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起了阮家姑娘,倒是讽刺。
眼神沉入了水底。
斐守岁再看女子,此女就算不是燕斋花,也与燕斋花脱不了干系。
默然。
视线一转,落到道观唯一的生人上——谢伯茶。
小伯茶攥着手中匕首,此时的他自然听不懂两人所说。大颗的汗珠落下来,代替了方才的眼泪,伯茶将身子蜷缩成一团,好似这样就不会让人发现。
上下牙齿打战。
一旁的斐陆两人能听到他的心声。
“要来了,他要来了!这可怎么办,刺伤自己?师父说只有刀刺才能叫他来……”
“怎么办?真的要如此?可我、我刚来这个道观才不足三日!认祖归宗,我为什么要认祖归宗!”
“今日究竟是碰上了什么霉头,为何妖邪能入山门!山下的法阵结界难不成都失灵了!”
小谢义山心中的慌乱一字不差地流入斐守岁耳识。
果然还是个孩子。
不折不扣、贪生怕死的孩子。
倒也像个活人,要是这般年纪的谢义山毫不犹豫上前救人,那才有鬼。
斐守岁拉着陆观道,要往三清殿走。
伯茶心中还在犹豫:“早知道就跟着师父了,早知道平日里多学些术法咒语,不然、不然我也……”
小伯茶还在害怕,薛谭已一摇一晃来。
薛谭挂着手,耷拉着脑袋,如行尸走肉,与斐陆两人擦肩。
还差一点,就差一步距离。
薛谭开了口:“嘿嘿,老太太,您别躲了,我刚刚都听到哭声了,远远的,就听到了……是不是在我杀老道士的时候,你赶来的?你边哭边走,哭得好啊,哭得真切……”
“杀老道士……?”小伯茶脱口而出。
斐守岁停下脚。
听到一劳什子滚出来,非蜡烛蜡油。
转头看,是小伯茶袖间的跌打红花油,正赤裸裸地滚到了薛谭脚边。
薛谭扑哧一声:“哟,还拿了药酒,难不成你以为、以为是老道士摔了跤,给人……给人送药来了?”
斐守岁低眉,他知谢义山能过此劫,也就并不在意。
活着就好,哪怕满身伤疤,也是活着。
于是老妖怪抬腿要走,正欲动身,被身后的陆观道拉住了袖子。
陆观道说:“别走!看谢伯茶。”
“嗯?”斐守岁再次回首。
廊外的大雨还在稀里哗啦地下,雨点顺着热风打进来,打到了众人眼前。
只见在风雨里头,刚才还小心翼翼不敢动弹的谢家伯茶,倏地一下跑出了廊柱。
他咬牙举起那把尖锐的匕首,是一副愤怒又决心赴死的表情,与仲夏的骤雨之中,大喊。
“我不怕疼!!”
一道紫雷轰然劈下。
小伯茶手掌一旋,匕首顺着动作迅速刺入了他的左边小腹,他咬牙怒吼:“师父!我对不住你!”
师父?
斐守岁默默撇过了头。
“师父!快救救我!!”
小伯茶忍着痛,他抬头看薛谭,“师父,我再也不逃学了,我会好好学习术法,快来救……”
话还未说尽,那适才还不得动弹的薛谭,蓦地扑过去掐住了小伯茶的脖子。
动作之快,快如乌云里蕴藏的闪电。
雷声隆隆。
今日,大雨滂沱。
目之所及,小伯茶瞬间被薛谭打在地上,身躯嵌入石板的三分。这般重击伤了肺腑,小伯茶喉间猛地冲出一口血。
血刺在薛谭污黑的脸上,成了腌臜。
薛谭嘻嘻笑几声:“怎么了?因为我提到了老道士,你就、你就下定了决心?小娃娃,你倒是勇敢,换作是我和主人,哼哼哼,早就跑啦!”
小伯茶无法呼吸,紫涨了脸。
“你知道吗?我杀老道士的时候,他嘴里还念叨呢,念叨着‘我亲传弟子要是知道了,一定会杀了你’,他、他还说,不为什么报仇,就为了这天下,少一个祸害!哈哈哈!”
薛谭挤眉弄眼,视线往下移,看到了小伯茶身上的匕首:“这是什么?”
他握住了刀柄,装傻充愣似的问。
“你是觉得杀不死我,然后想要自杀?”
“我……呸!”
一口带着血的唾沫吐在了薛谭脸上,仿佛能看到长大后谢家伯茶的模样,他道,“嘿!你、不、配!”
薛谭被唾沫刺激,愣愣地不说话,连手都松了不少。
趁着这一口气,小伯茶忍痛要朝薛谭踢去。
却见薛谭反应过来,一手握住了匕首刀柄:“你敢呸我!!!”
第139章 茶饼
“我娘都没有呸过我!你居然敢呸我!”
像是心智没有长开的孩子。
薛谭气得吱哇乱叫,他握住刀柄,威胁言:“你信不信,我拔出刀,再刺你一遍!”
小伯茶又被薛谭锁喉,无法开口。
“嗯?你什么意思,你不、你不回答我的话?”
可笑,小伯茶哪能回话,差点就要翻白眼,驾鹤西去了。
薛谭这才意识到他的手正死死掐着小人儿,便略略松了些,嬉笑道:“嘻嘻,这样有没有好些?”
有了空隙,小伯茶拼了命地喘气,压根没有力气回话。
三清殿内的女子自然听到话头,爆粗道:“他.娘的!薛谭,别玩了!”
薛谭浑身一颤,复又立马掐住伯茶。
“对不起,对不起嘛,主人……我只是见到了小孩,有些开心……”
虽如此说,但薛谭的手还是掐着小伯茶,他另一只手抓牢了匕首。只见薛谭笑眯眯地一推,将匕首推得更深。
小伯茶闷哼,硬是没有喊痛。
薛谭见此,很是不满:“怎会不痛呢?”
脏乱的长发垂下来,垂到伯茶脸上。
小伯茶脸色煞白,好似魂魄都要离体,撒手人寰。
薛谭又言:“明明这么小、小的一个人,好像还能逞英雄……”
匕首一握,在薛谭手里生生一旋,带着皮肉与脏腑,绞断了筋脉。
这般的痛,小人儿却仍旧忍着,脸色愈发的难看。
斐守岁不忍直视,正要叹小伯茶的英勇,那小伯茶的心声就流了出来。
“啊啊啊啊啊——这厮狗娘养的啊,好痛啊啊啊,要死了,真要死了——哇啊啊啊啊!这比被老王八咬了还痛啊!!!”
“……”斐守岁。
“师父你再不来,就要给我收尸了,师父啊!!!”
外头的薛谭胡乱说话,心里的小谢义山也跳脚似的乱吼。
斐守岁真想关了耳朵,图个清静,他也不想再看谢家伯茶,反正是活下来的。
既已知道结果,就不必纠结救生的过程。
提袍朝三清而去。
还未走近,便看到躺在门槛旁的无头尸,以及那个被女子当垫脚用的人头。
无头尸是何人,斐守岁看不出来,但那人头花白了头发,从谢义山口中言,该是他新跪的师父。
斐守岁叹息一气,甩袖朝人头拱手。
陆观道在后也装模作样。
入了三清殿,外头薛谭与小伯茶还在对峙,也不见解十青赶来。
小伯茶一开始还不说话,后来薛谭给了他生机,他也就真的大胆起来,与薛谭对骂。
耳边有:“你奶奶的,你吃什么长大的!我都要被掐死了!”
“哎哟哟,还没死呢!”薛谭。
“我呸!我呸!你才死了!死王八,没心眼!”
“你骂我什么?!”
“死!王!八!”小伯茶。
有衣料摩擦与肉.体碰撞声,小伯茶声音爽朗,好似是箍住了什么,“哈哈!王八兄!看看小爷新学的擒拿术!!!”
“……”斐守岁闭目。
话落。
又有重物坠地之声,小伯茶的声音止了,不看也只知是他被薛谭制伏。
小伯茶这回可怜,是脸着地,摔了个面目模糊。
薛谭动手压着他的脸在石板上摩擦:“你骂我!你又骂我!这么多年,这么多年来,没有人敢骂我!除了主人!她不是人!”
小伯茶摔碎了嘴皮子,奄奄一息。
“啊啊啊啊啊!!!”
薛谭发了疯,他的手猛地嵌入伯茶的后颈皮肉,“该死,都该死!!”
在三清殿里头的两人,再次听到了小伯茶的心声。
心声言:“完蛋,玩脱了,真要死了,还没通知江幸……她别是忘了……”
“师父……救救我……这厮把您乖徒儿的脸都打碎了……”
“师父……快快来啊……再不来,以后就没人陪您钓鱼打趣了……”
斐守岁心颤了下,忍不住回首,妖身的瞳穿透高墙,看到小谢义山的脸卡在碎裂的石板上,而那些石头块儿都是鲜血。
皱眉。
斐守岁插不了手,也知这是幻境,甚至是好些年前的事情,与他而言不过一折子话本,与谢义山而言也早过去了。
老妖怪低垂了眼帘,正要靠近些去看殿内女子之容貌,却听外头有长剑出鞘之声。
剑气愤怒,隔了这么远的两人都能被撼动。
江千念?
不该是,千念那会儿还小,甩不动大刀。
老妖怪心中想着剑气,眼前看着女子。
女子正心无旁骛地用小刀割下道士的脸皮,手法之快,动作之巧,脸面之冷静,绝对不是个小妖。
莫非是燕斋花……
三清殿外,剑气逼人,斐守岁不得不转移了注意。他最后看了眼女子,女子的小刀在脸皮下游走,竟是在短短时间里取了一张完整的脸。
斐守岁沉思着,与陆观道再次抬腿出了殿门。
眼见在大雨瓢泼之中,看到的并非解十青,乃是适才下山的道士。
还有一把插在廊柱上的长剑。
长剑凛凛,剑气张狂地没了边际,被剑刺伤的薛谭后退数步已然丢下了小伯茶。
薛谭歪歪脑袋:“哎哟,你不会是那亲传弟子吧?”
上下打量来者,蓑衣被剑气冲开,油纸伞倒在一旁。石阶最上层还斜着一只小木头箱子,里头有什么东西被雨水淋湿,蔫巴巴地没了力气。
那小箱子有些眼熟,斐守岁想了想,脑内突然记起一物,是入幻境前谢义山背着的东西。
就是装着赵子龙偶人的木头匣子。
原是……
看来亲传弟子的下场已经注定。
斐守岁叹息,干脆倚在门上,默默看着。
见亲传弟子捻两指,站在狂风骤雨之中,大喝一声:“妖邪!纳命来!!!”
长剑被唤,聚力挣脱出柱子的束缚。
银白的剑气在大雨中斩断了雨丝,那雨水溅出,一下湿透了靛蓝道袍。
道袍湿了,颜色也就愈发的暗,好似是雨让这一切都往下沉,沉入石砖与料想不到的结局。
之后发生了什么。
是大雨,还是大雨。
看到靛蓝道士拼尽全力救起奄奄一息的小伯茶,那水一大摊一大摊地流,流在游廊干巴的石砖上。
除了水,便只剩血了。
长剑砍断了薛谭的一只手臂,可惜薛谭是偶人,只有痛没有流血的权利。
而那靛蓝道士被薛谭一巴掌打碎了牙齿,一口的血腥,已经哑了嗓子。
打得很快,这是生死之间的事情,而那女子还在剥面皮,浑然不在意薛谭是死是活。
外头吵闹的剑意,里头岁月静好地扒皮。
斐守岁抱胸,不知此幻境要告诉他什么,是谢家伯茶虽身受重伤但是吉人自有天相?还是女子便是燕斋花,取道士人皮……
道士人皮?!
老道长!
斐守岁猛地回身,看到女子站在窗下,站在灰蒙蒙的光里,正拿起一张苍老的脸皮笑对三清。
瞳仁微缩,明明是短短一瞬,却在斐守岁眼中无限减慢。
那张苍老脸皮在光中一动不动,好像不是死了,只是被人举起来。而举他的女子正闭眼,将面皮贴合于自己的脸颊。
换脸?
便是一眨眼,苍老面皮生长在女子的肌肤之上,再次打量,面前之人已非女子,乃是一个精神矍铄的老者。
老者也着道袍,洗得发白的道袍。
斐守岁心中咯噔一响,他猜到了十之八.九。
怪不得在入幻境前谢义山说了那些话,原来这还有这样一出大戏。
老妖怪晃了晃脑袋。
再看女子。
女子转了下身子,扭扭脖子,还顺道踢一脚一旁没脸的本尊。
“嘻嘻,”
女子俯身,在老道长耳边低语,“老道士,我知你们修行人魂魄难散,你一定还在这附近吧,可别着急走,你的亲传弟子,还有外头那个小娃娃,都会来陪你的。”
女子的老手揪起没有皮的耳朵:“老道士,还有一事,千年前与你师祖同门的顾扁舟,顾道长,你还记得吗?”
自然没有人回话。
“就是那个狠心抛下她,自己却飞仙的顾道长啊,你不知道?”女子努努嘴,“我还以为老道士你神通广大,会知晓的呢。”
说罢,顶着老道长皮囊的女子起身:“既然不知,就休怪我无情了,这也是你们一门的报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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