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擒看着他:“我没让人传膳。”
下人恭敬道:“回大统领,这是唐大人交代的。”
韩擒从外头赶回, 路上风尘仆仆, 尚且来不及洗漱更衣, 更没功夫进食。
他重新坐了下去,怔神稍息,拿起一块茶点送到嘴边。
唇齿蔓延浅淡的茶香和甜味,这份甜,缓慢冲散了适才积聚在胸口的酸涩苦楚。
下人小心翼翼问道:“大人可还有吩咐?”
韩擒专注吃完手上的茶点,道:“不必了,下去吧。”
下人退去, 不忘细心地把门带上。
韩擒独自坐在屋内,安静地吃着这份唐青差人送来的食物。
享用糕点的过程, 心内逐渐豁然开朗。
韩擒咽下喉头的一丝苦涩,为唐青的这份细致感到暖心,眼尾溢出很浅的笑意。
他忽然想明白了,不该对唐青步步逼迫,不该让对方进退两难。
唐青还念着他的好,即使分开,仍用真心对他,把他当成朋友。可他却一再令对方为难,因为自己紧迫的靠近,使得唐青一再回避。
韩擒喝干净碗里的莲子羹,心间泛起清爽的甜意。
他想,他明白以后该怎么做了。
*
下人照吩咐往屋内送去茶点后,匆忙向唐青汇报。
唐青笑了笑:“先下去吧,劳烦你了。”
下人受宠若惊,心道这位住在王府里的监察史大人是他长这么大以来,见过最好的人。
不但人美,性子更是极好的,对府内的人总是温和友善,未用三六九的眼光看待府邸的仆人。
唐大人就像从南方吹来一阵风,温柔舒适,萦着一丝丝香甜,王府上下没有谁不喜欢唐大人。
他们闲下来时,聊得最多的就是唐大人,
唐青打量停在原地发呆的下人,问:“可还有事?”
仆人连忙摇头,磕磕绊绊道:“小、小的唐突大人了,这就下去。”
看吧,就算看唐大人看成一副呆样,大人也没有责罚他。
纵使唐大人有再好的脾气,仆人也不敢多逗留一分,唯恐把人冒犯了。
回廊连着一座观赏亭,唐青就坐在亭子里,看着庭院渐渐变成他熟悉的模样。
日过正午,萧亭回了一趟王府陪他用膳。
唐青饮着汤,问:“院子怎么回事,你要造另一座邺都的府邸给我?”
萧亭眉目带笑:“喜欢吗?”
唐青浅叹:“看到熟悉的环境自然会触景生情。”
喜欢是喜欢,可一扫望去,总觉得有些空落落,少了兰香那活泼懂事的小姑娘,就少了份热闹,到底还是和自己在邺都买的那座府邸不同。
这些他没与萧亭诉说,毕竟出于一番心意,何必说些扫兴的。
午后,唐青小憩刚醒,门外来了人,是上次从邺都赶来的暗卫,再次给他送了封萧隽亲笔写的信。
唐青理了理疏散的乌发,展开信坐在书案前查阅,看完当即又回了封信,暗卫没多停留,当天夜里就启程回了邺都。
**
六月上旬,平城落了第一场入夏的雨。
开春后平城不见雨,空气到处充斥着干旱的气息,到了六月初九,雨才慢慢从云层洒落下来,滋润着亟待浇灌的冀州大地。
王府外隐隐传来百姓的叫闹,闻声,唐青上了观赏亭遥望,只见街头聚集许多行人。
大风扬,雨水滚滚而流,此刻却无人回避,成群结伴的孩子们穿街走巷,脸上都是淋过雨后的喜悦。
唐青在亭中感受了一会儿这阵凉意,韩擒从台阶一跃而上,臂弯里带了件藕色的夏季披风。
“先生,当心着凉。”
韩擒称唐青先生,而非大人。
自想明白后,他便不再做那些叫唐青为难的举动,而是回到了最初相识的时候,无论发生什么,只要唐青开口,他都应允,余下的,只默默地跟着这个人,别无要求。
唐青道:“总算下雨了。”
韩擒目视前方,之后退了几步,眼底只容着雨幕前的这抹背影。
一场雨落了约莫半时辰,屋檐瓦砾下滚着水珠,唐青准备出门一趟,到已经开放的榷场转转。
榷场开市已有半个月,按理来说逐渐往正轨上走,不会出太大差错。
韩擒亲自去备马车,二人一道去了平城西边的榷场。
一场初夏的大雨刚停,街头人来人往。
进出榷场的人可谓不少。
外族拥有天然草场,畜牧业发达,运来的牛羊质地极佳,同样的价格,寻常人更愿意多走些脚程功夫,来榷场买运送入境牛羊。
且六月的平城虽然干燥炎热,但九月就开始寒冷,还有不到三个月,适合百姓提前置办兽皮革布。
今年的榷市,可以说开放的时间正好合适。
唐青沿着熙熙攘攘的榷场走了一圈,看见那名叫做木之的少年在帮人看管摊子。
木之瞧见他,眼睛一亮:“大——”想起什么,连忙改口,“公子!”
唐青笑着走到摊子面前:“怎么只你一人?”
木之挠了挠黝黑的脸:“摊主的夫人近日要临盆了,他忙着照顾,便雇我在此处看管。”
唐青与木之聊天的时间,发现周围行往的人虽然不少,可除了买卖牛羊和兽皮,就很少再买其他东西。
而经官方管控的榷场,大多数只买卖这些货物,市场供求上来了,品种的单一却没让市场热闹起来。
唐青温声问道:“你这半个月都在此地?”
木之连连点头:“嗯!”
他便向对方打听近半月榷场的情况,比起下面汇报上来的消息,从寻常百姓口中获知实况也是不可缺少的途径。
一番暗查走访,唐青脑子里都是关于榷场的信息,体力和精力经此耗费,免不得陷入疲惫。
他随韩擒离开,沿街头漫无目的地散步,找了家茶楼打算坐会儿、
韩擒在一楼吩咐完,正要跟上去,面前忽然出现两名护卫,拦了他的去路。
韩擒眉目凛冽,对上来人亮出的金牌,双脚顷刻间钉在原地。
他无法再往前迈出一步,眼睁睁看着走在过廊的唐青被一条手臂带入旁边的包厢里。
突如其来地变故叫唐青来不及反应,等他想开口叫人,迎上面前的背影,心神震动,瞬间哑然。
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本该在坐金銮宝座的那个人,此刻竟出现在冀州平城内的一间小小茶楼里。
**
萧隽回首,俯下双眼,神情是再熟悉不过的淡漠,却极为认真地端详唐青,一丝一毫也未放过。
还是记忆中的模样,玉面红唇,眉眼横波,眸子清清冷冷的,却又溢出些许柔和。
唐青脸上浮出少许倦色,萧隽让他坐下,慢条斯理地为他斟了盏茶。
“尝尝。”
唐青手握茶杯,指尖贴在温热的杯口上,热气将白嫩的指腹熏的微微泛红,惹得萧隽多看了两眼。
唐青徐缓眨眼:“陛下。”
说着,抬手想要行礼,却被阻拦。
萧隽道:“在外不必拘谨,唐卿怎么还这副表情,见到孤很惊讶?”
唐青轻轻摇头,斟酌道:“陛下何故出宫?”
按理来说,天子出京,意为不祥,该慎之又慎。
萧隽揉了揉眉宇,目光却一直锁在唐青脸上,仿佛要把几个月没看的一次性补个够。
唐青别开眸光,忽然听到萧隽低声笑了笑:“宫内近来无甚重要的事,朝上有周廷暂时管着,不会出什么岔子。”
唐青垂眉,温顺道:“陛下不该贸然行事。”
萧隽淡笑不语,看着他,见唐青一直摩着茶盏,才不急不慢地开口:“唐卿在教孤做事?”
唐青:“臣不敢。”
萧隽把面前的茶点推到唐青手边:“陪孤尝一尝。”
唐青无奈,饮了茶水,又安安静静把点心吃了。
期间,萧隽始终看他。
唐青腹中措辞,准备打破这份不同寻常的静谧。
“陛下可要听臣汇报边贸一事?”
萧隽仰头喝了口茶,双目微眯,意味不明地笑笑:“唐卿在信上将公事巨细无遗地上报,此等恪守尽职的态度叫孤看了都感动。”
唐青垂眸不语。
萧隽:“只是孤交代的其他事,一纸字迹却显得言辞含糊,孤看不明白,只好亲自来冀州一趟,瞧瞧此行可有把孤那么看重的爱卿累着了。”
唐青:“……”
意味深重的话停了片刻,萧隽开口:“有些瘦了。”
唐青:“……谢陛下关心,臣为陛下分忧,乃分内职责。”
他话音方落,忽然吓了一跳,
萧隽猝不及防握上他的手腕,瞅着那截露出的银镯,挑眉。
“孤想你。”
又问:“何时有带镯子的习惯了?”
*
暮色已至,萧亭率先回了王府,想接唐青去小院陪干娘用膳。
残阳照着空荡荡的庭院,有些寂寥。
管事汇报唐青午后就去了榷场,至今没有回来。
他欲出门寻人,此时府内的护卫上报,说是看见唐青和韩擒进了一间茶馆,但至今没有出来。
萧亭翻身上马,到了茶馆,蓦然发现此处的异常。
有人把茶馆包了,不准旁人踏入。
萧亭抬步进楼,却在门前遭遇阻拦。
萧王府的护卫拿出官牌,道:“大胆,何人敢拦冀襄王的去路?”
暗卫彼此对视:“见过王爷。”
继而低声道:“皇上在楼上。”
第79章
落日映在茶楼窗外, 风徐徐吹着,唐青试着挣了挣被握住的手腕,稍微牵扯一番, 敛眉道:“还请陛下松手。”
他垂落的发丝被风轻缓扬起, 带起一缕很浅的香。萧隽紧盯, 伸出手指将那缕落下的头发替唐青挽回肩膀后。
暗卫前来通报, 萧隽仍目不转视地看着人, 意有所指地开口:“皇叔倒是来得快。”
唐青趁机抽出手腕:“陛下, 您与王爷感情深厚, 莫让王爷久等了吧。”
萧隽低笑一声:“唐卿的话言之有理。”
说着,让人将萧亭宣上楼,与唐青相邻而坐, 齐齐望向门外的方向。
萧亭出现,朝着皇帝行了一礼:“皇上微服,怎么也不通知臣一声。”
萧隽神色如常,倒没与萧亭见外:“刚到这间茶楼坐坐, 这不赶上皇叔你过来了。”
萧亭朝唐青微微一笑, 继而开口:“皇上, 唐大人今日去榷场探访,臣正好要寻他相商此事,没曾想皇上先臣一步,倒属巧合。”
萧隽目光带了些若有若无地打量,萧亭与其交谈,可谓叔侄情深,倒把唐青晾在一旁。
眼看时候不早, 萧亭将萧隽请回王府,途中没寻到什么机会和唐青说话, 连眼神都克制内敛。
萧亭与唐青亲密交往,在未征得同意之前,没有贸然地让萧隽觉察出这份关系。
即使一再小心,以萧隽敏锐的观察力,回王府的路上,萧亭没少被他探量。
他心下无奈,这个侄子,无论几时,身处何地,都让人陡生紧迫感,不得不将心力全然投注,认真应对。
回了王府,得知贵客到访,管事立刻带人快速收拾准备。
萧亭道:“府内不比宫里,还请皇上担待。”
萧亭本意是将主院让出,萧隽余光往跟在身后闷声不响的人睨了眼,问道:“唐侍郎住在哪座院子。”
萧亭止步,萧隽淡笑:“孤就宿在和侍郎邻近的院子就成。”
他毫无遮掩地亲近使得唐青终于抬眸,无奈道:“陛下身份尊贵,此举有违规矩,实为不妥。”
萧亭跟着笑了笑:“看来皇上想与唐大人叙旧的情意,比对微臣还要多几分。”
萧隽没否认。
皇帝要住哪里无人可阻,所幸唐青暂居的院落偏静,旁边除了个小花园,没有多余的空院让萧隽选择。
他只得打道去了主院,屏退旁人,让暗卫把韩擒传进屋。
甫一进屋,韩擒就对上帝王冷然的目光。
他当即行礼,萧隽没让他起身,摩了摩拇指上的扳指,低沉道:“孤交代你的事,看来你都忘了。”
韩擒微垂双目:“臣不敢忘。”
萧隽嘴角一扯:“唐青和皇叔怎么回事。”
从茶楼到王府的途中,萧隽隐约感知出什么。他直觉一向敏锐,从无差错。
此刻萧隽语气森然:“你莫不是要向孤上奏,他们二人在一起了。”
韩擒紧绷面颌,言语缄默。
倏地,桌上的一套茶杯被掌风扫落在他脚边,韩擒屈膝下跪:“请皇上责罚。”
萧隽盯着他:“孤让你守好他,你连一个人都收守不好。”
又道:“知情不报,是该罚,下去。”
韩擒奉旨离开,先去领了惩罚。
*
晚膳在前厅享用,整个大厅重新布置了一遍,满桌佳肴,桌上只萧隽坐着。
他示意萧亭和唐青入座,进膳过程很安静。
越是安静,就叫唐青觉得有些不安。
管事将茶水送上桌,三人停了碗筷,饮茶的功夫,唐青找机会把边贸榷场的进展情况跟萧隽汇报了。
萧隽道:“这三个月辛苦唐卿了。”
唐青准备开口,萧隽微微侧目,径直与萧亭闲谈起来,仿佛将他视为空气。
唐青坐在一旁听这对叔侄叙话,坐姿从始至终都没改变,眸光直落在茶杯上,除非被宣话才有回应。
他目不斜视,不知萧隽和萧亭都因各自的小心思,悄悄往他身上瞥了几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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