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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为客(古代架空)——洬忱

时间:2024-08-31 12:12:40  作者:洬忱
  季徯秩知道他笑得漂亮,便着意不去看,端详起石桌上的花纹来。
  这会儿轮到宋诀陵不耐了:“都说要给侯爷讲故事,可我这儿的故事多得一时半会儿讲不完。侯爷是想自个儿挑几个呢,还是由着我自个儿说呢?”
  季徯秩正犹豫着开口,那宋诀陵倏然又开口笑:
  “……恐怕侯爷这会儿也问不出什么来,该问的昨夜已经问空了罢?”
  昨夜?
  那些断断续续的暧昧景象又闯进季徯秩的脑海,激起的巨浪一下又一下地拍打着崖壁,而后缓缓退去,露出黏脚羞人的湿沙来。
  常人生了季徯秩这般白的肤,脸蛋多是容易浮起红晕的,可季徯秩偏不,除了情动至深之时,平常再怎么羞,再怎么恼,那瓷白的脸儿只透出些许浓淡适宜的粉。虽像个粉妆玉琢的娃娃,可难免少了些许鲜活。
  他生得太标致了,太像画了,此人只应天上有,地上的美人儿应要带点俗,染点烟火气才更勾人。可宋诀陵当然知道那张脸浮起红晕是何般的动人,食髓知味自然觉得不让他人尝着实在是顶好顶好。
  季徯秩把宋诀陵那混账话嚼了嚼,只把汤婆子揣紧了些,没多去理会,他问:“我哥战死当年,可是在你爹手下干事吗?”
  宋诀陵的眉宇动了动,他点了点头。
  “你当时也在悉宋营呆着的罢?”季徯秩盯着他,眼圈平白漫上一丝红,“我哥他究竟怎么死的?”
  宋诀陵愣了一愣。
  怎么死的?
  季徯秩他哥季滉是怎么死的?
  怎么死了那么久了呢?
  怎么已经换了两个年号了呢?
  宋诀陵敲着石桌的长指蓦然僵在了半空,迟迟不点下来。他启唇欲言,却在手指复触及桌面的那一刻把实话藏了起来,他道:
  “这我还真不知!当年北疆来去的将领无数,令兄受召之际南疆也来了不少将军,每个人天冷说话都冒白气儿,再加上个个都穿盔戴甲的,白气和铁甲把脸那么一掩,那些个人儿我爹都不一定认得,更何况是我……沙场上边不是每个人的死都会叫人知道的,蘅秦又尤其喜欢砍头邀功,无头尸多了去了……”
  鬼话连篇。
  他怎么会不知道季滉是怎么死的呢?
  多年前的一日,他负伤蜷缩在碎石之间,烂石破木将他眼前之景遮得七七八八,窄小的视野只能恰好框住四方光景,而那里边恰好有俩人,一个就是季滉。
  尚年少的小侯爷季滉横尸刀下,执刀之人全身披甲,只露出一双明亮的狐狸眼。
  那是当年翎州二首将之一的顾泮,同样死在那年的顾泮——顾期的长兄,顾步染的生父。
  千真万确的顾泮。
  南顾将,西季侯,八竿子都打不着的两家,哪能有何仇怨,除非想至季家于窘境的不是顾家。
  南将杀西侯,死罪难逃,除非有皇帝撑腰不叫他死。
  那日,他忍着伤痛缩在破石碎瓦里头理了半天,好久才动了动那因着一眨不眨而生了不知多少扭曲血丝的眼,终于咂摸出了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的滋味。
  宋诀陵明知这段往事有益于破案,却不打算开口同季徯秩说。兴许是因对顾家还有着残存的几点敬畏,又或者是他不愿要这真相败了眼前难得的美景。
  可他却也清楚早晚有一日他会把这话说出来的,因为顾泮此举决计同魏束风脱不了干系,要治住季徯秩,这步少不了。
  想到这儿宋诀陵突然愣了一愣。
  他的心怎么硬成了这般?明知这会伤到季徯秩可他还是非说不可,如今瞒着不说也不过是为了满足私欲,抓着最后一点余灰温存。
  他第一次对自己对季徯秩的真心产生了怀疑。
  季徯秩没得到所盼之答案,垂了头苦笑,把双手裹进了毛毯里边,道:
  “对了……当年你给我瞧魏秦局势图时,我当时愣了好一阵子,觉着那图眼熟,前不久我想起我在哪儿见过那东西了……”
  “哪儿?”
  “我师父那儿。”
  “柳师叔?”
  “是了。不过是在山上那会儿,日子太长,多的我也记不清了。我料想我师父他保不准知道些东西,可惜他来无影去无踪的到处都找不着他人儿。当年要去余国那会儿也是赶巧撞见他歇在稷州的宅子里。这几月我偶尔打他门前去,宅子外门皆是上了锁的……今儿我也实在不知如何才能寻着他。”
  “总会见着的,他若对此事念念不忘,总有一日会回到鼎州,去亲眼瞧瞧那吃人沙的。”
  “那是你,不是我罢……”季徯秩自嘲道。
  二人聊着,季徯秩倏然问宋诀陵,这些话什么时候都能说为何偏要挑个大清早。
  宋诀陵只是朝他笑笑没回答。
  季徯秩后面也就安分地听他说,听着听着犯起困来。直至宋诀陵拍了拍他的肩,将他身上的倦意赶走大半。
  季徯秩问他干什么,宋诀陵又不说话,只是仰着脸儿指了指天。季徯秩抬头,突然瞧见有什么白花花的东西从眼前飘过。
  雪。
  下雪了。
  这是今年稷州的头雪。
  千万片银粟从天而降,落在这稷州园林的角角落落,有的很快就融成了一滩水,有的在青瓦路上垒了个小雪丘,还有的顺着风扑在他面上,凉丝丝的。
  他扭头去瞧宋诀陵,那人正仰面观雪,一眼不眨。他了然——宋诀陵哪里是要给他讲故事,这是拉他看雪来了。
  季徯秩见他难得可爱,笑道:“二爷近来兴致真真是不错……初冬才见头雪在鼎州恐怕很是难得罢?”
  “鼎州人觉着琴瑟共窥冬头雪会白头偕老呢。”
  宋诀陵突然没头没尾地带着笑意冒出这么一句。
 
 
第094章 离别诗
  季徯秩的指尖难以抑制地发麻发颤。
  观头雪可白头偕老么?
  好一句美言。
  可这干他俩什么事儿呢?
  季徯秩不知宋诀陵吐出那暧昧朦胧的词句为的是什么,也不愿懂。那人有意也好无意也罢,他不能为此费太多心思。
  他太怕自作多情了。
  他太怕妾有情,郎无意了。
  于是他接上了句完全搭不着边的话,约莫是稷州初雪常会下多久云云。
  宋诀陵觉察其脱身之意后垂着头笑上几声,像是在笑季徯秩提防他过甚,可更多的显然是在自嘲——他怎么就把心里话这般毫无顾忌地说出来了呢?
  季徯秩从那人的神情中咂摸出一丝可怜滋味,但这念头还来不及细细琢磨就消散得一干二净,因为宋诀陵同他说:
  “况溟,你情不情愿回缱都?”
  季徯秩这回倒是没愣,只是从从容容地问宋诀陵,道:“缘何?”
  “我们缺些在缱都扎根的人手。”宋诀陵这次应得倒很是爽快。
  “你有几成把握我能回去?”
  “十成。”宋诀陵笑声朗然,“况溟,魏盛熠他信你,你若言你要回缱都他定不会拦你。”
  季徯秩冷笑一声,仰面盯着眼前那双凤眼:“你也知他信我,怎不知我安居稷州一半是不愿负他。”
  “你登了江家的船,便已负了魏盛熠。”宋诀陵熟练地捻去粘在季徯秩发尖的几点雪,“你这梦做得太沉,是时候醒醒了。”
  季徯秩垂下眉睫,没有认命似的颓丧,只心平气和地寻了别的话路,道:
  “这么久了,不知虞熹过得如何……他这年纪最易长个儿,良久未见,不知他长成什么样了。”
  宋诀陵先是沉默半晌,后来把手搭在季徯秩的肩头又拍了好长时间才开口。他问季徯秩知道吗,虞熹自个儿寻人净了身。
  净身。
  净身。
  望之不似人身。
  猛寒攀上了季徯秩的骨,痛得他发懵——这稷州原也藏着冰窟么?怎么阵阵寒意冰得他骨肉剥离,冻得他肝肠寸断。
  季徯秩双唇抖着,张合半晌,最后只恍恍惚惚地拧着眉落下一声沉沉的“何时”。
  “你回稷州后不久。”
  “为何我从未听闻?”季徯秩愣愣地瞧着青石地上半融半凝的雪,“我当真不堪。”
  宋诀陵干笑几声,道:“怎么扯到那儿去了?要我说,他就是什么样的话说给什么样的人听。我人坏,自然该听坏话;你人好,自然就该听好话。虞熹他何时不是向你讨夸奖,向我讨骂?他觉着那事上不得台面,自然同我说。我装着那些坏的、脏的东西,背去遍地白骨的鼎州埋了。你若拎着那些东西回了稷州,岂非脏了这宝地的清泉翠柳。”
  “这像话吗?”季徯秩将头朝一旁斜了斜躲开了宋诀陵近乎要抚上他脸儿的手,“你还是趁我未动怒之前尽快收手。”
  “可不就是仗着你脾气好为非作歹?”
  宋诀陵虽是扑了空,但他除了觉着手心空落落外,倒也没别的什么情绪。他利落地将手收了回去,迎着风雪叹出轻不可闻的一口气。
  季徯秩将双眼一阖一睁,将虞熹的事全压进了心底,只待日后慢慢翻出来折磨自个儿。他冷静下来,重提前话道:
  “我回了缱都该做些什么?”
  宋诀陵倚着檐柱,抱着臂瞧亭外雪:“回南北衙禁军,剩下的东西那有人会同你交代……呼——这稷州的风雪果真较鼎州要寡淡许多。不过走了一年,都快把这滋味忘尽了。”
  “淡罢?这稷州的一切皆是这般,什么东西瞧着都漂亮,嚼起来却都没什么浓滋味,早晚都会忘的……纵然我能侥幸回到缱都,进南北衙禁军也绝非易事。”
  “你太小瞧自己了。”宋诀陵凤眸凝在那人身上,叫人不知他对上的是前半句还是后半句。
  季徯秩属意不去瞧他,道:“我的事儿说够了,你呢?你接下来要做些什么?”
  宋诀陵不知季徯秩会问这茬,犹豫良久,这才挑拣出显而易见的一句,他道:“回鼎州。”
  “我知你要回鼎州,我问的是……”季徯秩皱着眉瞧宋诀陵,待撞上那人同样微微拧起的眉头后,他的喉间倏然如同在堵了块硬石般发不出声,他于是一哂,道,“成,我明白了。”
  真的他听不得,假的他辨不出,到最后连真的假的都懒得同他说来。
  一边清楚地明白他不该为此事动摇,盟友不该多情至此;一边为说不出为何的委屈与不甘所俘虏。
  或许是因今儿下了雪的缘故,他忽觉被那冬雪给裹在了里头,周遭皆是叫他难以忍受的寒气。
  季徯秩向来面不露心,这会儿他有意要把那些情绪掩住,自然没人能瞧出他心中酸涩,他道:
  “给我带路罢。”
  “这么急着走,可是有什么急事吗?”宋诀陵从那严肃神情中走出来,神色有些张皇。
  可季徯秩就连宋诀陵此刻那稍显笨拙的神情都无法确认是真是假,因此他又笑了起来,道:“是。”
  他说罢起身,将毛毯折了几折搭在臂上。
  宋诀陵留不住人,后来只能领着人走。说是领,可他却站在季徯秩身后不言不语,只有季徯秩偶尔走错了路,他才轻轻道一声“错了”。
  宋诀陵将季徯秩送到庇檐前,没像往常那般先说上几句戏言,开口叮嘱道:
  “况溟,等你到了缱都,莫要同虞熹他小子往来过甚,以防叫他前功尽弃。”
  “我明白的。”季徯秩伸手接了点雪,顿了须臾,道,“二爷,借我把伞吗?”
  借伞,求散。
  宋诀陵瞧着他的脸儿一言不发,末了只道:“我唤车夫送你回府邸……雪天,你又怕冷,走回去不是找罪受吗?”
  “哈——二爷也真是小气,连一把伞都舍不得么?”季徯秩笑着离了门罩子,踏进雪中,他背身笑道,“多谢二爷好意,我再怎么怕冷也不至于娇气到穿了这么一身厚衣裳还会在寒风中发颤。这衣裳待我洗净便托人送回您手上……”
  “送回我手上么?”宋诀陵耸了耸肩,“没机会咯!我今晚便要走了。”
  季徯秩蓦然一怔,落在雪地上的靴印也较前几步深了些许。心脏的痛意最先体现在指尖上,而后顺着他的脊梁一寸寸地往上爬。他发不出火来,当然他也没道理发火的。人家何时来何时去皆是人家的事,干他什么事呢?
  盟友的事也想管,他管的也忒宽!
  寒风将季徯秩的悲哀吹落在地上拿雪给盖住了。
  季徯秩勉强动了动指尖,扫去那令人不快的痛痒,而后稍稍勾了唇,回过身来笑道:
  “哦?是吗?那该怎么办才好?我这东道主没给您接风洗尘也就罢了,就连送别都来不及准备……就只能祝二爷一路平安了。”
  说罢他回身要走,忽闻身后人动静,便又停了步子。
  “况溟……”宋诀陵轻声念。
  “二爷唤我么?”
  季徯秩走走停停,如今被那人一唤,又是一回头。那一回头,他迎着风雪瞧见宋诀陵笑着朝他张开了双臂。
  季徯秩没动弹,问宋诀陵干什么,宋诀陵说抱一抱罢,在他们鼎州,临行前的相拥是祝福,能保赶路人平平安安。
  “真的吗?”
  “你觉着呢?”
  许是为了快些了事,季徯秩没犹豫,几步行去拿手环住了宋诀陵的双臂。
  雪地间,那赭红衣裳的侯爷赏了那浪子将军一个庄重的离别礼,只是二人只贴住了双肩,腰腹之间还隔着约莫三拳。宋诀陵怎会忍得了这般委屈,长臂一伸便把人死死拥在了怀里,他笑说:
  “侯爷这般是祝我半路顺风,半路逢灾吗?”
  “这是稷州人的祝福。”
  “侯爷骗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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