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心不下……在平州总念着念着,于是打算趁开战前再回来瞧一眼。”
“开战后才该放心不下罢?”顾期笑着捏了捏他的脸儿,“哪有在开战前说这种话的!”
贺珏正想伸手拍打他的背,又闻那人笑道:
“各位哥哥行行好罢!下手轻点儿!我一没披胄甲,二没胆还手,小心把我给伤着了,日后又心疼呐……你们把那东西交来,我给你们带去鼎州收着。”
“鼎州,鼎州不是更易毁个干净么?”顾期调笑道,他在帅案后坐下,将那叠好的遗书翻了出来。
杨亦信探身接过,也笑:“那我收在杨府里头总行了罢?我吩咐他们埋土里,一辈子都别想挖出来了。”
顾期开怀大笑:“你小子鬼点子真多!不过你小子记着,我要真出了什么意外,那遗书啊,就莫要捎回去给我嫂嫂了。她整日打点顾府上下活得已是辛苦,我没有缘由再给她添愁……不如捎给我兄弟江临言罢!”
顾步染原是蹙着眉听他交代后事的,听闻江临言的大名又不由得惑道,“您还认识我师叔呢?”
顾期挺起背来,带着几分神气,道:“不知道罢?你那三位师叔,姓江,姓柳,姓温的,都是我兄弟!我年轻时候满脑子都是要同他们浪荡江湖,哪里想过要当什么谢庭兰玉……若非……嗐!江临言他在启州住着,但是今儿住在哪儿,我是真不知道……可得麻烦你这杨家小子费些功夫找人咯!”
“小事!”杨亦信点着头接过递来的几封遗书,像是接住了那仨人沉甸甸的命数。
如今这书他收着,手中攥住的是还烫着的生死未卜,来日他捎给他人,松手的便是凉寒的两隔阴阳。
“怎么样?”杨亦信心里头有些发闷,他回过神来,把那几封信用掌捋直了,又道,“我早早便做好要离开这翎州的打算,一直都没来得及好好琢磨如今是什么个局况……楚国现今有什么动静没有?”
贺珏思量片刻,开口道:“斥候来报,说是楚国这次派出了四员大将,其中一人听是楚国二王爷,叫作楚冽清的。那人身材魁梧,杀起人来眼都不眨,被世人冠上了不少唬人得很的称号,叫什么来着……”
顾步染抱臂讽笑一声:“楚氏宋落珩。”
“阡宵这嘴啊……一句戏言两头骂!”贺珏笑道,“怎么这么说?落珩可是我兄弟。”
“是你兄弟又如何?是我爹娘我也说,还管你?我上回到京城跑了一趟,不过夜晚到巷子里走了几步便能撞见这宋落珩杀人。我该说他艺高人胆大,还是杀人如麻丧尽天良?”
“落珩他杀的是穷凶极恶的匪盗,又非滥杀无辜。”贺珏辩解道。
“匪盗?匪盗不也该押回六扇门受审么?他迎街杀人算什么?”顾步染道,“我不想同你争,他们那些个北疆莽夫,我估摸着一生都读不懂!”
顾期见气氛不大对劲,开口解围道:
“此次楚国领兵的两员老将从前皆是同我爹他们交锋,如今那二人封刀有了些时日,这次不知怎的又提刀上来了!他们旧日杀了翎州不知多少弟兄,今朝我要叫他俩拿命来偿!”
“身经百战,难罢?”顾步染道。
“壮士逃不了白发啊!此战最难对付的倒不是那俩老将,反是那俩和你们这些小鬼一般大的将军。”顾期舔了舔自己那犬牙,笑道,“除了那王爷外还有一个叫齐烬的,脾气不大好,又颇自负,‘老子’这词儿可是常常挂在嘴边的……他是个出了名的专练重剑的疯子,在沙场上若迎上他,恐怕一不留神脑袋便落地了。”
“使重剑的,挥剑速度提不上来罢?”顾步染问。
那顾期倏然一笑,道:
“阡宵呐!这可未必!那姓齐的小子初上沙场的时候才不过十七!当时我与他交手的时候,他臂力已经很是惊人,把重剑挥得不过稍稍迟滞于擅使轻剑之人。这么多年过去了,那人恐怕只会更快。”
“是么?”顾步染算道,“明日交战时,若是不走运碰上那擅使重剑的,我力量吃亏,怕是扛不住……不过……我倒真想瞧瞧那楚国王爷杀人的本事究竟有多大!”
“瞧个屁的瞧!谁都别遇上才最好!”杨亦信笑道,“还是祈祷战场上忽然塌出个坑把他俩都埋了罢!”
一群人大笑起来,末了,杨亦信要走,他们也都挂着副轻快样子送客,好似不久后那沙场武人和他们不沾边。
杨亦信将帐门阖上,不过行了几步,便听不着里头的欢声了。他翻身上马,苦笑道:
“都在陪着我笑呢!”
不知是帐里的哪个人先垂下眼睫噤了声,只还记得别时仨人互道了声“珍重”。
第063章 剑锋交
夜深月高悬,到处都静,这营里头却闹起来了。
那战场设在两国边界,从这顾家营到那儿需策马赶个半月。
四主将各领万兵于山野间穿行,两两主将之间都似隔了条长龙。在夜间的火光中回头望,俩眼力最好的也望不见彼此。
这会儿那池彭酒已经醒了大半,只是他还悠悠地跟在队伍后头,叫副将池湛带头走在前面,这说好听点叫管兵收尾,难听点可不就是恋生恶死?
他手下的兵大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任其自然——这混小子可是池老的心头肉,再怎么是个窝囊废也是营里主将,不是他们这些小兵能够褒贬与夺的。更何况翎州人最重“和”一字,相忍为国的本事儿可叫他州甘拜下风。
打马连赶五日,他们终于出了边关。
在距战场约莫三十里地的地方,众人开始卸粮砍树,忙活搭大本营一事。
贺珏下马到溪边装水,恰碰见那顾步染在捧水净面,他挥了挥手,高声道:
“欸!阡宵!”
顾步染闻声识人,他神色自若地接过副将递来的布,粗粗吸去了脸上的水才道:“狺狺狂吠什么?又不是十年来头一回见,有什么值得你这般亢奋的?”
贺珏移步近了:“见着你了,我就是高兴!这一路上见着不少金蕊荣,可叫我常常想着你了!”
“你这什么理?瞧见菊花怎么就想着我了?”顾步染诧异道。
“人淡如菊,蕊寒香冷,可不说的就是你?”
“贺将军这么有诗情……青楼里学的罢?”顾步染倒一点儿也不客气,“你把话说得乱坠天花,叫人好生感动——无缘无故费劲恭维我干吗?”
“临死之际,人胆最肥。说点真心话,不怕被你骂!”
顾步染不屑地摇了摇头:“又奉承我?你什么时候怕被我骂了?昨个儿不还和我叔父吃花酒去了么?”
“真生气了?”
“我和你生什么气呀?”顾步染道。
溪旁的树梢立着只红嘴玉,顾步染瞧见了,把狐狸眼斜了斜示意他道:“玉礼,树上那相思鸟瞧见没?我看到它就想着你了。”
“怎么?”贺珏笑道。
“色艳可人,一瞧就是拈花惹草的滥污匹夫!贺玉礼,我可告诉你了啊!你若再和我叔父寻花问柳,叫我知道了,我真折枝抽你!”
“唉——瞧瞧这火气!”贺珏笑着朝他摇了摇皮囊壶,抬脚走了。
四周安静下来,顾步染牵马来喝水。那金黄中透些红的秋叶飘在溪面上,上头还倚着只死蝉。
叶作舟渡蝉,蝉死而无报。这秋日的荒唐景象惊了他的眸子,他的身子跟着就动不了了——他恍惚中好似窥见了余生。
“天赐我兰因,我偏要苦尝絮果。”他呢喃着,抬起还湿着的手抹了把脸,“我该夸我自个儿有自知之明呢……还是蠢如鹿豕?”
他不知道。
他只知岁月将教会他的心上人如何忘了他。
而他呢?他不必忘的。他放手足够利落,但要释怀还得再向老天爷讨些日子。
只有那生了对琥珀瞳的美人儿是这刀剑锋芒中渐消的甜,也惟有她能化淡他有口不能言的苦涩。
战期愈来愈近,顾期留了个老将及其麾下人马守那搭好的大本营,领着其他将士急急奔赴战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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约莫少半月的路途,人马皆劳。
一日,太阳正从沃野之中爬起来,只听“吁——”地一声,这浩浩荡荡的行军终于停下了步子。
到了。
那无垠的草地一眼望不见头,叫人迷惑那乌泱泱的楚兵究竟会从何方冒出来。
已逢战期,新兵绷紧了弦儿,递木编鼔台。他们手上因受战事威慑而生了些虚汗,那战靴马蹄声更是把他们催得双腿发软。
顾家营的仨将军骑马布阵,不出半个时辰,这魏的方阵便已列好,只欠楚国那阵东风。
那胆小如鼷的池彭现今倒是平静得很,不仅不慌,还带着笑望向远方。倒是他庶弟池湛不住地拿眼瞧他,虚晃的视线下是掩不住的惊惧。
那池彭被他瞧烦了,便把剑横了拿剑墩撞他的腹:“你干什么总往老子这边瞟?老子先把丑话撂在这儿,你是老子的副将,若一会儿开战了胆敢分心伤着老子,老子便把你给削了!”
那池湛缩了一缩,点了点头。他忽闻西边有点吵闹,又忧心忡忡地探头朝那边望了望,但没窥见什么,只见顾期从阵前往那地儿奔。
“阡宵出什么事了?!”顾期驾马飞奔而来,一脸惊惶,握着缰绳的手自顾在飒飒秋风中生了黏汗。
贺珏已瞧过顾步染的情况,此刻正跃身上马,他道:
“大将军莫急,阡宵他无甚大碍,只是起了些赤疹,大夫说是这草地上的什么花害的……嗐!不碍事,只是委屈他打仗时还得拿张布蒙住下半张脸儿了。”
“呼——”顾期舒了口气,心这才定了下来,“他打小便不喜浓香,府里头也顺着他的意,没去栽种什么花草,哪知他一日竟会受花草所累!我这侄儿呦!何时才能叫我这叔父放心呐!”
霜飔刮来,带着些草叶动的沙响,贺珏一动不动地盯着南方:“人来了。”
顾期回身向南方望去,远方那一身玄甲的将士铺满了原还空豁豁的草地,南边的颜色霎时自淡绿转向了无尽的黑,叫人呼哧喘不过气来。
楚军越挨越近,停在了距他们约莫百米的地方。顾期同贺珏交代了几句,又飞奔回了阵前。
顾步染缓过喘鸣,这会儿刚被人扶上马。他瞧见顾期的背影,正想打马上前,谁知贺珏绕了个弯把他拦下。
“干什么?”
“大将军说了,你身上起了疹子多少有些不适,就不让你打头阵了……阡宵,你先缓缓罢!”
顾步染只好把马停了,在马背上瞻望那玄甲兵。好在他眼力好,在这儿也能勉强瞧清敌营的四位将军,那身量最高的瞧上去真与宋诀陵难分伯仲。
顾步染依凭刀具认人,那些个老先生他分不大清,但那俩年轻将军可好认的不行!
他正揣摩着,顾期已高举长剑唤人擂起战鼓,他明白顾期这般赶着要开战的意图——这仗越快打完越好,弟兄们赶了几日的路,身子大都有些疲。虽然一路有些小的修整,但不过是小打小闹,根本解不尽身子的乏。
还不待魏战鼓鸣尽,又闻楚国战鼓轰鸣,顾期深吸了口气,举起手中剑,高喊:
“杀——”
两军人马像是疯了般朝对方撞去,草被踏烂了搅进泥土之中。翻起的沙土磨着马蹄,烽火连天。
顾步染原是奔着那楚冽清去的,谁知无数小兵像是索命的魑魅魍魉忽地缠上了他。
他使剑尤重“快”“准”“狠”三字,好似舍不得浪费每一招。眼瞧着一小兵奔来,他也挥剑上前,谁曾想忽略了侧旁的动静,一把重剑猛地向他砍来。
好在他反应灵敏,向后一仰闪了过去。
怕什么来什么,那剑的主人横着一对刀眉,瞧上去便知脾气有些躁——那人是齐烬。
顾步染心知若要长战他决计吃不下此人,也就没想同他久耗。他手中的长剑照着齐烬的颈间走,那人一个勒马,趁着马头仰起的空隙,拿重剑挡开了顾步染招数。
顾步染丝毫不慌张,又是蓄力一刺。他的剑出得极快,那齐烬如若想防稳了,便注定难以寻得出剑的机会。但那齐烬挥剑果真极快,顾步染也难寻得叫他防不胜防的时机。
可是如此耗下去也不是办法,他愈急,齐烬挡得愈起劲,使惯重剑之人多半力敌千钧,浑身力气好似无底洞。他顾步染再怎么陪那姓齐的玩一攻一防的游戏,早晚都会因体力耗尽而功败垂成。
二人身边的人马换了一批又一批,这两人却始终分不出个先后。刀光剑影耀得人头脑发昏,血肉腥气闷得人干呕连连。
但偏有那么几个享受得不行的——齐烬就算一个。
那人的战马毫不留情地碾过伏地楚兵的尸,碎骨闷响夹杂着血肉融合的靡音灌入顾步染的耳朵,叫人恶心作呕,又觉森凉阴冷。
顾步染再爱高洁不染,也逃不开武将要淋腔血,披腐肉的命,那块蒙住半张脸的粗布今儿算是救他一命。
顾步染在与齐烬交锋之际,忽然将剑锋一转直直朝前捅去。
那人预判失策,左肩挨了顾步染一剑,登时怒不可遏。他双手握紧剑柄,发狠地向侧方砍去。
顾步染忧心长剑从中折断,不过方给齐烬留了个不深的创口便又速速抽了回去,这才没将那那姓齐的捅穿。
那齐烬喘着气,什么不堪入耳的脏话全都骂了出来,末了还听他高喝一声:
“泼贼拿命来!”
那齐烬肩侧血流不止,可他恍若无事,挥起剑来一顿乱砍,沉沉动魂的风声几次呼过顾步染的耳畔。
顾步染没力气在嘴皮子上下功夫,只再一次抽剑向人。他不断躲闪,又是找准重剑空隙向前一刺,随即又向左朝那人的脖子直直劈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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