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了?”
李雨升朝他微笑着,神色没有大悲大痛大惊大喜,淡然得不寻常,直到鹿明烛满脸惊骇地猛然坐起身来连连后撤,李雨升的脸上才添了几分慌乱与焦急,一把伸出手去按住了鹿明烛不断乱动的身体,着急地说道:“别乱动别乱动,好不容易长回来的肉,一会儿再给碰掉了!”
“什么……你说什么……你……”鹿明烛惊骇地看着李雨升的脸,胸口剧烈地起伏着,继而视线猛地向下一晃,看到了李雨升手臂上用曲别针夹着的黑色布环。
鹿明烛瞪着那块扎眼的黑色,双手不自觉地攥紧了身上的被子,喃喃道:“你……你母亲她……”
“嗯,我妈没了。”李雨升淡淡地回答着鹿明烛,语音带着微不可查的颤抖,鹿明烛霍然抬起头来,毫不自知自己一双眼睛是银灰一片,望着李雨升的时候内中眼波如同江海反复般距离涌动,满脸的不相信、满脸的震惊与悲恸:“不会的、不会的,怎么可能呢,我答应过你的,我还没来得及去找捆命锁,我还——”
他喋喋不休地说着话,却忽而又看见了什么,低下头去一把扯住李雨升的袖子,继而像被突然点了穴一样,僵硬着止在了原位。
李雨升左手手腕处有密密麻麻的、结成血痂的红点,大小规整排列整齐,鹿明烛太知道这是什么东西,然而他实在不愿意相信——他实在不愿意接受。
鹿明烛只觉得自己耳鸣起来,他已经太久太久、太久太久没有这样的感受,脑子里“嗡”地一响,好像脑浆瞬间被抽空,无法接受眼前的事实、又什么都不能思考、什么都不能想。
他听见李雨升对自己说:“我去找过象姐,见到你说的捆命锁了。”
“既然见到了、既然他吃了你的血髓、既然他、他、那怎么、那怎么会……”
“——它说,我母亲是撞邪而死,折损了六年阳寿,如果我想捆,就要用我的六十年去捆,我同意了。不过抽血抽到一半,它说它看错了,我只有五十九年的阳寿,没有办法换。”
李雨升轻声对鹿明烛说着,语气是那样不寻常的平静,鹿明烛怔怔地抬起头来,却见到两行泪缓慢地、无声地从李雨升的眼中滑落下来。
李雨升的表情也没有多么悲伤,好似只是简单地对鹿明烛赘述,可是鹿明烛却被铺天盖地的悲怆覆盖,几乎再度失去呼吸与心跳。
第116章 你不会怪我的
鹿明烛呆呆地看着李雨升,恍惚地伸出手去,触碰李雨升的下巴。
指间沾到水珠,顺着鹿明烛的手指向指缝滑落,李雨升攥住鹿明烛的手,不知何意地微微摇了摇头,转过身去拿床头柜上的纸。
“是我……”
“什么就是你,算了。”李雨升囫囵擦去自己脸上的泪,摆了摆手,说话的声音还有些瓮声瓮气。
“是我害你母亲去世的,对不起,是我害的……”鹿明烛攥紧了李雨升的衣袖,李雨升转过脸去,望着鹿明烛银波翻动的眼睛,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脸来:“别乱说,那七年阳寿是我自己愿意给你的,你拒绝了那么多次,我强塞给你,我妈是被长鬼的阴气扫到才害了命,你杀了长鬼已经是为她报仇。这事儿就算非得深究一个冤有头债有主,也得是扶应那狗杂种偿命,怎么都怪不到你头上。”
“是我,就是我……你不知道,你都不知道……”鹿明烛紧皱着眉,一脸泫然欲泣的表情,在李雨升的面前不断地摇着头。他这幅反应实在过于反常,李雨升为母亲去世心痛之余更加心疼万分,张开手臂小心地将鹿明烛抱住了,低声哄道:“不怪你,你别这样。”
“对不起……李雨升,我对不起你,都是我不好……答应你的事情我没有办到,还害死了你母亲……”鹿明烛紧紧地抱着李雨升,语气里满是哽咽哀切,只是不见一丝水雾蒙上眼球,他将额头抵上李雨升的颈窝,死死地咬住自己的嘴唇,全身颤抖许久,才轻轻地、试探地问:“你不怪我对吗……升哥,你不会怪我的,对不对?”
“本来就不怪你,不要乱想。”李雨升安抚地拍了拍鹿明烛的背,将鹿明烛从自己怀里拉出来,双手捧住了鹿明烛的脸,轻轻在鹿明烛的脸颊处吻了吻。
鹿明烛的神色有些怪异,但因为眼瞳过于妖冶而隐没,他望着李雨升,先是安静了一会儿,接着忽地又一把将李雨升的胳膊抓住了,紧盯着李雨升的眼睛,亟亟地道:“那你说你原谅我了,你说你原谅我——你不会怪我的,快点说你原谅我了,升哥,我求求你,你说你原谅我了,你快说!”
“好,好,我原谅你,没事的,我早都已经接受这个结果了。”李雨升没发现鹿明烛的异样,将鹿明烛的头发拢了拢。鹿明烛依旧怔忪的看着李雨升,整个人紧绷着,过了许久,才好似缓和下来一些,试探着伸出手去捧住李雨升的脸,喃喃自语道:“你不知道……你不会怪我,就算知道了……你已经原谅我了,你已经原谅我了……没事了,我没事了……我们没事的……”
他咕咕哝哝地说了一串,颇有些神经质了的感觉,李雨升总算觉得有些怪异,才皱起眉来想要细问,鹿明烛的眼睛却蓦然转成黑白,定定地望着他,眸中满是歉疚与心疼的神色。
“你是不是很伤心。”鹿明烛轻声对李雨升说着,向李雨升凑近几分,重新将李雨升抱住了。
这一次鹿明烛抱得也很轻,没有十分用力,将自己的肩膀、下巴都贴在李雨升的身上,李雨升听见他在耳边对自己说:
“想哭就哭一会儿吧。”
其实李雨升是不想哭的。
无关乎什么男儿流血不流泪之类死要面子活受罪的理由,或许是没有亲眼见到母亲咽气、或许是真的做了太久思想准备、或许是母亲走的太过突然,他的脑子还没有转过弯来、没有什么实感,体会就和母亲说要去到邻村帮小姐妹做活计、一去多半个礼拜的感觉差不了太多。
最多不过是,李雨升很清楚,这一次母亲不会再回来了。
但鹿明烛的话就像是有什么魔力——或许他擅自动用了鬾鬼蛊惑人心的能力——李雨升不知道、不清楚、不想深究,他只知道自己猛然将鹿明烛抱得很紧,接着哭了起来,哭得很大声,哭到嘴唇都麻木,近乎撕心裂肺、全身抽搐。
脑袋好像都因为这样的大哭而缺氧,耳边发出嗡嗡的声响,额头上好似勒了一根紧箍咒,恶狠狠地向内收着,疼得李雨升近乎晕眩,眼前也炸开了五颜六色的、像是电视机坏掉了一样的雪花。
——母亲不会回来了。
——他再也没有妈妈了。
约莫是一直压抑在身体深处的情绪宣泄出去了的缘故,渐渐收住哭声、氧气回到身体里之后,李雨升感觉整个人像是轻快了一些,思维也不那么悲观固执,可以自如地思考一二了。
至于鹿明烛,也慢慢地恢复过来,不像刚刚苏醒时那样懵懂——实则,在这一次之前,鹿明烛已经“醒”过几次了。
第一次眼睛刚一睁开便又闭上,那时李雨升还未与他有什么接触,只是把鹿明烛带进了红毛安排的这间狭小的开放式一居室里、将空调打开,为鹿明烛“化冻”,李雨升都没来得及叫上一声,人就又“死”了回去。
刚把鹿明烛带回来的几日,简直不堪回首,鹿明烛身上的皮肉本就溃烂,加之一冻一化,稍微碰一碰便有肉块会掉落下来,李雨升处理掉也不是留着也不是,最后只得把鹿明烛安安稳稳放在床上,用了红毛说得“自己橹然后一点一点喂进去”的法子。
哪怕是自己的爱人,和这样高度腐烂的一具尸体共处一室,还要进行一些无异于“歼尸”的行为,李雨升很难描述自己究竟是心理更加强大了还是心理更加变态了,唯一能够肯定的一点是,他切切实实地体会到了,鹿明烛曾经说的,“自己变得越来越不像人”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
——这他娘的没有一件是正常“人”能干出来的事儿!
李雨升将这些天的经历三言两语对鹿明烛带过,又仔细问了问鹿明烛来到仪苏乡之后的事情,鹿明烛倒还记得李充婉这么个人物,但是当时确实没有顾得上,只对李雨升说可以去找人询问一二。
他说话的时候一直捧着李雨升的手,眉目低垂,手指缓慢但不停地抚过李雨升手腕处密密麻麻的血痂,那些刚长好的创口本来就痒,李雨升架不住鹿明烛这么摸,但也不忍心抽回手,视线跟着鹿明烛一起在自己手腕上看了一会儿,缓缓地道:“被捆命锁从屋子里踢出来那天,我不是在酒吧的地下迷路了吗,我想既然逆天改命不行,那我就认命吧,本来就只是过去试一试,早点回去,守着我妈送终也好。但是怎么转都出不去,当时真的急得要死,结果你给我的手链突然断了,你说点了你的血的那颗珠子碎成了两半,我一下子就崩溃了,之后发生了啥,差不多都不记得了。”
鹿明烛听着李雨升娓娓道来,抬起头来眨了眨眼,李雨升对着他点了点头,将自己的手慢慢地抽了出来,接着从口袋里掏出了一个小布包来。
“还有你的镯子,也都给你带来了。”
李雨升将布包托在手心里展开,里面是四个材质各异的镯子,以及那串朱砂手串,包括那一枚碎掉了的血珠,一起安安稳稳地躺在李雨升的掌心里。
鹿明烛伸手接了过来,将布包放在身上,先将手腕上的两个镯子戴上了,李雨升拿起剩下的一对,掀开被子,将鹿明烛的腿托起来,把镯子套进了鹿明烛的脚腕处。
鹿明烛的腿上还有些地方没有长好,仍旧黏连着组织流着透明的黏液,李雨升仔细看了看,握着鹿明烛的脚腕,对他道:“和你说一声,我知道你不愿意,但我也得做。最后一次行吧?不然我看你这块肉要是不长好了,稍微动一下好像又得掉下去,到时候需要填补的就更多了。”
“……皮肉伤就是不容易好。扶应算准了,才用貘怪对付我和女魃,邓洪祯只能算倒霉。”鹿明烛语气有些重地回了李雨升的话,却到底没有反对的意思,抿着唇沉默了一会儿,将那颗碎掉的珠子拈在指尖,手指曲折入掌心,牢牢地攥住了。
一道红色的光自鹿明烛指缝间泄露出来,转瞬即逝,李雨升还没来得及仔细看清,鹿明烛便已经摊开手掌,那枚血色的珠子竟然就这样变回了一整个,表面光滑平整,就像新的一样,完全看不出一丝曾经碎掉的痕迹。
“哎,这个好,以后能开个修复手串的店了。”李雨升新奇地拈起珠子,举在眼前看了又看,鹿明烛等他看够了,才伸手要了回来,重新为李雨升将手串穿好,戴在了手上。
李雨升仗着鹿明烛方才没有拒绝自己,凑上前吻住了鹿明烛的唇,短暂厮磨片刻后,被鹿明烛推开了一些。
李雨升依着他的意思直起身,听鹿明烛小声说道:“不然亲几次就可以了……还是不要做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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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天请假一天~
第117章 翁有鹤
李雨升当然明白鹿明烛是什么意思。
虽说之前在捆命锁那里得知了,自己的阳寿已经过度给了鹿明烛七年,李雨升对这个数字还是缺乏概念,只不过按照这种算法来看,这一次渡给鹿明烛的寿命,恐怕十年都难以收止,自己的阳寿怕是剩不到五十年了。
可是再算一算,五十年,那也快要八十岁,人生七十古来稀,已经很是不少。不过李雨升也无意非得用命去办这种一时爽快的事儿。但总归想到别人搞个对象那想do就do,自己亲个嘴儿打个啵儿都要折寿,确实是有点憋屈。
李雨升闭口不言,鹿明烛也知道他不大高兴,窝在李雨升怀里安静了一会儿,主动抬起头来吻了吻李雨升的下巴,轻声道:“你别生我的气。”
“我生什么气,喜欢谁就是遭劫,都自找的。”李雨升搂着鹿明烛的肩膀,前后晃了晃,忽而又笑出来一声,与鹿明烛疑惑的目光对上,低声道:“你知道吗,你这回每次醒过来那眼珠子,都是水银色儿,看得我提心吊胆,生怕你张口叫我‘先生’,居然一次都没有,还知道喊‘升哥’——这个叫法哥喜欢,以后多叫,都这么叫,记住了?”
鹿明烛用力地点了点头,从善如流地唤道:“升哥。”
李雨升又应了一声,抱着鹿明烛待了一会儿,想起红毛说得话来,便对鹿明烛说道:“对了,你知道是白无常把你给救了的吧?——我感觉好像是白无常啊,一个红毛瘸子,嘴特别贱。”
“是他,我猜也得是他。不然我应该是没活路了。”
“……说这个可不吉利啊,说好的只有我能有法子弄死你呢?”
“对鬼怪来说,肉身泯灭不算‘死’。”鹿明烛对李雨升解释了一句,眨了眨眼,轻声道:“我在貘怪的梦中境里还见到来娣了。”
“我去……?”
李雨升略一挑眉,但也不算多么吃惊,将自己的手机交给鹿明烛,由着鹿明烛去联系红毛,咂了咂嘴道:“他不会是想把来娣给养成什么超级巨妖,拿来对付你们吧?”
“十有八九。但是我确实想不通,扶应为什么要这么做。”鹿明烛将消息发了出去,稍微吐了一口气出来。
李雨升看了看时间,起身出去给鹿明烛烧符水。鹿明烛转过头,透过当做遮挡的玻璃推拉门,去看李雨升模糊不清的、忙碌的背影。
他现在才算彻底清醒过来,然而有些话……已经来不及说、来不及改口了。
明明是想好了——明明是想好了的,再也不要见李雨升、再也不要和他有纠葛。就像来娣所说的,人是很健忘的,李雨升已经忘记了鹿明烛一次,不管是不是因为轮回转生,也一定可以忘记鹿明烛第二次。
只要鹿明烛不与他联系、不出现……且答应的事没能做到、吸走李雨升的阳寿导致他没办法救自己母亲活命的经历早晚会反刍成为怨怼——尽管在惊惧万分地看到李雨升腕间的伤口之后、听到李雨升说,因为鹿明烛吸走了他的阳寿,让他没能与母亲捆命时,鹿明烛心里甚至滋生了阴暗的、不该有的庆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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