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季徯秩应下了。
他被宋诀陵摁在肩头时还睁着眼,任由薄雪落在他的眉睫。眼前景象虽被宋诀陵那披风上的狐裘遮去大半,可他却无比心安。
彻骨寒逢暖风,他心中那些酸得很的东西缓缓漫开,很快便将他吞没。他稳住了声,道:
“真想亲眼瞧瞧鼎州是何般模样……若万事到头,来日续舟得了空闲,不知我这侯爷的面子够不够他那鼎西世子带着我在鼎州走一趟。”
“你若是要来鼎州,缘何寻他不寻我?”
“你也得把命留到那时才行不是么?”
“是了。”宋诀陵将季徯秩搂得很是紧,这会儿笑起来,手上功夫却也不见收,他低笑道,“就是为了给侯爷在鼎州带路我也得活下来啊——”
“二爷真是一点就通,撒手罢,走了。”
“况溟。”
宋诀陵立在门前陪他沐雪,话每次只说个半截,慢吞吞的。
从前宋诀陵慢,他等;宋诀陵再慢,他也还是等。可现在他等谁都行,唯独等不了宋诀陵。迟迟等不来后话,他就要先行抽身离去。
“还不说话吗?二爷若是无话可说,我便告辞了。”
“你也要活到能赴鼎州之日才行。”宋诀陵道。
季徯秩笑了,道:“二爷都这么说了,我岂敢不从……这儿离侯府说不上远,就不为难车夫顶着寒风赶马了。我自个儿走一走,就当散散心。”
宋诀陵没挽留,由着他去了。
那红渐渐远了,变成雪中一点梅,最后被素白彻彻底底抹去了踪影。宋诀陵立在府前定定地瞧风雪,又想起了他头一回听闻季徯秩名姓的那年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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枢成一十五年冬。
魏·鼎州
“季、徯、秩。”
那眉清目秀的小侯爷叉开腿坐在个矮木桩上,他攥着根枯枝,微微俯身在雪地中划拉出那三个大字。
“这名漂亮罢?”
宋诀陵掀起凤眸懒懒瞥了那三个字一眼,敷衍地笑了声便接着垂头盘剑。
季滉胡乱拿肘子撞了撞宋诀陵,笑道:“怎么摆出这般满不在乎的模样。你可记好了啊,此乃舍弟之名。”
“哦。”宋诀陵还是没怎么放在心上。
“他同你一般大,你同他铁定合得来!”
“是吗?他玩刀还是剑?”宋诀陵闻言这才掀起凤眸冷冷地瞧他。
“这……我不情愿他日后步我后尘,不叫他碰刀剑的。他和我们这些武人不一样,日后在高堂上救苍生才是正途。不过他虽不同你一般碰刀玩剑的,但他性子活泼,你若见着他,保准会喜欢的。”
“哦?那他长什么样呢?”宋诀陵把剑搁下,双手浮在篝火上烤火,漫不经心地问。
“长什么样……那京城画圣范彻的神仙画像瞧过没?像那样的!”那季滉说着说着双眸放起光来,好似哪个爱玉的痴人正同他人夸耀自个儿心尖尖上的美玉一般。
俞落恰巧翻身下马,落地之际把他们的对话听了来,他叉着腰调笑那年轻的小侯爷:“那孩子真有那么漂亮?比小侯爷您还漂亮?”
“俞伯您呐可莫要再拿我寻乐子!我哪里算得上漂亮?您是不知道,舍弟他肤似凝脂,唇红眉翠,耳垂还生着两点朱砂痣……别提又多惹人怜爱!”
宋诀陵闻言却皱起了眉:“这有什么好?他若生得真真如您所述,那不似男儿郎,倒似女儿家。”
“你……”那季滉被堵得说不上话,急得面红耳赤,也就更加地夸大其词起来,“你……你不懂!那是美人相!你来日见着就知道了,单单一眼都能把你魂给销咯!”
“都是男儿郎,怎么瞧他一眼就能销我魂?我倒是能叫他闻风丧胆。”宋诀陵说罢把还处在怀里的长剑朝他比划了几下。
“你小子!”季滉这稷州的小侯爷急了也不知打人推人,只是跺了跺脚,把脚下的雪踩得很实。
宋诀陵满不在乎地撇了撇嘴,又烤起火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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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送季徯秩离开后,他足下生了根般立在府前不动弹。
为何枢成一十八年,他虽未曾亲见过季徯秩其人,却能一眼认出季徯秩来,恐怕就是因了当年季滉总在他身边絮絮叨叨,道其胞弟是怎般的似天仙。
宋诀陵因着亲睹季滉死相,在缱都那几年便一直对他念念不忘,渐渐地也就对季徯秩上心起来。
他被关进缱都之际季徯秩已去了玄山寺,而他整日躺在金银美酒堆里玩乐。
一日他被酒灌得头晕,突然想起季滉来,自然也想到了季徯秩——那未曾谋面的天上仙。
那人如今也同他一般可笑地在污泥里匍匐么?
他如今是怎样活下去的呢?恨得寻死觅活吗?还是终日以泪洗面呢?
他这鼎州狼在污泥里打滚不足为奇,可那玉面仙落入泥潭该有多狼狈呢?
啊……真好奇。
他晕晕乎乎,就这么想着,一直想,酒醒了也想。
当年缱都初见,宋诀陵面上虽无多惊异,但他头一回同意那死人的前尘之语。
那人儿可真是漂亮。
可是季滉有一点说错了。
大错特错。
宋诀陵在府前淋了一身雪,直待手被冻得通红,这才后知后觉地抬脚进门。
季徯秩岂止销他魂?
第095章 腰腹血
魏·稷州
季徯秩身子上盖着张薄毯,正坐在案前拭剑。银亮亮的剑光打在他的面上,被秀山般的鼻梁截作两段,更显得他骨相蛊人。
这屋里头光是大大小小的铜脚炉就有六个,把他这屋烘得暖暖和和。
他穿得单薄,那段漂亮的颈子上今儿没覆着锦衣厚布,瞧来莹润修长得很,难怪宋诀陵这恶狼总喜欢在上头啃上几口,原来是食髓知味。
他把布停在剑身,沉思半晌,眸光不自觉地飘到了衣桁上——那儿挂着宋诀陵前日给他披上的赭红披风。
宋诀陵甩甩袖毫无牵挂地离了稷州,仿佛前日与他的片刻温存真是为了叫他共行谋逆之事给的赏钱。
昨日他去宋诀陵的宅子还衣裳,只有那宋府的总管站在门前迎他。只是那老人的问候说得老长,却迟迟不肯收东西。季徯秩问为何,那人含笑道:
“侯爷,将军托小人同您说,这几身衣裳皆是他请人依着您身形制的。本就是打算送您的礼物,早晚都是要到您手上的,实在是没有送出去了又收回来的道理。”
季徯秩面色不改,垂眸落在怀里那红布上边,疏离笑笑,道:“哦?是吗?宋将军当真是有心了……若是来日宋将军回了稷州,还有劳您知会我一声,我好登门道谢。”
末了,他几步登上侯府的马车回了府,只是一路上眉心拧成结。
哪有给男人送红衣的?宋诀陵可明白在这稷州送红衣意味着何么?
求亲!
季徯秩不愿再把自己往那死结里头绕,便只当宋诀陵是个鼎州莽汉不识稷州规矩,不乐意再多想。
他从前日的回忆里走出来,将剑利索地收进剑鞘摆回了兰锜上。待回了座,他又开始思索自己手中的棋下一步该怎么走得漂亮。
他明白宋诀陵就是要他跟魏盛熠翻感情账,一哭二闹三上吊也好,温声软气胡搅蛮缠也好,只要能回去,那人才不管他做了什么。
季徯秩聪明,这么几日自然已有了点子。可这点子算不算好,他也说不准,至少肯定有人觉着不好,比如喻戟。
他正抚着剑身发愣,只听门外脚步声渐渐大了。屋门被敲响,随即被推开条缝漏进几缕寒风。姚棋端着热粥跨入屋内,不甚自然的朝他勾唇笑道:
“侯爷……今儿的天格外的冷,流玉她给您熬了碗江米粥暖身子,您尝尝?”
那姚棋自打被季徯秩戳中心窝后便一直这副样子,慎之又慎的,虽较往日温顺了许多,但别别扭扭的,叫季徯秩瞧着也很是不痛快。他虽明白姚棋此刻心里该有多么惴惴不安,可他有意要那姚棋吃点苦头长记性,这几日便端着架子冷冷淡淡不理人,今儿也一样,只颔首道一声:
“流玉有心了,你替我谢谢她”。
姚棋阖门要出去,季徯秩倏然把他唤过来,道:
“子柯,你到喻府跑一趟,把空山给我请来。”
“啊?哦、好。”
姚棋短促地应着,愣也不敢愣,就怕季徯秩嫌弃他反应慢。他将琢盘小心托着,又瞧了季徯秩好几下,想讨个一声半句,哪怕是一句敷衍的“天寒加衣,保重身体”。
季徯秩把眼睫敛了敛,佯装不知,那人见状这才把唇抿成了线,安静地出去了。
喻戟到的时候,季徯秩一碗粥还没吃上几口。他进门前敲三敲,季徯秩不应他,他就倔着不进去。直待季徯秩等了良久,这才想起喻戟那唱戏的臭毛病,苦笑着道一声:
“将军!请进罢!”
喻戟带着清风进来,面上挂着的笑一如往昔。
自从他同季徯秩把话说开后,也就不再忧心这儿那儿。他想,季徯秩怎么待他是季徯秩自个儿的事,他怎么待季徯秩自然也是他自个儿的事。季徯秩自此拿他当陌路人也好,明嘲暗讽也罢,他不管,他想如何待季徯秩便如何。
敲门不应不进,进来后,季徯秩不给他赐座,他也就像没长眼似的立在那儿,活似个笔直的木桩子。
真真是同往日别无二致。
季徯秩扶额:“阿戟……”
他这是要喻戟别再闹了。
喻戟哼了一声,这才自己寻了把椅子整衣危坐,道:“你这屋火炉似的,跟魏千平学什么不好,把这臭习惯学了来,还以为你要烤人……侯爷今儿有何贵干?”
季徯秩盯着那因着凉了,又被流玉拿去温了趟的热粥,道:“天寒,尝尝粥暖暖胃吗?”
喻戟眉间稍起沟壑,他皮笑肉不笑,道:“末将竟能尝侯爷余粥?如此荣恩,末将真是受宠若惊!”
“嫌弃上了?”季徯秩饶有兴趣地拿瓷勺搅了搅,“从前就连千平哥都不在乎的呢,更别说盛熠与阿焺。”
“他们也长我这张脸吗?侯爷这么一说我还以为我又叫魏盛熠又叫许未焺呢!”
“你这嘴啊……”季徯秩笑道,“别折腾我了……一路赶来废了不少力气罢?你早上又不喜用早膳,吃点儿?若真是嫌弃,我唤子柯过来给你再盛碗?”
“赶来?我见侯爷哪里用得着赶来,把手头的事忙完才慢悠悠踱过来的。”喻戟朝他笑着点头,又道,“成了,无缘无故折腾你那小尾巴干什么?拿来罢!”
“什么小尾巴……你真是……欸!烫,小心点儿。”
喻戟伸手接来那碗热粥,他掌上生了好多茧,捧着碗也不觉有多烫。直待那白气扑面,这才知那粥此刻还是烫得很的。
他倒是不急,一勺一勺地把粥盛起放在嘴前慢条斯理地吹。
季徯秩撑着脸儿瞧他喝粥,等到瞧见他咽下了好几口后才张嘴问:“阿戟,我们这般欺君犯上可对么?”
“你说不上来吗?我也说不上来,但既然改不了,便将这看作是对的又有何妨?求个心安理得不好么?”
“若事成……还能活么……”
季徯秩说的是魏盛熠。
喻戟哼笑一声,把碗搁在了腿上,道:“这种事谁知道呢?我指不定还会比他先死,你也一样……乱世出英雄,谁都说不准自个儿是英雄命还是个惨死道中的输家命。如今你我皆是自身难保,怎么知道来日魏盛熠是死是活?再说我才懒得管……”
“口是心非。”季徯秩笑着摇头。
喻戟没捧起碗,反一直凝视着眼前人,从他的脸儿,最后落到锁骨边的几点红痕上,他问:
“你怎么不恨我?”
“恨你?为什么要恨你?光恨别人已叫我精疲力尽,我再去恨你,岂非连最后一块浮木都给烧了……我会淹死的。”季徯秩瞧着喻戟喝粥,笑了,“更何况你有什么错,我知你无路可走,我知你本性不坏,够了。”
“稷州人谈什么淹死?”喻戟咽下口中粥,拿帕子抹了抹嘴道,“前日你去给宋诀陵送行了么?”
“没。”季徯秩道,“那日晨间见了一面……好笑不好笑,那时我才知道他要回鼎州。”
喻戟将碗轻置于桌,目光却仍在那几点红印上流连,他不由得有些心烦意乱,道:
“你日后还是莫要再同宋诀陵有什么牵扯……知人知面不知心,那人不是善茬。你以为他就只是瞒你么?他瞒着你的事多,瞒着我的事也多,他一天天的脑袋里想的东西都不同人说。像他这种一路行来只顾自己的,来日只会又把人当做垫脚石般踩,上哪儿去都不知道!如今江临言他们讨要的是你的兵权,你大可将兵符一甩,躲到哪个穷乡僻壤安居,能离宋诀陵他们那些个疯子有多远,就走多远。”
“我能走吗?我握着龛季营兵权,心中又压着我哥的案子,我能走吗?”季徯秩耸耸肩,笑道,“阿戟,你就有这么不想我死么?”
喻戟不理,盯着他。季徯秩不知为何那人总往自己的颈间瞟,茫然地捏了捏肩,再看喻戟时他已把眼睛给挪开了。
喻戟似笑非笑:“你这侯爷爵位若没个自家人承袭,岂不亏了?要死也等有了儿子再死罢!”
“能有吗?”季徯秩还笑。
“玩玩就够了。”
“你看我像是在玩?”
“宋诀陵是。”喻戟道,“季况溟,回头是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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