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徐云承面色缓和了些,杨亦信摩挲着酒杯又道:“皇上今儿已经动身了罢?”
徐云承嗯了声:“再有十多天便到了。”
“喔这般算来,大婚的日子约莫是在秋初,应能讨来个丰收的好彩头呢!”杨亦信笑得灿烂,“不过陛下此行吃住都是问题,应是要借他官府邸暂住的罢?这鼎州薛侯府修得最是阔气,陛下他……”
徐云承抚住他肩头,打断了他:“陛下他已做了决定,说是要到悉宋营去。”
杨亦信略瞪双目:“悉宋营?可宋家将士多对陛下抱有不小敌意,如今陛下要成亲,悉宋营没闹起来已是万幸,怎能飞蛾扑火?”
徐云承稍稍晃了头,说:“这还不打紧,听是许千牛备身也会随陛下一道前来。”
杨亦信一口酒差点没喷出来,他匆忙咽了,惊诧道:“大婚在即……将男宠捎在身侧?”
徐云承叹一口气。
“那些个蘅秦人可最是厌恶男风……”杨亦信皱了眉,“陛下他既怀着讨好心思,是千不该万不该做出这番举动啊。”
徐云承捧着碗说:“我看不透陛下心思,在京城待了许久,也没能时常见着陛下。”
“你当然见不着,听闻自段老仙逝后那位便沉溺鱼水,当真是‘春宵苦短日高起,从此君王不早朝【1】’啊!”杨亦信把徐云承的碗拉到自个儿面前,直摇头。
徐云承想了片刻,说:“此事我不太清楚。——莫要再舀,我就快吐……”
“最后一碗。”杨亦信笑说。
杨亦信吃酒,只给徐云承喝汤,他把盛汤的瓷盆放自个儿手边,徐云承甫一喝完,他便殷勤地又去给他舀。这回舀得很满,递汤的时候杨亦信怕弄洒,便打算在碗下边托一托,哪知一个不留神便把徐云承的腕骨给握了。
那徐云承吃了一惊,手抖着叫汤险些泼下来。
徐云承的局促被杨亦信拢进眼底,化作他面上一段似笑非笑的神情。徐云承忧心他介怀,赶忙将碗搁下,同他解释道:
“元戚,我适才愣神……”
杨亦信不听,只是盯住了他,探身过去攥了他的手腕拉到面前,笑道:
“阿承,你这般忌惮他人成,但忌惮我,不成。咱们来日可是要做结拜兄弟的,怎么能碰碰手就给吓成这般呢?我一辈子也不会伤你,决计不会!”
“我最心疼你。”杨亦信又补了一句,“我是真把你当我亲哥,结拜后那更是。”
“你也太执着。”徐云承笑着叹一声,“怎么就非结拜不可?”
“不能拜堂,自然只能拜把子啊!”杨亦信就着酒低声含糊道。
“又咕哝什么呢?”徐云承问他。
“混账话,”杨亦信笑起来,“这回是不中听的那种。”
第139章 黑白子
杨亦信吃酒吃晕了,拽着徐云承闹了一整日,待到子时才终于放徐云承回帐。
彼时侍女钦裳正立于其中,方见着徐云承便解开由布包裹着的大砍刀,小心递去道:
“大人,奴唤铸剑的老师父瞧过了,那人说依这刀的形制与品性来看,应是巽州好货。”
徐云承思忖几分,呢喃道:“付大人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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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月前。
魏·巽州
“段老死了。”一布袍公子站在滩上冲那河中督工的付溪说。
“有人给老师他埋了么?”付溪走上岸来,只略微屈身去拧裤腿上的水,浑似不在意模样。
林题想了想,说:“那位无亲无故,丧事是由大人的同门师兄们操办的。”
付溪点点头,趿拉着湿鞋往前走:“倒是良心尚存。”
林题问他:“大人怎么看?”
“我怎么看?老师他输了。”付溪野狗甩雨水那般转起脑袋,把碎发上头的水珠尽数抖去,说,“输得太彻底了。”
“生死可定不了输赢。”林题淡道,“还是得看最后。”
“那倒是。”付溪呵呵笑道,忽而转眸看向林题,“说罢,什么风把平州的林大人给吹来了?”
林题哦了声,旋身指了指侧旁几辆驴车,说:“这车上载着季侯爷购置的几十袋良稻种,他原是拜托的梅氏兄弟,但那二人皆不得空,恰好在下到京城有事,便替了他们。”
“原是这般。”付溪顿了步。
林题朝他摊开了掌。
付溪不知所以然,问:“啥意思?”
“钱,行路和驴车的。”林题直言。
付溪哈哈大笑:“你接活儿的时候没听梅氏二人讲?老子今儿可还欠着季侯爷万两白银,如今在您面前真只能是叫花子上坟——哭穷!”
林题毫不留情,只倒手搔着痒恹恹道:“借条挂在贤王头上,干您屁事儿?我瞅您是端金碗讨饭——装穷。”
付溪笑着搭了他的肩,同他商量道:“我呢,现在钱囊不在这儿,在家。择日不如撞日,大人不如跟着去付某家里坐坐?”
“只是想坐坐?”林题睨着他。
“哈哈哈怎会呢?实不相瞒,付某早便想同大人您下盘棋,只可惜您在京城之际付某忙于官差;您不在京城了付某还是忙于官差。好容易闲下来了,却又稀里糊涂地被指来了这巽州,总不得机会呐!”
“付大人可不像是会把下官这般蝼蚁放在眼里。”林题招呼赶驴的车夫动起来。
付溪插着腰说:“您那眼太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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付溪上任之际正逢巽州紧迫时候,天公不作美,总没一点预兆便砸下雹子。他于是没唤人去为他置备府邸,只自个儿寻了个破屋,略微整理一番就住了下来。
付溪推开门的时候墙角还立着只灰鼠,待他把脚跺得震耳,这才把那不识好歹的畜生给吓跑了。
他不以为然地耸耸肩,拉来两把满是灰的椅子,随意掸了掸便请林题坐:
“寒舍叫大人见笑了。”
林题摇头:“您这儿的耗子还怕人,我那屋里的耗子,那是比我更像屋主人。”
“啧,抄把扫帚就赶跑了,挥得准些,一下便叫它们动弹不得动不了,两下就能打死。”
天儿快要落雨,这会儿正是闷热时候,林题并手扇着风,道:“好歹也算条命,瞧着他们一天天的总在泥里滚,太像我了,打了心疼。”
“人家上赶着当狼当虎,您倒是乐意当耗子爷转世。”
“人总得有些自知之明。”林题瞟他一眼,眼里含着的滋味真真不少。
付溪不理,只去寻下棋的东西。他胳膊下夹着棋盘,怀里揣着俩围棋罐子,只把那黑的递给林题,舒舒坦坦地落了座。
林题摇头推走那人递来的黑子,毫不留情道:“别争了,把白子拿来!——好渴。”
付溪转身从柜子上捞了个水壶过来,给他倒了杯,说:
“没烧水,只有凉的,凑合着喝。”
黑子落,白子跟,两相较量,林题模样倦厌,下着下着,下巴便贴在了桌上。那付溪也分外慵懒,眼皮略微耷拉着,有气无力模样,好似下这盘棋耗光了他们力气,只剩了些说话的余力。
付溪抓了一把棋子在掌心,歪了身子靠住椅背,问他:
“付某还是想不通,大人您好端端的来这儿干嘛呢?”
“来找大人您啊。”林题道,“好些年前办史家贪腐一案,到大理寺时见您身旁站了位贵人,后来有幸又在堂上碰见了那位——原来您与薛侯爷关系匪浅。”
付溪落子的指顿了一顿,他笑起来:“嗐,这算什么关系匪浅?不过就是父辈交情不错,大发慈悲匀了点儿给我们这些小的。”
“薛侯爷也想称帝么?”林题语气凉薄,“魏家重姓谁都明白,大人若择的是他,从一开始便输了。”
付溪不说话,只不浓不淡地瞅着对面那人。林题缓缓抿了口凉水,随即又张嘴说:
“禾川,薛向疏他绝非明君,你选他,这局、你赢不了。”
付溪把棋子用两指从掌心夹出来,说:“大人您这么说,要造反的不是我付禾川,而是你林询旷。”
林题趴在桌上凝视着棋盘,等那付溪再次开口。
“没人说我要造反。”付溪道,“水坝我修得太累,累得脑子也转不动,在没有工夫去管缱都金笼里住着何人……总之是何人都不干我事儿!”
林题轻嗤一声:“当年你我皆处国子监,里头的簪缨世胄都捧你做天,寒门却都要在我面前低头,你总同我比,总同我争,我却浑不在意,你知道为什么吗?”
林题徐徐说:“因为我知你比不过我。”
付溪的五指略收,直挤得掌心黑子撞在一处发出脆响,他从从容容笑道:
“当年你我同窗,皆向段老递了名帖,你的被退回来了,我的却被收了……林询旷,自那时起,你才是那输家。”
“你还记着你哪里赢了我!”林题垂头哈哈笑,饱含挖苦的笑声刺进付溪耳朵里,像根针。林题笑罢又乍然正色道:“禾川,你只有这里胜过了我,可那还是因着你爹。”
“询旷,”付溪不恼,只亲昵地唤他一声,“当年我年少无知,心高气傲,这才想要同你争,同你比。可是今载我不过一个地方官儿,我要做的就是盯紧了巽兑两州,而后理水理进棺材里。棺材板一盖,够了,这就是我的一辈子了。”
二人方欲再拼唇枪舌剑,那屋门先被一小脸苍白的人推了开来。
“付大人啊!您、您去哪儿了?!那坝还有大半段没瞧完呢!”
付溪啧一声:“明儿再看!”
林题打量着那人的一身锦衣,问付溪:“这位是?”
“我副使,白家庶出的四子。”一杯凉水进肚,付溪把头略仰着,爽快地吁了口气,“叫白淳的,字水越,是个方及冠的臭小子。他前年科举中的榜,比他那塞了好些银子也没能捞到一官半职的嫡兄好个千百倍!——不过也不是说这小子年纪轻轻坐到这位置,里头真就没有一点银子功夫……嗳总之辗转到我手底下来了。”
“这般……”林题转眸看向那白淳,倏然问他道:“陛下就快跑鼎州和亲去了,你知道他要去做什么吗?”
付溪不拦着,只摇着椅子腿,吱吱呀呀。
那副使被这二人觑着,额颈皆是汗,半晌只忙不迭俯拜在地,说:“小、小的不知!——或许是要清理那姓许的禁脔么?”
“错了。”林题笑道,“他会去讨债。”
“讨债?”白淳困惑地仰起脑袋,颤颤巍巍地看向付溪。
付溪含着笑点头:“嗯讨债!”
“什么?”
林题跟上最后一步白棋,平局。
“要抄家咯,缱都八家可有福咯!”林题起身同付溪作揖,道,“缱都八家有福咯!——戏台子就快搭好了,我等着瞧节度使您粉墨登场!”
“我一个猛子扎进水里,什么登场不登场?”
“从泥水里来的天上鸟嘛,这样才够味儿!——付大人,下官没有证据,不能无故污了薛侯清白……可您要清楚,一旦您有了动作,世人就不会一辈子都逮不着您。”林题道,“至少,下官今儿雪中送炭断然不是单单为了欠季侯爷一个人情。”
“禾川,早些认了命罢!你来日纵然能踩我尸做阶,你决计赢不了徐耽之!”
那林题说罢甩袖离开,只留下一个清瘦影儿。
“好、好生猖狂!”白淳惊诧道。
付溪笑着收棋子,说:“这林询旷性子很怪,可他认准的事儿啊,到现在还一个没错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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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林题对弈眨眼便是一月前发生之事了。外头刮风下雨,出不了工。付溪又下棋,只是这回他一人纵黑白两子,自个儿同自个儿争。
“派过去的人没能杀掉徐耽之。”白淳皱着眉,“被燕凭江给救下来了!”
“急什么?老子本就没想要他命,不过吓唬吓唬他罢了。”
白淳跪在地上,双膝被泥水浸泡着:“如此大好时机,何不杀他?”
“为何么?”那付溪眼底有丝寒笑,“我想告诉那徐耽之,他哪怕跑到了鼎州,想要他命的也只多不少……我要他草木皆兵,惶惶终日。”
“如今他进了烽谢营,日后恐怕再无可能动手啊!”
“水越,我啊,我想看看那徐耽之究竟有多大的能耐,凭的什么叫林询旷那般的高看。”
“可那人来日就是个大祸害。”
付溪把棋放下站起身来,绕着屋踱步,嘴上叨叨地念着,却并不叫白淳张嘴。
“水越啊,你明白么?世人如今把眼睛都安在了那谪仙徐耽之身上,觉着他能救世……可是救了魏几朝的人是老师,笑到最后的也理应是他,可这回他死了。师门里头,贺原受礼法拘束循规蹈矩,史澈又太过死板,那下了狱的许冕又顾家忘国,他们都是废人,没有一个人从老师那儿学到了真本事。”
白淳咬唇听着,却见那付溪蓦地将眼刀扎了过来,愤恨地说:
“我!唯我承了老师的野心,承了他智!可是老师看着我,眼里想的都是我爹。分明看着我,想的却是坟头长草的故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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