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纪的眼睛闪了一闪,笑意就自那闪光里蔓延开来,令披在二人身上的月辉都长出了欢喜。
吴虑不知为何不敢看他,垂下头去绞自己的指。
“阿虑——”他听见他哥又在叫他。
“你哥我不是读书的料子,心思也不在那上边,平日里因这事没少挨了书院先生的白眼。我虽识字,但仅仅读的进兵书,什么四书五经我读一次忘一次,拿棍子打我我也记不住的。我不知你背上那狼头是怎样不好的东西。诅咒吗?还是什么妖魔鬼怪吗?我一概不知。我只知那不是刺青,那是你的皮肉。凭什么后来刺上去的东西要逼得你剜去长了十多年的皮肉呢?实在是没有这样的道理。”
他盯着吴虑,好一会儿才挪开眼来没心没肺地笑:“阿虑,你怕贱吗?”
“这倒说不上怕不怕……就是感觉我离你,离你们,远的很……”
“远?”吴纪笑着又挪身子靠他近了些,把手揽上他的肩,“这样呢?这样还远吗?”
“哥,你明知道我说的不是这个。”吴虑无奈地笑着摇头。
“那怎样才能更近些呢?”吴纪把头靠在他的肩上,“我们一无所知地降生,又在某一日带着牵挂走。一辈子见着的人有的是匆匆过客,有的是在旁边歇了一歇很快就走了的,有的是紧紧挨着一辈子的。可这都是后天的事,无关前尘。你是我弟弟,这是一辈子的,我不走,像棵树似的赖在你的府前,除非你拿斧头把我砍了,不然风吹雨打都赶不跑我。”
吴虑瞧着他哥那星子般闪着的眼,又咬了唇不说话。
翌日,他去寻江临言,同他说:
“江兄,七年了,我忘不了七岁之前的种种,我该怎么办?你教我忘好不好……”
江临言左手支颐,右手摆弄着自己那风水扇,道:“武侯世家,一个个的把儿子都当刺客养,七岁手沾血,八岁随军征……你方及七岁便行至他人二步,想必过往种种应当不止是顺遂。”
“像野兽一般活着也算顺遂吗?”
“从前瘾不小罢?那东西不好戒我知道的。”江临言把那些装神弄鬼的东西收好,敛去一身歪不横楞的痞气,他把吴虑拎到跟前,先是拍拍他的胳膊又敲敲他的腿,笑道,“好身板,果真是个练武的好苗子。”
得了夸奖,吴虑却没有半分喜色,他抬头看着江临言,眼里噙着泪:“江兄,我不愿再杀人。”
江临言见他哭,自己反倒笑起来:“怎么朝我哭?你不杀人我会拦你吗?”
“可若要成你大业,你要的人在武不在文。”
“那又如何?你对我痴心一片吗?干什么为了我而活?”江临言还笑,“不过你就是爱得再深也还是算了罢,太累了,为自己活都累,为了一个心里不知脏丑的人活,光是想想都太累了。”
“走罢!”江临言道,“去做你愿意做的,偶尔给你江兄搭把手我就感恩戴德了,把你的一辈子挂我身上,那不行,你情愿,我不乐意,要是把你的好牌打得稀巴烂,我在地府里碰巧撞见你都得费心找个洞钻。”
再后来吴纪那无心书文之人如愿弄起了刀剑,吴虑那小子倒是博了个朱衣点额。可惜家中没个戴高帽的,折腾许久也只得了个说大不大,说小却也确乎不算小的官儿,就连这也还是沾了冯起的光。
他并非没有才干,往上攀于他而言亦是不难,可为了江临言,他不该,也不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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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要想,不要去想……”
吴虑淋了不知多少场秋雨才忙完平州秋收熬来了初冬,平州的冬来得不算突然,但他忙忙碌碌,脑子虽灵光,但同很多聪明人一样,他对自己的其他事很是迟钝。哪怕他爹娘千叮咛万嘱咐他要多穿几件衣裳,他也始终没把添衣的事放心上。
这几日降了场雨,天一下便寒凉起来。他即刻便得了报应,染上了点小风寒。他烧得浑浑噩噩,到最后都忘了自己是怎么从浴桶里出来整衣然后回屋的。后来趴在榻上睡的时候,只记起来吴纪的一句话:
那不是刺青,那是你的皮肉。
他一直记着这话,平白无奇却戳着了他的心窝子,但他也知道江临言有一句话说得很对。
那东西不好戒的。
背上是斑驳的数十道疤,仔细看还有新添的几道,叫那狼面竟真变得有些模糊起来。
他听话,但也不是完全听话。
那二人走了之后他就变得很不听话。
每每身子发抖,杀人的念头不断往外冒的时候他就会拿刀往自己的背上割,恨不得真把那些肉全都割下来。
他哪是恨自己的刺青,他恨的是自己,恨的是把自己变成这般鬼样子的血脉亲人。
烧糊涂了,静静屋中只能听见他的呓语:
“……不能杀人,不能杀魏人。哥……你快些回来罢……”
到最后又落下很轻很轻一声:“不……哥你还是别回来了,我也该离开了。”
他对几月前的选择给出了答案。
数月前,宋诀陵将赴稷州之际,先至平州见了江临言。他还没同江临言叙几句闲话,就单刀直入地要江临言把吴虑送回蘅秦。江临言想都没想就把宋诀陵臭骂一顿,可宋诀陵领了骂,笑说他骂他也没用,这事是关于吴虑的,应由他自个儿来决定。
吴虑被这事困了许久,如今终于有了答案。
他要回去。
回去,回北边。
他生在北,字里又带了个朔字,或许北边真是他命里注定的归途。
第093章 窥头雪
魏·稷州
微微天光自云中泄出,拂晓之际天儿格外的冷。
季徯秩漏在被褥外边的指尖被冻得发凉,如同野兽求生一般,他蜷起指尖往暖的地方探去。侧躺于他西边的那人动了动,先是噙着笑伸手包住了他的指,后又使力将那冰手拉来拢在了他很烫很烫的胸口。
自季徯秩安稳歇下还未及一个时辰,倦意将他的脑子搅成了浆糊,浑身力气皆被身侧那恶鬼不知度的讨要给索尽了,迷糊恍惚间唯能循着本能缩进那人儿怀里取暖。
宋诀陵给他掖好被角,又伸手把他毛绒绒的脑袋往怀里拥。
剑眉凤目,那般常年刮着冷肃寒风的面容此刻含着多少暖春之色,宋诀陵自个儿估摸着一辈子也不会清楚。
可寅时未过,季徯秩便被宋诀陵给摇醒了。好在那南边秀水养出来的人儿性子软,没什么起床气,被人弄醒了也只是先把被褥攥紧了,待理清如今是什么个状况才轻轻地开口问:
“大清早扰人清闲是二爷的近来得的新乐子吗?”
虽说是有些怪罪意思,可那话比起骂,听来更像是调风弄月的一句嗔怪。
“是——侯爷怎么连这个都不知道?”宋诀陵下榻去寻汤婆子,期间还不忘挑起半边眉逗那缩在窝里的稷州狐狸,“二爷,二爷啊……有段日子没听着你这么唤我了。”
季徯秩在被褥间阖着眼哼笑一声:“您不是说您最讨厌这称呼么?怎么我识趣地没说,您却反惦记上了。”
“侯爷这嘴生得漂亮,用这嘴说出什么鬼话,听来皆是漂亮得很的。”宋诀陵作势要把盖在他身上的被褥掀了,“侯爷还不起吗?”
“莫要再闹我了。”季徯秩把那锦被攥紧了这才坐起身来。
宋诀陵哪里肯听他的,手攥着被沿一扯,季徯秩的半边肩便漏了出来。
“嘶——”寒风打在他赤|裸的臂膀上,冻得他一激灵,耐不住闷哼一声。
宋诀陵见状这才放过了他,顺手把汤婆子塞他怀里去了。季徯秩挣扎着坐起身来,往周遭瞧了瞧,费劲从抖着的牙里挤出几字:“二爷,我的衣裳呢?您把屋门阖一阖成不成?”
“衣裳当然差人拿下去洗了。”
“那您想我怎么办?”季徯秩歪着脑袋朝他笑了笑,说着就要躺回去。
“穿我的。”宋诀陵眼疾手快地扶住他的脑袋,又朝床头边的柜子那边示意了一番,“我已唤人拿了套新衣裳来摆在那儿了,你就穿那身。”
“二爷您这身量,我穿您的衣裳,岂不是衣摆曳地像个神仙?”
“合你身的。”
“怎么可能……”季徯秩嘟囔着。
宋诀陵怕季徯秩冻着,方才还特地吩咐了下人到柜子里边寻两条披风来。那些个下人也算是有眼力见,拣了两条形色相似的来。颜色也般配,一个棠梨,一个赭红。
季徯秩无甚所谓地下了床,宋诀陵这会儿却不知在避什么嫌,从他洗漱净面到更衣,一对黑漆漆的眸子一直对着窗外,连一道余光都没分给他。
这会儿天不过蒙蒙亮,园里的景都披着雪,除了能瞧见黑中融白,不能再瞧见别的什么了。
季徯秩没功夫琢磨他的心思,只乐呵着觉得自个儿洗漱更衣好生自在。待他束好腰封,伸手把披风抖开,这才开口问宋诀陵:
“赭红……二爷何时也喜欢这般颜色起来了?”
“侯爷问我吗?”宋诀陵终于把视线从白茫茫的园景中抽回来,笑道,“我有时喜欢,有时不喜欢。”
季徯秩干巴巴地笑了几声,把那披风往肩头披,同他先前已穿好的衣裳一样,那披风也很是合身,合身得不能再合身了。
季徯秩掀睫瞧了宋诀陵一眼,宋诀陵碰巧也在打量他,就顺便回给季徯秩个不知用意的淡笑。
季徯秩不问,也不去好奇,浅尝辄止已足够了,知道得太多又要吃亏的。
有些亏吃了是福,可有些亏是一辈子也不能再吃。
于是他像蚕吐丝一般吐出白丝把自己那蠢蠢欲动的真情全都困死在那窄小的心腔里头。
季徯秩轻轻深吸了口气,笑问:“这衣裳换也换好了,二爷当同我说您今儿缘何起这么个大早了罢?”
宋诀陵没回答,只唤人拿了张毛毯来搭在手上,话也不说就牵着季徯秩往外头走。
十指相扣,季徯秩感觉到他手上的暖意正一寸寸从他的指腹攀入他的四肢百骸。可却好似习以为常般,他既没恼羞成怒地甩开他的手,也没有大惊失色地要他离自己远些儿,只是从容地接受了宋诀陵的碰触,平静得像一摊死水。
那之后好久他都只默默地随着宋诀陵走,没什么挣扎的大动作。宋诀陵一心领路,他也没什么话想说,索性就不说了,打破沉静地唯有他偶尔抬头往上看天时,墨发蹭着披风的沙沙声以及二人一刻不停的脚步声,呼吸声,唯己可闻的心跳声。
他陪宋诀陵穿过不知多少回廊亭榭,叠石假山,以及清可见底的石潭,直看得他眼花缭乱。起初还能撞见几个忙碌着的下人,后来越走越深,好长一段时间就只有他二人比肩而行。
灰沉沉的天幕下,灯笼映亮的除了白森森的雪,就只剩了宋诀陵刀削斧砍般的容颜。挺拔的鼻梁拦住了烛光,叫一半融进柔暖橘芒里头,一半浸没于凉凉月色之中。
宋诀陵生得好看,那是有目共睹的。
但季徯秩不傻,他明白宋诀陵这尊美像不属于他,不属于南边,不属于魏家,属于大漠,属于辽阔无垠的北疆,属于史官笔下的乱臣贼子。
好看的东西多半藏着毒,再好看也不能多看。他余毒未消,哪敢再去试毒?
他于是收回了视线,又瞧起了那没什么好瞧的灰暗天幕。
足下的石道越走越窄,绿润的竹倒是愈生愈密,一株又一株的,一来二去就遮住了本就不亮的天儿,暗得很的林深处好似随时都会窜出只吃人的山妖。
莫名其妙的想法忽然涌出来挤满了他的脑海。
都说山妖像人,他怎么就知道宋诀陵不是山妖呢?
宋诀陵是山妖吗?
不懂。
握着他的那只手是暖的,应该不是。
吃人吗?
不吃,但杀人。
可奇怪的是,季徯秩从没动过宋诀陵会将他毁尸灭迹的念头,凭的什么呢?
不懂。
这儿也不懂那儿也不懂,关于宋诀陵的,他懂的不比其他人多多少。宋诀陵瞒着他的事太多太多,多得他不知该如何是好,多得他心中倏然生了一团无名火。他于是停了步子,甩开了他的手,带着细微的怒意问:
“还没到吗……您究竟要干什么?”
“能干什么?”宋诀陵松了他的手,朝前边跨了一步,走到季徯秩跟前,正视着他,笑道,“侯爷这是怎么了?方才我瞧侯爷也没什么起床气啊,怎么这会儿火却突然着了?”
“到底干什么?”
“我不就想给侯爷讲讲故事……侯爷不是说想听的么?还是说得一良宵,侯爷已经饱食魇足,对此已然无念无想?”
季徯秩哑然,只迎着那盏灯笼瞧去,目光一寸寸爬上宋诀陵的脸。
四周皆暗,唯他得明,可宋诀陵此刻的笑偏就不似神仙快活逍遥,亦不似孤魂野鬼般哀怨,淡淡的,叫人捉摸不透的,好似雕工在那硬物上轻轻落下的一记锉刀。
这笑也是季徯秩瞧不懂的。
他莫名有些心虚,便避开了宋诀陵的眸光,牵过他的手道了歉,低声催他走。
不知又在那条曲曲绕绕的小路上行了多久,宋诀陵终于在一亭子前停下了步子。
季徯秩不知那亭子较先前在路上撞见的那几个有何区别,但宋诀陵叫他坐,他也就坐下了。
宋诀陵自己坐好了把臂上搭着的毯子递给他,道:“盖盖罢,这天怪冷的。”
季徯秩接了,这会儿得了空赏景,左瞧右瞧一阵子才对宋诀陵笑:“二爷这园子修得好生阔气,比侯爷府还不知道要好上多少。”
“从万岁爷手里拿来的银子,用着不心疼。”
“心不心疼是一回事,哪天皇家缺银子,抄的就是您这般挥霍无度的地儿。”
“他们抄了这儿可不就是逼我回鼎州‘占沙为王’?”
宋诀陵咧开嘴笑了,剑眉凤目挂上了笑意,眉眼都好似在温柔缸里泡了一遭,褪下了那逼人气势后也不像往日那般套着副纨绔的顽劣皮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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