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实在没力气,索性躺倒在地,不禁想——
单脚鸟,立得稳吗?双腿废疾的武将,千疮百孔的人儿,在这世上活得下去吗?要他回沈家折腾复念,他还不如死了一了百了。
李迹常在外头同副将姜瑜交代事务,听闻内里动静赶忙闪身进来。
那瘫倒在地上的人这会儿艰难地用肘子撑地爬动,见李迹常过来,径自抱住了他的双腿,将他扑倒在地。
外头日光很晒,风却浸透了深秋的寒凉。沈长思的发丝不断被吹动,他淡淡地问李迹常:“续舟,你同我说,都发生了什么?”
李迹常看向帐帘,示意探脑袋进来的姜瑜把门给散下来。那人儿照做了,叫这午后营帐暗如深夜。
“何必在意那些过去的东西?”李迹常拨他的头发。
“给我讲讲罢……”沈长思用那裹作一团的手拍打着李迹常的胸膛,红着桃花目低声央求。
李迹常深吸一口气,终于开口:“十五日前……”
***
辛庄明吊腿于马背,下腰自沙中捞起那奄奄一息的血人。
“驾————”一阵疾奔扬起黄沙千里。
柳契深来得及时,立于侧旁为那二人保驾。
砰地一声三箭齐发,径直穿透了格图的腹。然那人命硬,稍一挥刀便斩断了袭来的另外两箭。
柳契深略窥战势,知晓此局不可逆转,高举释李营帅印命全军撤退。然格图等人穷追不舍,末了将四万将士杀得只剩千人。
释李营当中李迹常与江临言二人誓死拼杀,首战告捷。毕吉与纳达日被这俩师徒打得落花流水,只退后百里蓄力,已伺机来日再犯。
然江临言豁了命去,最后身受重伤,被潜藏于释李营的傅家人带走寻医。李迹常将江临言送走后不久,见着了那辛庄明血淋淋地纵马飞奔进帐,身后用披风裹着个烂身子。
李迹常见状悚然发抖,登即召了满营郎中来。
郎中们给沈长思疗伤时,李迹常一直搁一旁盯着,或烧水,或递药,熬着眼瞧郎中们将沈长思身上烂肉用烧烫的刀子细细割下来,又抽针动剪。
他看他们切断指,清碎骨,缝脏腑;看他们截朽腿,割败皮,挤瘀血;看他漂亮的桃花公子裹了一身白细布,仿若提先披了入葬者才着的雪白寿衣。
他光是瞧着便觉得难捱,榻上人发白的唇却是一动不动。
郎中停刀,李迹常咽了口唾沫,喉间因干涩而有些发疼:“日后只需按时喂药便无碍了么?”
那些个老郎中嗫喏半晌,终于说:“世子爷,沈大将军的生死要看造化……唔、十六日!如若将军他能在十六日内睁眼,来日或能无碍。”
李迹常心中惶恐不安,乃至于魇梦左右不离沈长思病死帐中,半夜时被惊醒,靴也不套便跑来掀帐瞧。后来他索性在沈长思帐里铺了张草席,整日就着腥气睡。
沈长思在第十五日睁开了眼。
李迹常心头一恸,差些在他面前哭了出来。
***
沈长思出人意料地平静听了去,继而张口问:“鼎中和鼎东呢,可还顺利?”
李迹常轻抚着他的脊背,说:“悉宋营开门红,那宋燕二人可真攒劲。只是他们虽是胜了,我却时常忧心秦人是耍弄起了诱敌深入的把戏。——今儿已好些日子没有他们的消息了……至于鼎东,薛止道他出兵燕家,至今恶战不停!那杀千刀的!”
沈长思无力地往他身上栽去,片晌又沉默地直起身来,点点头,说:“成,你扶我上榻,便先出去罢。”
***
李迹常夜里仍旧跑沈长思帐里睡,丑时忽闻奇怪声响,翻身一瞧,沈长思竟斜坐于榻。他迷迷瞪瞪,忽而被什么银色的东西闪了眼睛。
神识蓦地清明,他忙忙往腰间摸去——短刀没了。
整颗心遽然吊起来,像树梢那被吹得凄惨的烂叶,他大喝一声:“沈长思!你他娘的在干什么?!”
李迹常擦着火折子过去,却见沈长思用刀割去了缠在手上的细带,露出那双可怖的手。
“你骗我,续舟,你骗了我!”沈长思垂目怔怔地说,“你将木棒裹进麻布里,骗我,骗我十指尤在啊!!!”
人道桃花将军沈长思一对好手,虽久持刀剑,却因天生骨节纤细而指如削葱。
然就是那么一双手,今儿左手只剩了三根指,右手唯余两根。沈长思把那残掌摆至眼前,瞳子晃得他甚至弄不清楚十指究竟断了几根。
指断了,怎么握剑?怎么执盾,怎么拉弓?
“续舟,我再拿不起刀了,连马也骑不得……”沈长思抖着唇说,“五脏裂了大半,那吊着我命的药好贵……纵然养好身子也成了个废人……我是这兵营的吸血虫,你今儿还留着我做什么?!!”
李迹常说不上来话,好似被人扼住了喉。
“好痛啊……续舟,迹常,我没有来路了,你让我死……让我死吧!!续舟,我求你!!”泪水终于坠落,逐渐变作稀里哗啦一阵暴雨。
“好痛!”沈长思哭着,“续舟你放过我,你饶了我罢!好不好??”
李迹常缓缓软下膝来,头一次在人前淌下眼泪。他跪在塌边抬手拉过那两只残掌,哭着给他呼气吹手说:
“心肝儿,痛吗?不痛、不痛,我不会让你再痛了……”
说罢,李迹常抖着手去柜里摸了一串气味分外刺鼻的药包来——
五石散,那李迹常违逆国法,拜求那些个老郎中百余回才得来的东西。
五石散的止痛效用尤其好,只是自带三分毒,用量需得很仔细,过多极易叫人染上药瘾。老郎中们算好了,将药粉包成小粽子状,每个还没人指甲盖大,以防服用过量。
可此刻李迹常把那些五石散统统扯散了,全倒在了掌心。
他将沈长思的脑袋摁躺在自个儿肩头,旋即将笼着五石散的手赫然覆上了沈长思的口鼻,强逼沈长思吸食进去。
沈长思双腿皆废,手也说不上灵活,挣扎没一会儿便再动弹不得。
他心如死灰。
五石散。
一金一两的禁药。
贵,气味难闻,口感又干得令人作呕,叫沈长思得以顺畅咽下去的东西,只有他不断流下的眼泪。
可那五石散的药效很嚇人,俄顷便叫他忘了一切,飘飘如处云端。
李迹常不撒手,只在沈长思身后抽噎不止:“不疼了,长思,现在不疼了……所以活下去,活下去吧……”
片晌沈长思的身子便热起来,面上因酡红润了许多。李迹常斜眸蹙着仰靠其肩的面容,豆大的泪珠却是无止境地往下砸。
李迹常恨不能将自个儿削作人棍以赎罪,可是今儿还不行,不行!
他将沈长思越箍越紧,喃喃地说:“对不起,对不起……心肝儿,长思,我对不住你……”
沈长思神志不清,阖眸含笑蹭上李迹常脖颈的肌肤,寻找着透凉之处以安抚身上燥热。
李迹常瞧着他懵然,心更如刀割,却唯有抱紧了沈长思,哭得像个不识事的孩提:“长思啊……我的长思……求你了,活下去罢!!”
***
立于沈长思帐外的辛庄明被月华浇着,身子也在发烫——他烧了有几日了,只是死命撑着不叫人瞧出来。
今夜他原是想偷摸着去沈长思帐里寻点清热的药,却不知怎么偷摸地在帐外抹起眼泪来。
第165章 山地崩
释李营由柳契深坐镇,这几日稍得喘息。鼎中首战告捷,宋燕俞三人带足两月兵粮,领十五万兵马出关,留吴虑与栾壹看顾鼎中几城。
***
“吁——”俞雪棠趷登停马,说,“这地儿好,平坦且地势稍高,无沙丘遮人目,今夜咱们就在此处扎营。”
身后数以万计的骏马停了步子,飘起的尘土全都绕在了蹄侧。诸将士下马扎营,忙得只能轮着吃饭。
云气赤黄,西北风糙粒尤多,宋诀陵仰头观天,说:“今夜要起沙。”
燕绥淮单手捧了碗喝稀粥,将脑袋抬起,也跟着看天,片晌说:“看不懂。”
宋诀陵把他脑袋摁了,吩咐栾汜道:“去知会营里的弟兄们们一声,扎帐时把钉子敲严实些,夜里要刮雨黄沙。”
宋诀陵说罢便给俞雪棠抛去一块硬乎乎的大饼,说:“别挑食了,连吃饭都要安个人来伺候你?”
俞雪棠将手落在腹上,略微摁了摁说:“我不饿,给弟兄们吃罢!”
宋诀陵不再劝,道:“都听你的。”
宋诀陵走得干脆,燕绥淮倒是留了下来,他轻声:“你同阿陵他拗什么呢?你一人不吃饭也省不下来什么粮,他拿你挑剔敲打你,要论平日,你早怒不可遏,今儿怎么这般安静?”
“我叔死在枢成一十五年,我爹死在昱析四年,他们临行前,都曾与我大吵一架。”俞雪棠在掌心夹了鹿皮拭刀,说,“我的嘴像是能给人下咒,我不想在战时同人吵。”
燕绥淮咕咚咽粥,催她:“唉,快些张嘴吃东西罢!搞坏了身子,谁照顾你?该吃吃,该喝喝,那些关在牢房里的,走黄泉路前不也有人给他们好吃好喝地伺候着?你一个戍边将士正经吃饭有什么错?莫非当真想叫悉宋营传出饿死人的恶闻?”
俞雪棠咬了咬唇肉,说:“我错了。——淮哥,你近来没再和陵哥起争执了罢?”
“没。”燕绥淮将碗更斜了些。
“适才是近些天里头回说话?”俞雪棠问他。
“哎呀,你甭管!”燕绥淮将碗搁下。
“我眼睛盯紧了你俩呢,日后谁先动手,老娘我就先卸了谁的皮!”俞雪棠啃着饼,说,“我眼睫长,不容易进沙,今晚就由我巡帐子。”
“歪理。”燕绥淮说,“你生得那么瘦,可别叫风爷给拐跑了。”
俞雪棠用拇指唰地推刀出鞘,这么一下终于把燕绥淮给唬跑了。
燕绥淮走时却也不闭嘴,还说:“吃饭快去帐子里吃,在这儿吃一嘴的沙!本来饼就硬了,还要掺沙进去……你嘴又不是筛子,齿牙还能滤渣。”
“啰哩啰嗦,活似我府里那厨爷。”俞雪棠回敬道。
***
这一夜并不安宁,先是沙风中闷弓四响,狼嚎横生,后是驱狼出营的俞雪棠挂红而归。
她回帐的时候宋诀陵立在营门处,他折鞭而立,左右都像是要赏她一鞭子。
俞雪棠浑似没看见,只耸耸肩打马过去。
谁料身后响起一阵阴恻恻的调子:“来人,传我号令,大帅俞雪棠私违军令,擅自领兵出营,自此剥夺帅印,改充燕凭江副将。”
俞雪棠瞪他:“这沙中狼尤为凶狠,多靠食人肉过活,适才一队蛮子挑衅,再加上群狼环伺。我若不出兵,你也有可能变作野狼的腹中餐!”
“若你追出去遇见的是秦兵,赔了命去,岂不是叫我赔了本?”宋诀陵话音凛冽,“若知你这般不通事,当初早该换了吴朔萧来。”
俞雪棠气火攻心,到底没说话,只把将军头盔抛给身侧士卒,摁住臂上被狼撕咬出的伤口去寻郎中。
那美人儿怒意翻天,宋诀陵这凤目却是一眨不眨,只平静地看向沙中幽深处。
片晌他略微甩头,这才赶忙揉了眉入帐去。
——当真是昏了,怎么就能在沙里看到了南边的秾丽人影?
***
俞雪棠疗伤,无能巡帐,宋诀陵便接了她的活儿,一夜未阖眼。至卯初,秦兵又犯,宋诀陵敛力追击,费力不少,待将前来进犯的人马一一清剿,数去不过二十余秦人。
他收刀回帐,栾汜替他磨刀,问:“公子,您略微歇歇罢,一会儿秦人再来,姑且由卑职替了您。”
“不劳。次次来犯皆是这么些人,一次追击便需得要耗力不少,待到何时这些虚晃当中搀进两万兵马,便足以叫悉宋营那些个被溜了好些来回的兵士命断今夕。”宋诀陵往腰间挂了剑,说,“都待着罢,一个也别往外走。”
于是秦兵三次来犯时,宋诀陵展臂禁行,吩咐营中巡帐兵士备弓驻步,每十步一人,绕营做好远攻准备。
第三回仍旧是挑衅似的攻击,及至第四回,那些个骑兵自马上抛下个麻袋,随即扬鞭北撤。
宋诀陵夺了营门处兵卒之弓,双箭横发,换箭尤快,一连射死了几个欲离的秦兵。
他抬靴碾过那麻袋,见其中没有刀剑兵器,这才挥刀破袋。里头塞着个奄奄一息的人儿。宋诀陵方觑见那张惨白的颜容,登时皱眉道:
“陛下?”
***
魏盛熠被扶入帐中时嘴里还在往外冒血,睁眼瞧见宋诀陵后的第一声,是毫不遮掩的一个“呿”。
而后才艰难说:“都离远了,秦人下了毒,若是叫朕染上什么易传于他人的急病,你们悉宋营可要遭殃。”
宋落珩侧目,那帐中小兵急急裹面,去扯开帐门通风散气。
通了半晌,那些个郎中才拥上来查。
毒验过了,郎中们的唇却也跟着抖了起来:“陛下今儿身中连机毒,中毒者日日夜夜如火灼脏腑……若无解药,自毒发起,约莫一月后便会身亡。”
“一月么?那够了。有劳你们派一快马,送朕回缱都去。”
“秦人当真是好,不挟天子,竟放人归来。”宋诀陵说。
“什么话?不过是想拿朕命当筹码,又见朕在蘅秦里头滴水不沾,怕给朕活活饿死了,赔钱!”
宋诀陵移目,见那些个郎中拱手不撤,便道:“接着说。”
“陛下身上还有一毒,乃千罗毒!此毒若还未显面,顶多叫中毒者受苦,可一旦显面……”郎中拱手,支吾道,“便为今朝壑州瘟疫的起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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