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哟,听,以后都听……”
李母又拉着李雨升长长短短地说着家常话,还问了李雨升说好的朋友怎么不见人,李雨升信口回答朋友晕车了有些不舒服,李母又追问到这大老远的小乡下来干什么,李雨升便说是“工作出差”。
——毕竟鹿明烛的“工作”就是驱邪收鬼,南下也是波儿象“外派”,不算撒谎。
同病房的还有两位同乡长辈,病中无聊,整日里见得又都是那几副面孔,好不容易李雨升过来了,终于逮到了个新鲜人,况且李雨升平日里也是很少见到的,纷纷拉着他闲聊起来,话题很快就拐到“都三十岁了人家孩子都上初中了你得快点讨个媳妇”上。
“不说别的,你就娶个村儿里的,我看刘四他家闺女就很好,人勤快话还不多,你平时外面随便赚钱去,哎,你妈以后生病了,病床前她正好照顾着,不比你爸一把年纪了还来空着强?你看看病房里那些老人们,哪个不是女儿媳妇儿的来料理,你爸还能回去好好干干活儿……洼上她家二丫头,今年三十五六吧?都当上姥姥了……”
李雨升虚应着乱点头,倒是李母摆摆手接了话:“你们不懂哎,也不看新闻手机,大城市里的孩子都不早结婚的,就咱们庄稼里的人,没事儿眼睛里就婚丧嫁娶那点儿事儿。我儿现在也算半个城里人了,晚一点儿是应该的……”
这种时候李雨升绝对没办法跳起来公开出柜,说我就是喜欢男的我搞同性恋了,搞得那个还是个妖怪。就算不怕气死老子吓死老娘,同村人一人一口吐沫也能把他淹死,李雨升笑着附和自己母亲了两句,随口顺着把话题拐到了那位三十五六就有了外孙的女人身上。
果不其然,大家又七嘴八舌讨论起来,说赶巧她家二女儿过两天也要办酒了,还是奉子成婚,孩子两三个月,李雨升听得直皱眉,问母亲道:“她二闺女多大啊才?”
“十七了,她对象更小,才十六。”
“十六七能结婚!?”
“哎哟,就先把酒办了,等到了岁数再领证,咱们庄里不净是这样的。那更小的也不是没有呢!”
李母还没说话,一旁的同乡无所谓地开了口,这个话题也没持续太久,就窜到谁家老公公又趁着儿子不在家、和儿媳妇搅合到一起上面去了。
第82章 无论付出怎样的代价
众人七嘴八舌说着话,房间里一片嗡嗡之声,好似到了绿豆苍蝇的老巢里,喧闹到让人头昏脑涨。
李雨升将提前准备好存了几万块钱的卡交给父亲、叮嘱了几句,没有多说话,告诉父亲自己在近旁的招待所开了个房间,让父亲过去休息片刻,自己在这儿陪着母亲。
李父估计确实累得够呛,没有多坚持,和李雨升交代晚上要带李母去做个透析便走了。
李母如今忌口,不能吃的东西比能吃的还多,但又怕一会儿去透析贫血,李雨升去到医院的食堂给自己随便买了份小炒,给母亲买了份蒸蛋回来,佝偻着在病房里各自吃了,没一会儿护士便来叫人,说可以准备过去了。
李母的双腿没有什么力气,行动不算方便,李雨升跑去接诊台,好说歹说借来了个轮椅,扶着母亲坐上去,跟着同去透析室的人挤进电梯里,和强塞进罐头里的沙丁鱼也没什么两样。
去到透析室的路上也没什么风景可看,到处都十分破败,李雨升原本心里就不是滋味,眼里看见这种萧条的景象更是不爽,一面推着轮椅,一面对母亲道:“妈,回头咱转去市里的大医院吧,我看这医院治疗的手段就到这儿了,还是得让专家看看。”
“就是有点折腾,不过也行,我儿说过去好,那妈回头就去看看。”
李母应着李雨升的话,表情却有些畏缩僵硬,等进到等候区、量过了体重和血压,她忽地对李雨升道:“儿啊,你舟车劳顿的,要不也去歇歇了,把你爹再喊过来?都是他陪着我一块儿去的,我怕你不清楚……”
“有什么不清楚,给你送到床位等着医生来不就是。”李雨升把轮椅放去一边,扶着母亲往透析室里走,李母一点一点地往前挪蹭着,忽而又重重地叹了一口气:“真是不想去……儿啊,你可千万照顾好自己,千万健健康康的,不闹病比啥都重要,爹妈都不指望你挣多大钱,够吃穿就行了……”
“我身体好着呢,最近……最近遇到个好中医,还给我调理了,比以前更好。你没觉得我手都比以前还热乎了?”
“好像是有点了,让妈再摸摸……嗯,是热乎,都烫起来了,小时候你就跟个小火炉似的,冬天你躺在炕中间睡觉,没一会儿都热得你爹直冒汗……”
李雨升三分真七分假地同母亲说话,李母也顺着他的话头攥了攥李雨升的手唠起嗑来,两个人好歹终于挪到了病床上,就跟历经了九九八十一难还没取到真经似的。李母慢腾腾坐在床上躺下去,李雨升为她脱了鞋抖开被子盖好了,默默坐在一边观察着。
护士们是按照顺序来下针,等了十来分钟轮到李母这里,柔声让李母将袖子拉起来,李雨升欠身去帮忙,李母却稍稍阻拦了一下,然而最终也没坚持,自己慢慢将袖子拉起来了。
被长袖覆盖下的手臂上全是肿起来的巨大疙瘩,两条胳膊都好似变异了一般,其中好几个疙瘩上还有手指头大小的血痂,李雨升看得心惊,眉头立即皱了起来。
“这是怎么回事?我上次回来的时候也没这样啊?怎么包长得这么大??”
护士和李母都没有回答李雨升的话,旁边的人只是斜着眼瞥了李雨升一眼,好似还在责怪他大惊小怪嚷嚷起来一般,李雨升瞪大了眼睛看着母亲胳膊上极为丑陋的血肉疙瘩,看着护士就像司空见惯一般,开始用碘伏之类的药物对那些疙瘩进行消毒。
“小雨,小雨,等下你轻一点哦,轻一点儿……”
李母好似与这位护士十分熟识了,叫着护士的名字,嘴里轻声央求着,名叫小雨的护士眉眼弯弯地笑了笑,对着李母点了点头。
“好,好噢。”
消毒很快完成,护士拿过针管来,将上方的保护帽拔去,露出和牙签差不多粗的针头来。
李雨升眉头皱得更紧,李母则好似看不下这样的场景,闭紧了眼睛偏过头去,另一只手攥住了李雨升的手,嘴里止不住地说:“轻一点,小雨,千万轻一点……”
“好,我轻一点。”
护士嘴上答应着,动作或许也温柔了,然而这样粗细的针头刺到人体的皮肉里、刺到那肿胀无比的血肉包上,不可能不钻心,李母痛得两条腿痉挛般发起抖来,捏着李雨升的那只手瞬间满是汗水。
李母因为疼痛而虚弱地呻吟了两声,李雨升的心脏就像是被一双手挤压海绵似的捏紧了,他看着暗红色的血液从母亲的身体里源源不断地流到一旁的管子里,白色透明的塑料管被渐渐填满,好像那些流出去的都是母亲的生命一般。
李雨升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护士小雨是第一次见到他,问他是不是没陪过床,得知李雨升也曾来过之后便没再多嘱咐什么,转身去到下一个病床了。
“妈,你睡会儿,你闭着眼睛待会儿吧。”
李雨升靠近病床,靠近母亲的头,柔声说着话,只觉得自己眼睛里好像也扎进了那黑洞洞明晃晃的针管子,疼得钻心刺骨。
整个透析的过程很是漫长,纵然待着难受,李母好歹也睡了过去,李雨升却睡不着,守在母亲的床边,垂着头翻来覆去地转着手机,不断地解锁又锁屏。
他心乱如麻,却不知道该想些什么,他想去怪扶应,怪解见鸦,怪那些没用的天师,却也很是清楚,管他什么气场磁场的影响,母亲早晚会有这样的一天,说不准是自然规律,并没有因此而提前。
他谁也不能怪——李雨升谁也不能怪,甚至无法去怪老天爷不公。这病房里少说三四十个透析的人,甚至有二十几岁的青年男女,他们难道不是更加令人扼腕?只是母子之间血脉相牵,李雨升实在看不得母亲受这样的罪,而且听着护士刚刚的说法,甚至要一周三次来受这个罪。
李雨升转头看向病床,李母的头发已经是黑白掺半了,发丝细软且稀疏,李雨升伸出手去,轻轻拨了拨母亲的头发,看见母亲眼角还有方才因为疼痛刺激而溢出来的泪水,滞留在眼窝没有挥发。
有些陪床的人似是已经司空见惯、已经熟悉、已经麻木,还在大小声唠着嗑,也有没人陪床的病人带了收音机来,听着谁和谁又打得炮火连天睡了过去,响起鼾声。
这里的每一个人都习惯,只有不常回来的李雨升不习惯。
他不习惯母亲的病痛、不习惯母亲几乎畸形的手臂、不习惯母亲斑白的头发和枯槁的身形……不习惯去预测母亲的寿命。
约莫是被李雨升碰得痒了,本就浅眠的李母迷迷糊糊醒过来几分,挑着眉强睁开眼,含糊着问李雨升:“……儿……快好了……?”
“还没有呢,妈。”李雨升收回手,对着母亲温柔地笑了笑,“妈,我在外面认识了个可厉害可厉害的大夫,是专家,回头我请他来给你看病,保证你就好了。”
“好……我儿说好,那肯定就好……”
李母浑浑噩噩地附和了一句,便又张着嘴睡了过去。
李雨升静静地看了一会儿母亲的脸,手机上响起来一声,他拿过来一看,是鹿明烛的消息。
这一傍晚几个小时时间过去,李雨升没顾得上同鹿明烛联络,鹿明烛也一直没联系李雨升,李雨升估量着他下午是一直在睡,解锁手机果然看鹿明烛说自己醒了,一会儿可以去医院里同李雨升汇合。
李母的透析时间还有一会儿,李雨升想让鹿明烛去吃饭,字打到一半突地想起来鹿明烛不必吃饭,暗自笑自己在这纷纷扰扰的人间不过待了这么一时片刻,之前经历的那些光怪陆离的事情竟然就好似被打包起来,封存在记忆的最深处了。
他将之前要说的话删去,告诉鹿明烛可以再稍微休息一个多小时,鹿明烛回得很快,只是应“好”,李雨升迫不及待想要问波儿象说得什么捆命锁之类的东西——他已经不指望母亲真的可以通过治疗痊愈——尽管这是一早就知道的事情,然而亲眼见到母亲几乎被“酷刑折磨”的样子,几乎击溃李雨升心里最后一道防线。
他不要母亲这样活着,不要她这样苟延残喘、痛苦续命,他要母亲健康、要母亲恢复如初,要母亲拥有乌黑的头发、光洁的皮肤、正常的手臂。
——无论付出怎样的代价。
李雨升一句话来来回回打上又删去无数次,直到终于深吸了一口气冷静下来,想明白这毕竟不是发个消息三言两句能说清楚的,还是等到见到了鹿明烛,再仔仔细细地商谈。
他将手机收起来,靠在椅背上,抬起头望着医院的天花板,灯泡白得发亮,房顶被砖块切割成无数白色的方格,相信已经被无数困在这里的人仔细数过。
第83章 谎话与闲话
李母快要透析结束之前,李父就过来了,说是已经睡足歇够、好好地吃过饭了,而且晚上不太用人照料,剩下的事儿自己来就行,还说李雨升坐车累了一天,晚上还是洗个热水澡、早点去歇着。
李雨升晚上确实有事要和鹿明烛商量,加上被邓洪祯带着打了两下,该疼的地方还是疼,没多坚持就应下来,一边和父亲一起带母亲回病房,一边说一会儿自己的朋友要过来探望一下,回头两个人一起走。
父母自然是没有异议,三口人回到病房里,李雨升问起母亲手臂为什么起了这么多大包、有没有问题之类的话,大家各自聊了一会儿,病房的门便被敲响了。
这间房的门板一直虚掩着,谁要出入直接推门就进了,大家各自没有讲究,甚少见这样讲礼貌的行为,除了鹿明烛不做第二想,李雨升立刻站了起来,飞快地对父母道:“别说他眼睛的事。”
他一边说一边还在内眼角处比划了一下,快步走到门口去。实则鹿明烛比说好的时间要晚来了一会儿,李雨升一把拉开门刚想问他怎么这么迟,看见鹿明烛——手里拿得东西之后,一句话愣是拐了个弯:
“你来……就来呗还拿这么多东西干什么??”
鹿明烛身上背着自己的斜挎布包,两手各拎着一看就是在医院门口那黑死人不偿命的小卖部里买的探望病人慰问品,洋洋洒洒五六盒,整个人好像个螃蟹一般杵在病房门口,李雨升无奈地看了他一眼,伸手接过了一部分东西,带着人往病房里面走。
“爸,妈,这是祝明,我朋友。”
李雨升介绍着鹿明烛,心里暗自叮嘱自己这回可别再说露馅,看着父亲站起身来、母亲也坐直了,不约而同地对鹿明烛说:“哎呀来就来吧还拿这么多东西……”
这幅画面总算有些温馨的样子,一直压在李雨升心头的石块略微松动几分,他将鹿明烛带来的慰问品搁在窗台上,让鹿明烛坐在母亲另一侧床边,故意叫他背对着其他好奇打量的人,自己则站在鹿明烛身旁,一手相当自然地按在了鹿明烛的肩膀上。
“你看,你大老远跑来一趟,是客人呢,不说我们招待招待你,还你来看我们,还这么破费……我们这小地方也是没啥可转的、没啥好吃的,雨升啊,回头你记得请人家吃个饭,去果研所那边的酒店啊。”
鹿明烛坐在李雨升父母面前,因为局促而分外乖巧,但他眼角内侧痣点一样的伤口实在是太吸引人的注意力,偏偏李雨升提前叮嘱过父母不要过于在意这一点,导致父母与鹿明烛说话时眼神乱飘,反而显得刻意起来了。
“东西是随便买的,这个……”鹿明烛同李雨升的父母客气着,拉过自己的背包打开,从内中掏出了一个小陶罐,递交给李雨升的母亲,“这是我、我老家……我老家是疆城的,这是那边有名的蜜枣,自己酿了一下,对身体好……”
鹿明烛磕磕绊绊说着谎话,李雨升听得好笑,身后喜欢闲唠嗑的病友立刻扬声喊道:“疆城!那不是大西北吗?噢哟那可远,说你们那边都是帅哥美女——”
“是,可远了,他一小就出来了,对老家没什么印象。”李雨升为鹿明烛打着圆场,按在鹿明烛肩上的手臂撑了一下,阻止鹿明烛转头回答那人的问题。李雨升的父母倒是立刻看出来,李雨升是不想让鹿明烛和其他人多说话的意思,也猜出来是怕旁人没轻没重、拿鹿明烛的长相开玩笑,李母一时着急,接过了陶罐之后便将鹿明烛的手拉住了,颇有些尴尬地上下摇了摇,说道:“谢谢、谢谢你啊。你看我明儿就出院了,今天还这么麻烦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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