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臣不知。”
“哀家问过太医,陛下不知能否撑过明翌年早春……”那太后的口吻淡如吐息,好似那快要殁了的帝王不是她亲生的儿子。
徐意清搭在太后肩上的手没停,心里头却起了些隐约的痛意。如今那人的命数将尽,惹她愁丝满身:“这魏家天还未彻亮便又要暗了么?”
那王爷闻言面上也是苦涩神情,然他强忍悲意,死死咬牙拗出了一副镇静模样,道:
“儿臣蠢笨,不敢妄加揣度,还望太后明说。”
那太后高笑了声,叫那阖了门的殿中生了脆脆回响。
“哀家瞧不上那洛照宛的腹中胎!洛家心比天高,终归不是可得太子贵命的高门。而歧王流有蘅秦血不说,性子又柔茹寡断……你为人不矜不伐,谦谦下士,乃为难寻的帝骨。自你生母仙逝后,你便一直呆在哀家身侧,哀家今儿在思量扶你登这九重天!”
那王爷闻言将头往地上狠狠一磕,“咚”的一声重响将太后与那堇汾姑姑吓了一跳。只有那徐意清毫不慌张,还柔柔握了握太后的手。
那人抬起头来的时候,额间已然擦破,那红艳艳的血跨了眉骨颤悠悠地向下滴,眸子里清清澈澈的全是果毅:“回太后,儿臣不敢僭越!求太后恕罪!”
“都是生在这宫墙里头的,都冠了‘魏’作姓,何谈僭越?”那太后冷冷瞧了他一眼,倏忽又尖笑起来,带着一丝要挟意味,“尚泽,今儿恐怕是哀家将你催得有些晕了!你好好想想罢!莫要急着赶回巽州,再在这缱都多住些时日。”
那贤王将滴着血的头颅再度垂下,纤悉不苟地拿长袖擦去了地上的淋漓血,这才扶着有些晕乎的脑袋站起身来。
徐意清还以为送客的会是那堇汾姑姑,正打算松口气,谁知太后却握了握她的手,道:
“意清,你替哀家送送贤王,再趁手替他拭了额间血罢!否则叫人瞧见了还以为哀家是地府里哪个执鞭的妖魔呢!”
徐意清点头应了,挪步去领那人出殿。二人一路无言,到了一亭子处,徐意清才开口要那王爷坐下。
她把帕子给了魏千平,这会儿只能向他讨块帕子好拭血。那贤王仓促地从袖间取帕,瞳子微扩,神色有些张皇。
徐意清倒是沉着得很,动作颇为利落。只见她避开那王爷的手接了帕,攥住帕角后便开始拭血。
“呲……”那贤王吃疼,禁不住将脑袋向后挪了挪。
徐意清停了停手,细声细气地劝:“还请王爷莫动,您那伤口可不小!若本宫手一抖,您那地儿可就又要再裂一回了。”
那贤王闻言安分下来,片刻后才动了动嘴皮子:“娘娘您怎会入宫?”
“误打误撞。”徐意清捏着帕子吸血,着意绕着他额上会疼的地方走。
“本王曾有幸瞧过娘娘几次,可惜娘娘不一定注意到本王了。”
“委实不错。”徐意清那琥珀眸子眨也不眨,道,“当年每回入宫,本宫的视线都被那灰绿眸子的皇子给引去了,真没余力去瞧宫里头的其他人。”
那人眸光暗了几分,他正心烦意乱着,又觉额间有些疼,便索性破罐子破摔,没忍住伸手去拨徐意清的手。
软帕随即落了地,沾了灰,变得有些脏。
徐意清也不恼,还晏笑道:“王爷不该想着要去握本宫的手的。”
那贤王见状忙站起身来,高声道:“娘娘,是本王唐突,还望您莫要介意!”
“不碍事,只是——王爷想要的不想要的,全摆在脸上。”那浅色眸子这般瞧来是和徐云承一样的冷,“可惜本宫是陛下的。”
“……您的心不在这儿!”那人蹙着眉开嗓。
“王爷可要剖开本宫皮肉,瞧瞧本宫的心在不在这儿么?”徐意清道,“您贵为贤王,应当识得鹤短凫长是何般罪过。”
“娘娘您分明知道本王不是这个意思!”
“王爷莫要枉费口舌!本宫就送您到这儿了。”
“若我当上这魏天子,您会多瞧我一眼么?”
“小孩儿心性……有些人眼睛瞧了,心没瞧,您要么?”徐意清神色丝毫未变,道,“本宫劝王爷还是莫要为了些匆匆过客,做出些叫自个儿追悔莫及的错事。”
“太后叫您送我离宫,想必也是瞧出我对娘娘您有意……您难道要忤逆太后的意愿么?”那谦谦君子眸色再度暗了暗。
徐意清抿笑,眸里冷光乍现:
“本宫并非一只对太后亦步亦趋的木偶。本宫是一个人,活生生的人!王爷,您有自己想要的,不想要的,本宫亦然。本宫明白自己该干什么不该干什么,实在不劳您费心!”
“娘娘莫怒!”那青涩王爷终于察觉到那人的怒意,此刻生了些惊惶,“本王属意娘娘已久,今儿实在是情难自已!”
“您不过见了我几面,如何就谈得上‘情’?若您非要拿一见钟情云云同本宫说道,那便莫怪本宫觉得您俗——道您瞧上的是这颜容,不是本宫。”徐意清轻挪小步与他隔着桌对谈。
她顿了顿,又道:“觊觎后妃和与小叔通奸皆是难登大雅之堂的糟烂事,您若真心想我好,便不该害我!”
“娘娘!本王瞧见过您见顾将军的模样!”那王爷见徐意清要走,忽地张口唤住她。
“王爷您也忒不懂事,姑娘家的前尘也拿来喧喝!”徐意清面上生了薄红,她蹙了蹙眉,回身过去,却见那人站在金晖之下,面上皆是苦笑。
她没被那笑打动,张口赠他一言,语调平平:“王爷那双眸子过于传情,这在魏可不是好事。今朝瞧懂您瞳子的是太后与本宫,明日指不定是什么三教九流,您还是想个法子改一改!”
那王爷凄然一笑,目送徐意清的身影被重重宫墙吞没。
徐意清独行一路,思绪翻飞,眸子忽地瞪大了些。她怎么忘了,这些时候,魏楚之间该开战了!
第062章 箭悬弓
那天是亮着的。
亮得有些不合时宜。
顾步染在营里走着,那双细长狐狸眼不停地扫视营内车马。他拿剑拦住一火兵,开口问道:
“鼎州运的粮还没到吗?”
“回将军!最早的那批粮今儿已运到了离州,晚的还在鼎州。嗐!都怪那姓沈的监察御史近来巡视到了鼎州,东瞧西看的……哎呦!总归一切都麻烦起来,不知何时才能到齐呢!”
“姓沈的?”顾步染喃喃道,“翎州边城里头的百姓可都安顿好了没有?”
“今个儿只剩最后几户了。”
“再催紧些,今夜便要出关了!”
“是。”那兵推手作揖,立着等顾步染先走。
不远处有一人正翻身下马,只见他吹了声口哨,顺手把缰绳抛给了副将,大步流星地朝顾步染这儿来,还喊道:“阡宵,你小子给我过来!”
“大将军。”顾步染只漠然朝他点头,没有半点儿要随他走的打算。
“大什么大将军?”那人听来觉着好笑,他一把揽过顾步染的颈子把人半推半拉地扯进了自己的军帐里头。
其他将士见状淡笑了声,接下去干活。大战临头他们的笑意被那未知的战况给削去了大半,此刻的笑中多少带了些怅然。
“叫叔父!小没良心的!”顾期插着腰,那双与他侄子如出一辙的狐狸眼中闪过丝狡黠,“也不看是谁一把屎一把尿地把你拉扯大,再这么叫我大将军下去,你很快就忘了咱还是一家人!”
顾步染只静静嗅着他身上的脂粉香,抿着唇——他叔父是个风流博浪的多情种,不知是这翎州多少名妓的恩客。若非今儿有顾步染坐镇顾府,恐怕青楼与军营才是他家!
他家是上梁不正,下梁不歪,可惜他叔父屡劝屡犯,常常趁着他不注意又钻进了楼里。今日他身上这香这般的浓,估摸着昨夜又是到哪个楼呀馆的泄火去了。
“叔父——你、好、香、啊!”顾步染面无表情地吐出那些字儿,细长眼中尽是沉沉嫌恶。
“香?”顾期反应很快,一下便明白顾步染意有所指,他慌里慌张地退了几步,又撑住他侄儿的肩道:“阡宵,你再饶叔父一次?”
顾步染重视高洁二字,他顾期是知道的,所以他是万万不该在寻花问柳后凑他凑得这般近。
这不,他的好侄儿阴阳怪气完便不说话了。
“阡宵啊——”那顾期拽着他肩头摇他,就差没摇尾乞怜。
顾步染也没松口:“饶?饶了这次,铁定还有下回罢?我此番是无论如何也要说与阿娘听!”
“欸!阡宵!真别啊!”顾期匆忙转了话锋,赔笑道,“对了,池彭那臭小子还没来么?”
顾步染瞧着顾期那荒唐样叹了口气,他掰开顾期的手道:“来是来了的,但有什么用?今早我没瞧见他,只好随副将到池府要人。谁曾想他正倒头在屋里睡大觉!他明知今晚要动身,昨夜还喝的醉醺醺的……池老将军嫌他丢脸,便拿绢布蒙了他的脸,要家仆把他背到了军营里头,这才勉强算上个‘来了’——眼下还在席上歇着呢!”
“还躺着呢?!”这顾期幡然正色。
“躺着呢!去看看?”顾步染咍笑。
“池老将军‘弓惊山野’一代豪杰,怎么膝下的儿子竟是这般货色?”顾期叉着腰,锁了锁眉头。
“老将军说了,那小子做错了事便依照军法处置,不必在意他的。”那京城四纨绔之一的贺珏掀帐进来,他转眼瞧了瞧帐内,登时又笑道,“顾小将军怎么也在这儿?可是我来得不讨巧,碍着你们叔侄俩叙旧了?”
这登徒浪子如今已成了这顾家营的主将之一,他收束了一身风流习气,平日里头干事还算敦本务实。可惜本性难移,他一闲下来就耐不住要邀顾期去陪他喝顿花酒。因这事儿,他也是时常被顾步染骂的。
“无妨。”顾期笑了笑,又接着论那池彭,他道,“池老将军虽把话撂那儿了,但谁又能不看他的面子呢?老将军人愈来愈老,嘴也是愈来愈硬!要我说啊,他对自个儿那嫡长子心疼着呢!换我,碰着这么个孬种儿子,别说把他背来营里了,我一脚就把他踹道天边去了!”
贺珏轻笑了声,把背在肩上的重刀卸下来:“还有更荒唐的呢!方才我在外头逛,恰巧碰见那池彭从自个儿帐里出来发酒疯!他醉的辨不清男女,差点没把营里弟兄当青楼女子调戏!哎呦——”
“你说什么?!”顾期又锁了眉,“哈……这狗东西!要叫我瞧见了……看我不拿麻袋把他脑袋罩上乱揍几拳!”
贺珏闻言也笑:“顾大将军和我想一块儿去了,不过方才他手下弟兄在那儿,我于情于理都不好叫他们失了面子,这才把拳头贴在了甲上!”
“摊上这样的将军,也算倒了八辈子霉!”
“那可不?”
那俩风流武夫哈哈大笑,顾步染只微微挑了唇,问道:
“他庶弟池湛呢?”
“在自个儿帐里呢!”贺珏抚了抚自己的臂护,道,“他不知是害了什么病,整个人缩在角落里抖得不成样子,捻神捻鬼地乱叫。我摸了他额颅的,没见烫,便索性把他敲晕扶回榻上歇着了。”
“……玉礼呀!病不该是这般治的!”顾期笑得无奈,他拍了那贺珏的肩,道,“你唤大夫来给池湛他好好瞧过没有?”
“瞧了,不碍事,大夫说估摸他是受惊了,留他睡会儿便好了。”贺珏咧嘴笑。
“他原先不都唯唯诺诺地跟在池彭后头的么?昨夜怎么就不跟着了?我原以为池府一行准能瞥见俩醉汉,谁料他竟早早来了兵营……”顾步染环着臂,面不改色。
“这池湛本就比他兄长能干个千百倍,我实在想不通他干什么吃的要做他哥的跟屁虫。”顾期抚了抚甲衣。
“呵——”顾步染冷笑道,“狗仗人势,人家有亲爹教射箭不是?”
顾期哼笑一声,随即忿忿道:“若非池家拉弓射箭的本事只传嫡子,那池彭算个什么东西也能承池家衣钵?”
顾期嫌恶那池彭还真不是因那人是个豪横跋扈的衙内,而是因顾步染身上的不知多少道疤都是拜那人所赐。
那池彭自小看顾步染不顺眼,事事都要和顾步染比,小到争比酒量,大到比试武艺。可他偏又是个是个嫉贤妒能的,自己技不如人,便想尽了法子去坑害顾步染。直到顾期替顾步染出面去寻池老,那池彭才渐渐地消停下来。
顾步染倒是不以为意,他拍了拍顾期的肩要他消消火气。那顾期还算听劝,只见他深吸了口气,把脸儿转去朝向贺珏道:
“玉礼你来我帐里作何?是来寻我侃大山来了,还是你又身负什么要事了?”
贺珏一愣,随即笑着从甲胄里头掏出封信:“顾大将军说笑,我这闲人能有什么要事?都是小事!您瞧!……我这遗书写好了……只是我在翎州举目无亲,今儿实在不知交给谁收着好。”
“不如托人捎回家去?”顾步染道。
“阡宵啊!你的机灵劲头这会儿都跑哪去了?”顾期嗔怪道,“遗书哪能是随便送回乡去的?真是!”
“不如由我收着罢——”一道清亮男声从帐外刺入了这三人的耳朵。
众人闻声纷纷扭头去瞧帐门,这才辨清来人,顾期又惊又喜,笑骂一声:“你这杨家小子话音跟天雷似的,也不知道收敛些……你不是说要打马去鼎州,怎么又跑回来了?”
杨亦信的笑瞧来是纯粹得很的,白齿齐牙,不知夹杂了多少未散尽的少年稚气,他推手作揖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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