲求,您怎么能把这事赖在臣身上呢?”季徯秩勾起嘴角道。
魏盛熠接过他手中酒,又吃了一口,道:“侯爷还是不要再白费力气了,这变法,朕是无论如何也不会答应。”
“是么?”季徯秩还是笑着,“从前人们总说魏的弊病在北方,在鼎州,可今儿臣瞧上去这魏的东南北都病得不轻,而病入膏肓的显然是这缱都。”
魏盛熠喉结滚动,烈酒入腹烤着五脏六腑,他皮笑肉不笑道:
“变法又有何用呢?给了黑暗中挣扎之人一星很快便会被踩灭的烛火,便能救他们脱离无止尽的苦海么?不会的,他们只会更恨,因为在这世上再没什么比给了希望又夺走更叫人痛苦的了。”
季徯秩不为所动:“陛下就这般笃定这希望留不住?”
“留得住么?”魏盛熠那双深邃的眸子忽地凝住不动,他怔怔地望着天上月,道,“朕坐高台上,最知天上事。风云将变,天将崩,朕明白。在这般处境下,朕挣扎,无路可逃,不挣扎亦然,那朕又为何要挣扎?”
“陛下是杞人忧天。”
“季侯是心知肚明,”魏盛熠道,“不必再诓骗朕。”
季徯秩不说话,只揭开另一坛酒又吃一口。魏盛熠把酒坛扶稳,不叫他再喝,道:
“摆在侯爷面前的路绝非朕这一条,侯爷不必帮朕,不必救朕。这嘉平年间,魏握在朕的手上,然而它的模样几何不由朕。侯爷只管走你的康庄道,不必非得要来朕这儿泥洼里打几个滚。这儿并非清河,是淤塞的泥塘,你再怎么捧清浇浊,水也是浑的。朕见你这几日在堂上那般的据理力争,空空费了不少力气,觉着实在太过可惜。”
“臣不觉那是白费力气。”
“朕——不要你救。”魏盛熠站起身来,身后月光叫他的面容化作模糊不清的一团墨色,“那些臣子亦然,他们只需这般安静瑟缩地待在他们该待的位置,什么都别做,这就够了。”
季徯秩还来不及思索魏盛熠那番话中所含深意,话已脱口而出:
“那你呢?”
魏盛熠略微侧身,不经意叫月光打了过来,勾勒出他刀削般漂亮的侧脸儿,他平静道:
“等到了时候,朕自会谢罪。”
“谢罪?陛下贵为一国之君,如何能谢罪?”季徯秩像是听到什么可笑至极的话,他放声大笑起来,“陛下藐视苍生,如今是死不足惜。”
魏盛熠并不怪罪他以下犯上,只道:“死不足惜,说的倒是一点儿不错。朕会死,但不急这一时……只是辛苦侯爷今儿走这么一遭,变法一事实在是没得商量。朕只盼侯爷快些劝梅大人莫要跟着那白家高呼变法,这魏该救,却不该在这嘉平年间。”
“为何?”季徯秩问,面色倒是不改。
“圣人和罪人,朕总得挑一个当。”
“可有苦衷?”
魏盛熠摇摇头,反问:“朕有什么苦衷?”
魏盛熠见季徯秩很是平静,还以为他没捕着话外音,哪知那人紧跟着却道:
“那就带上臣,您抛下了喻空山,抛下了许宁温,总得有人陪您走一走奈何桥。”
“要什么人陪,又不是怕黑的孩提。”
“把臣带上。”季徯秩坚持。
魏盛熠笑了:“季侯何必这般坚持?先前嚷嚷着要变法,这会儿却说什么要同朕一块儿去死。季侯当真以为朕如今糊涂是‘富贵险中求’?”
“臣何时求过富贵?”季徯秩道。
魏盛熠要走,道:“此事你同朕谈不拢。”
“你们一个个的凭什么觉着我活着就能快活呢?”季徯秩只安分坐着把酒咽了,“盛熠,就连你也要抛下我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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