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烽谢营与释李营之间隔了一片沙,沈长思催马奔战时还以为向北出了关。
为保存兵力,沈长思几两位老将军领兵赶路赶得很有节制,做足了时刻应战的准备,因而沈长思在瞧见不远处布阵的六万敌军时,眼不带眨,只淡定地回身吩咐副将:
“同弟兄们说,凝神聚力,准备擂鼓打仗!”
乌泱泱的人头遮去黄沙原本颜色,沈长思眯眼一瞧,烽谢营的那些个新兵虽说散漫如市井百家,却个个膀大腰圆,手执兵器比寻常的要粗重好些,走的全是一击断人骨的路子。
沈长思本就不易惊诧,那对南河养出来的桃花眸子,经了匪山火炼更是难见波澜。他虽不为眼前较自个儿多出两万的兵马气势吓着,却偏要使坏逗他徒弟,于是嬉笑着歪个脑袋过去,问辛庄明:
“乖徒,为师见你紧张得遍体生津,可要为师赏你个抱,缓缓心神?”
辛庄明把他脑袋给推开,说:“你正经些!”
沈长思笑道:“好嘛!不过你正经习武不过半载,这仗你且退至击鼓者后,擎军旗去。我和二位老将军打头阵,你安分跟在后边摇军旗,用眼睛攒攒这回经验。”
辛庄明不听,说:“你甭逞强,你除了上山打过我爹他们,你还打过什么仗?上沙场你也是平生头一回!凭什么你能杀敌,我却要缩到后头去摆弄旌旗?!”
“你就给为师可劲的犟!”沈长思说,“来日你死为师前头,为师看你怎么报仇雪恨!”
辛庄明缓息片晌,这才扶着刀皱眉道:“……你还想叫我报仇?!生了一张嘴好事不干,整日乱扯慌!你能答应我杀师祖?”
沈长思想了一想,说:“不行,你不能杀我师父。”
“那我还报个狗屁的仇?”辛庄明收回眸光去,怒火催得胸膛起伏不止。
“你可杀为师。”沈长思轻佻地勾过他鬓间碎发,又自他手上捉了头盔来,亲自给他戴上。
辛庄明徐徐扭头看江临言,忽一脚蹬他靴上,骂了声娘,气冲冲地朝鼓手处走,说:“杀你?我呸!扯臊!老子根本不屑于杀你!!”
“都说了,唤为师作师父,这么大了,尊师重道也该懂了罢?”沈长思轻轻掸了靴上沙,“不听话,还踩师父!”
“放你娘的屁!”辛庄明纵马走得已经有了段距离,还不忘回身远远又骂他一句。
“你师父师伯师祖三人个个嘴含了蜜枣似的甜,你怎么满嘴脏臭。他娘的!你甭坏为师名声!快快给为师改了!”沈长思拢手作呼喊状。
周遭兵士被那些个催命符压着,适才皆喘不过气,听着这师徒俩你来我往喊个没完,难能露了些笑。
后来秋阳斜,那些笑语在战鼓擂响之际,彻底叫黄沙给掩埋。
***
“杀————!”
两波将士仿若自东西二方奔涌而来的两股潮水,耸起汇合,只是那撞击形成的滔天浪并非白线一道,而为刺目的红。
鼓声大作,却远不比心跳那般的剧烈。刀剑银首折了日光,叫人的心晃之余,眸光也跟着晃动。
咚,飞矢漫天,扎在人的肌肤上,代替原先的皮肉以凉铁填满了新挖的孔洞。
咚,刀剑相交,劈开人的骨头,唰啦唰啦,就连皮也卸下。
咚,杀戮当中人尽哭喊,蓄力也好,痛嚎也罢,总之弄坏了嗓子,喉间都满上了血。
马儿狂奔,向前,再向前,冲向死亡也新朝。
说好三人一道开路,释李营那二位老将却先沈长思一步,领了重骑冲入那紫缨阵中。
这仗两军于沙中铺开,没有高低攻守优劣,魏秦两军立在同样无垠的黄沙之上,马蹄掀起的皆是粗粝。
烽谢营里头那些个流氓打仗毫无章法,凭着一身牛力胡乱挥刀,直把李家老少将士砍得血肉横飞。
沈长思左右临敌,神情却很稳,将军心稳,军心才能不乱。他每每执刀累得双臂发软,便向东瞧一眼那由他徒弟撑着的,屹立不倒的军旗,把唇死命一咬,舔着伤口以痛醒神。
他方清剿了身侧小兵,蓦地察觉身后涌来一股杀意浓重的疾风,他猛低头,夹紧马腹前冲又再奋力调转马头迎敌。手上那把御赐的大横刀方抬起,便铿地撞上了一把嚇人的鬼头刀。
背厚面阔的锋刀被格图紧紧攥于手上,那张分明老去的颜容上挂着始终不变的从容神情。他坐高马,马身裹着条布,遮掩着身上拴的什么东西。
在沈长思被刀逼得后退连连的空当里,格图还扬刀砍死了好些个冲来的魏兵,深目一眨不眨。
沈长思压低身子,含怒上前,那人却是从从容容地一次又一次挡开沈长思的攻击。沈长思阅刀无数,可格图手上那把鬼头刀比沈长思寻常见过的都要重,在加上刀身形制,最适合劈人头!
沈长思不敢露怯,只咬牙不断前攻,却每每在闪避的间隙里瞧见弟兄脑袋木墩子似的轻易滚落。
主将不能显露半分动摇,在心如刀割的每时每刻,他只能板着一张脸冲格图嘶吼,喊得嗓子渗血发哑:
“狗贼,拿命来——!”
格图不发一言,在斜身躲避沈长思刺来的刀时,又猛然自腰间掏了个藤牌拦下灌满力道的锋刀。
沈长思用尽全力的一捅,被格图轻易挡下,连撞得他整只手臂爬过万蚁般的发麻。可他宁死不撒手松刀,只迅速抽刀回去,再一次提身前刺,在格图耳侧带去一声又一声刀啸。
风卷沙飞,红日坠地,天上地下皆是一片斑驳血色。
格图啪啦抽刀挡开沈长思的奇袭,面无表情地说:“你挡下了我总共三十七刀,你还很年轻,能做到这个地步已经很了不得,你应是与你一般年纪的魏战士中最有本事的。”
沈长思被震出了一口血沫,他呸地吐了,说:“老子用不着你恭维!告诉你,魏同辈者中老子身居末位——!!”
“你若再多打几回仗,能比刚才与我交手那俩位老将军还厉害!”格图眯着眼同他说。
“你什么意思?!”沈长思手腕一转,便将长刀再一次送向那人的颈子。
格图并不回答,只把遮掩身下马后腿的玄布掀了开来——那儿拴着两颗脑袋,正是与沈长思同领此军的两位老将的头颅。
那景象骇目振心,可战事危急容不得他为那二位默祷半分,他唯有死咬双唇,振臂挥刀,红着眼给格图左肩献去一记猛刀。
刀口不小,格图却不过闷哼一声,继而用粗厚手掌裹住了沈长思那把锋刀,不顾手被刀割得鲜血直流,发狠了要将刀给拉近。
沈长思不及他力,手抖得不成样子。他狭眯桃花目,作势送刀,又遽然将那把大横刀借格图拉近之力平砍格图脖颈而去。
刀刃铮铮破风而行,可那格图迅疾一竖鬼头刀,便自大横刀正中劈去。只听锵一声,那把大横刀被其一举劈碎。
碎裂的刀身一瞬便洒向了黄沙,沈长思手无寸铁,一刹便成了任人宰割的牛羊。
“你输了,”格图依旧不惊不喜,他顿了顿又说,“你们魏输了。”
格图说罢,手起刀落,鬼头刀倏地砍向沈长思。
这般情势,近处的李谢二营皆料沈长思是必死无疑。
可沈长思并不认命。
在那嗖声破面前,他眼乖手疾,两掌一合,叫利刃堪堪停在了他眼前一寸。
然世常有不测之灾,那格图转刀奋力一推,便在沈长思掌心划开几道血痕。掌心收不住的刀最终没入他的胸膛。格图随之将他如畜牲一般挑起,要往黄沙里扔。
那沈长思死死夹住马腹,仰身要摔时,忽而发力挺身,任由刀再没入身子几寸,只一拳轰向格图的脑袋。
诸事不顺,那人霍然一扭头,只叫沈长思的指甲在他颈子上划开道小口子,小到不如他的拇指长。
格图将脖子上的血迹抹去,嘴角一勾,冲他颔首笑说:“你刀法高强,我很敬佩你。”
“别他娘的再说屁话——!”
于是沈长思方嚷我那声,便被他一拳砸落马去。
沈长思这武状元以一当千,却终非不死神佛,蘅秦老将格图征战几十年,与他简直有着天壤之别,他同格图纠缠近乎半个时辰已然尽力。
沈长思摔下去,被格图身下高马踩住了腿骨。
重,太重了,愈来愈重,分明是眨眼之事,叫沈长思瞧来却如万年过眼。
重,重,喀嚓——
腿骨像是琉璃落地一般轻易地碎了开来,那之后,外头裹着的皮肉才开始撕裂,将内里的惨象血淋淋地予世人展示。
听不到骨头迸裂的响声,沈长思甚至没来得及喊出一声痛嚎,兵卒们震天的呼喊如网般把他压倒在风沙之中。
跑马的兵卒有的从他身上跨过去,在他眼前闪过一道虚影;有的径直叫马落蹄于他身,将他的脏腑都给踩破。沈长思连缩身闪躲的力气都没有,一双桃花眼里盈满的都是他不受控制的泪水。
沈长思痛得失魂,阖眼前瞧见栽倒的军旗,听到了马嘶声,还听到了重弓如雷的闷响。
第164章 赖活着
帐门被人拿了根木棍子抵住,叫那些暖和的秋阳都灿灿洒到了帐中氍毹上头。
沈长思以为自个儿已经死了,睁开眼见着的却不是生得豹眼红面的阎罗王。
“……续、舟?”他哑声。
“是我、是我。”李迹常倾身扶他坐起身来。
“我不是在……”
李迹常二话不说便打断了他:“几日水米不沾牙了,快些把药吃了,师兄我去外头端些熬烂的粥来给你填肚子!”
李迹常说着将手中一颗褐丸捣作粉末,伸指拈了一把,随即捏住沈长思两颊,说:“松齿。”
沈长思不知所以然,安分照做了,哪知李迹常三下五除二便将抹了药粉的的长指摁在了他那条烫舌上,笑道:
“直接嚼怕你没气力,拿水冲服又怕你吐。心肝儿,你就这么舔着吃了罢!”
“脏……”沈长思抵触地把第一口药自他指腹卷了下来,而后挣扎着把头连连后仰。
李迹常摁住他的脑袋不叫他退,说:“把药给舔干净了!——脏什么脏?老子拿玫瑰露净了手的!”
“我说,我嘴里头脏!”沈长思怕咬着他,费力把齿收了收,含糊道。
“咱们都什么交情了真是……你同我论什么脏不脏?”李迹常笑起来,“若非怕你不乐意,师兄我早用嘴给你对着喂了。”
沈长思疲倦笑笑:“亏得是你,这时候了还有功夫同我说笑!”
那虚弱的人儿环视周遭,只见帐内郎中面上都挂着和气的笑。他缓缓将手从褥子里伸出来,又在瞧见上头裹满的白花花细布之际,无力地将手摔进了褥子中。
他不敢细瞧,李迹常却捉了他的手出来,说:“没事儿!拿刀没问题!你怕什么?”
沈长思于是眯眼瞧了瞧。
十指皆在,一切如常。
他舒了口气,可眼前依旧冒金星,心里照旧咚咚跳,原来他还是觉得不对头。
“别看了,伤着呢,少动手!”李迹常说着将他的手又拿褥子给掩住。
沈长思皱了眉:“有几根好似动不了。”
李迹常只把左眉梢压低,说:“郎中说那坏血还没排完……再过一阵子便好了,你甭动!”
沈长思见他压左眉,眼神即刻黯了黯,正要质问他可是同自个儿说了诳,却先闻帐外高声。
“世子爷!——”
李迹常副将姜瑜在外头高呼不止,那李迹常见姜瑜誓不罢休,便爽利把盛了药粉的纸折成簸箕状,可劲给沈长思灌下去了。
沈长思被他作弄得眼泪都出来了,好容易把药给咽了,干咳几声,骂道:“早这样不就行了么?适才朝人嘴里伸什么指头呢?”
李迹常把手伸瓷盆里净手,笑道:“看你蔫了吧唧的,闹闹你!”
“你就可劲闹我,闹没了有你好受的——你快走走走,外头有人找!”沈长思扬着下巴催促。
“嗳、干嘛赶人!这不洗手呢嘛!心肝儿你快缩回那暖衾里头享享福,日后伤好了,可又得枕戈待旦。”
“心肝儿什么心肝儿呀?好师弟,快给师兄麻利滚了,你前边自称师兄我还没来得及教训你!”沈长思迟疑半晌,忽而又张嘴,“续舟,我这伤,还养得好么?可会死么?”
李迹常顿住了脚步,良久才背身笑道:“胡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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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迹常走后,下人们进来给沈长思点安神香,面上皆悬着不落的笑。
好生古怪,到底有什么东西……
沈长思心里头的不安定渐趋沸腾,他斜身躺着,身上的褥子往下滑,滑到腰处忽而不动了。
他的耳朵忽地嗡嗡作响,随之有被高马踩断腿脚的场面入脑,踩得那般的重,该是保不住了才对。
沈长思颤着裹作木匣的手去拨褥子,唯见自个儿一只裤筒空空,另一只拍打许久仍无知觉。
“废了,双腿都废了……”沈长思凝滞的瞳子霍然晃动起来,“那怎么行军,怎么骑马呢?”
沈长思一想,一口血猛然自口中喷了出来,身上迟钝的五感逐渐变得清晰,浑身都疼得好似正被野兽撕咬。
疼,连呼吸都疼。
沈长思摇着脑袋低笑几声,故作镇静地要一老奴过来。哪知待那人挨近了,他却颤了声:“这会儿世子他们不是该在打仗么?怎么就能来这儿照顾我?”
老奴抹着泪,说:“沈大将军,您已经昏了有半月了!咱们营与烽谢营那仗输得很彻底,如今李家不断东撤,已赔上了东边好些座城池!今儿世子爷他为了凑您的药钱,变卖了好些李家田契……营里将士们更是个个扒着菜根吃哟!唉!”
沈长思含泪,说:“这些吊着我命的药,贵罢?”
老奴浊睛猛缩,他自知多嘴,急忙给自个儿扇巴掌。那沈长思劝说未果,便要亲自去扒开他的手,然一探身便摔下了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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