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越青听罢,疑惑道:“薛谭那厮不是被我砍下头颅,埋在海棠镇了?”
“呵,”
斐守岁后退一步,墨水替他挡住了热浪,“你杀的不是薛谭,是一个人皮傀。”
“人皮?!”花越青不敢相信,言之凿凿道,“不可能,我岂会分不清傀儡与真人,斐大人莫要骗我!”
“骗你作甚,”
斐守岁扫过窄门内的陈设,“不然你细瞧燕斋花背后的男子。”
听此,花越青正要言语,那半跪垂首的薛谭蓦地转头。
视线透过窄门狭小的光,死死定住了白狐狸。
薛谭不是道观幻境中的那副模样,他的脸上更干净了,甚至有皮肤的纹路,能一眨一眨眼睛,就连皮肉都在模仿着情绪。
好似有了魂灵。
被这般凝视,花越青缩了缩脖颈,小声:“哎哟哟,我不是傀术行家,自然看不出来。”
“他在看我们。”
陆观道冷不丁一句,已然与斐守岁肩并肩。
斐守岁默默伸出手,将手递在花越青面前:“你是杀了薛谭人皮偶的罪魁,可要躲一躲?”
“嗯?”
花越青却未上前,“大人怎包庇我这个罪人?”
“你是罪人没错,而处置你的并非我与陆澹。花越青,嘴皮子功夫固然是好,但你要记住了,可别用错了地方。”
“切。”
白狐狸不满一声,就乖乖地跳上了斐守岁的手,又在陆观道眼皮子底下一路跑到了斐守岁肩头。
看了眼陆观道,花越青摇摇脑袋:“罢了罢了。”
随即,白狐狸在一阵海棠花瓣里,成了挂在斐守岁脖颈处的皮毛领子。
“陆大人,可别扯我,”花越青语气倒是严肃,“千年狐妖的皮毛能祈福能化煞,万一斐大人有什么危险,我也能出手相救。”
“……”陆观道看向斐守岁。
斐守岁的注意在窄门里,陆观道便轻轻哼了声,不作回答。
没了白大灯笼,也就更好站在斐守岁身边。
陆观道这般想,传音与斐守岁:“接下来做什么,薛谭好像发现了我们。”
薛谭那双傀术所成的眼睛,自那一刻起就没有挪开过。
比活人失真,比假人鲜明。
斐守岁传音回:“既然已被发现,那就正大光明地进去。”
“怎么个正大光明?”
此言毕,两人相视。
陆观道看到斐守岁灰白的眼瞳,里头倒映出他的面貌。
“我……”
陆观道还没有忘记白狐狸的故事。
斐守岁却不知陆观道心中所想,他言:“跟着我,别分开。”
便看到斐守岁伸手再一推窄门,跨一脚,步入了门内幻境。
热浪翻卷,烘干了皮囊。
斐守岁有层墨水屏障才勉强不受影响,他背手去看,这会儿注意到他们的可不止薛谭。
一个两个靠近窄门的傀儡慢慢转头,像是触到了什么机关,一齐扭转面目,凶神恶煞。
在众傀之间,那嚣张跋扈的燕斋花也已察觉,她懒散了目光,越过傀儡,落在斐守岁脸上。
好似一瞬间的有趣,立马成了枯燥。
“贾公子来得真巧,”燕斋花讽言,“今个儿是来吃席了?”
明知斐守岁真姓名,却还唤他贾一生。
斐守岁笑回:“历尽千辛万苦才到姑娘身边,不知姑娘……”
说着,目光一缩,斐守岁看到一幕似曾相识。
火舌撩拨之下,于燕斋花众傀之前,一切都在升腾的夜里,有两个熟悉的人影在幻境中剑拔弩张。
长剑收光,厉风阵阵。
只见在火舞中的谢义山收起招魂幡,猛地往后撤步,脚掌点地,灭去一条赤火。
而紧追他不舍的是着道袍,使长剑的靛蓝衣裳。便是在不久前,道观幻境内的“师兄”二字。
斐守岁心头一痛,他虽早料到有这么一出戏码,却还是太突然了。
一出同门相残的戏被招魂幡与剑唤醒。
靛蓝木偶挥剑毫不客气,接剑的谢义山一身褐衣看不清哪里是血迹,哪里是伤疤。
老妖怪轻叹:“傀术。”
燕斋花笑回:“公子竟能一眼看出我仿人的傀儡,不妨与我说说为何?”
说着,燕斋花走下了傀儡所成的人骨椅,她赤脚白衣,将傀儡们当成台阶,一步一步走向斐守岁。
斐守岁不得不回:“自是有仙人指引。”
“仙人?”燕斋花居高临下,“什么仙人愿意与妖邪为伍?”
斐守岁想到一词,开口:“荼蘼仙子。”
燕斋花的脚步刹停。
尚且离了段距离,斐守岁已然警戒。
看着燕斋花不说话也不前进,旁边陆观道补上:“还有见素!”
“你……”
斐守岁都不敢提顾扁舟,却被陆观道说了出来,那燕斋花本就不好的脸色,更是难看。
脚掌抓住了傀儡脊背,燕斋花脸色阴沉:“顾扁舟他……与你们同行?”
起了杀意。
斐守岁笑说:“若是同行,为何不在我等身边?”
“哦?就是说他们已经相遇了……”
相遇?
荼蘼?
燕斋花复又朝两人走来,边走边道:“反正她都知道了。知道顾扁舟是个没胆量、没远见,宁愿下山救毫无干系的百姓,也不愿救她的人,她也该死心了。”
想起顾扁舟提到过的肉身成圣。
斐守岁猜出一个故事。
他说:“莫不是个悲情话本?”
“悲情?”
燕斋花大笑,“哈哈哈!得道成仙者哪来的情?也就只有她信什么牛郎织女,信那七仙董永。”
手一挥,薛谭小跑上前,弯腰给燕斋花披上一袭长袍。
雪白的衣袍,白到照应出幻境上空挂着的新娘尸躯。
新娘们悬挂在幻境天顶中,她们是一口口沉默的钟,深红的裙摆,还有干涸的血泪。
在这火光寂寥里,笼罩了白色花蕊。
斐守岁看到空中酷似刑法的阵,微微皱眉。
不光是这些新娘,他又见到,一堆又一堆的傀儡尸首。尸首极近弯折的姿势,积在燕斋花身侧,小山丘一般。而尸首都是断臂折腿,其中不只有红衣新娘模样,更多的是娃娃骨头,粗布麻衣的农夫,卷袖绑发的妇人。
还有白衣。
到处是白衣。
白衣的男子,白衣的姑娘。
男子统一被剥去面容,姑娘们都只剩白骨与黑发。黑发编成了麻花辫,辫上开满了荼蘼花。
好生诡异,就像燕斋花给自己准备的数万个皮囊。
斐守岁传音与陆观道:“等会儿顾好自己。”
陆观道于斐守岁身侧,牵住了斐守岁的手:“不必担心我。”
手心温暖,身边赤热,但唯独是陆观道的手,与所有都不同。已经不再是孤身一人了,斐守岁心想,他为谢义山而来,而他身侧也有人站立,也就有了牵挂。
牵挂……
手掌握紧。
斐守岁道:“我倒很是好奇。”
白衣斋花款款而来:“好奇?”
“为何姑娘要与荼蘼仙子共用一张面皮?”
燕斋花眯了眯眼:“你见到她了。”
“是。”
“她救了你?”
“是或不是。”
“呵,”
燕斋花掌心聚起一团妖气,“她呀,见谁可怜都会去救,只要唤一声‘姑娘家’或是唤‘好心的姑娘’,她就管不住自己。脑子还没转过来,手就递了去。有时候自己都应接不暇,还要管别人哩。”
走得愈发快。
“也就是她这样的人,会救下顾扁舟,还会为他疗伤!”
音落。
燕斋花手中妖气幻成一柄大刀,直冲冲地砍向斐守岁。斐守岁见此,立马抽离出手,掐诀幻形。
墨水屏障瞬息间展开,疏离又薄凉的术法包裹住两人,挡下了燕斋花十分之怒气的一击。
这屏障复又一弹,刀刃弹开,燕斋花也跟着力道后退五丈之远。
“以柔克刚的幻术,”燕斋花稳住脚步,“公子难道只守不攻吗!”
斐守岁不搭理。
“你若是为谢家小子而来,不出手可不行!”
谢义山……
斐守岁余光掠过远处。
远远的,谢家伯茶正与靛蓝傀儡缠斗。
不知谢伯茶心中作何感想,那是他认了三天的师兄,也是三天后死在他面前的一抹深蓝。
刀剑声不绝于耳,又兼赤火燃烧木傀的动静,像极了炼狱。
传言地府炼狱有鬼火,大火绵延几万里,却烧不尽人间疾苦与罪孽。
斐守岁背手抽出画笔,手腕上的木镯闪出金光。
“谢兄无需我操心,他还有他的师祖奶奶。”
是了,还有解君,赤龙解君,不用他树妖担心。
身边的赤火亦是证明。
斐守岁又说:“我不过被卷入幻术,闲来无趣。”
“好一个闲来无趣,”
燕斋花力转大刀,换了个进攻手势,“不知公子日后可会后悔今朝的闲来。”
后悔什么?
斐守岁缓缓抬眸,热风吹拂他的长发,吹开了冷的墨水。
火光橙红,映照出一张禁得起推敲的脸。
艳红了唇白,打亮了淡眉。
许是早已看惯,也许是常着素衣,陆观道在旁也不由痴叹一句“世间少有”。
但斐守岁尚未出手,便见众傀儡尸首里冲出一人。
第154章 三傀
是一个满身赤火,手执长.枪的赵子龙傀儡。
那子龙傀儡好不夸张,单手甩枪,又拉着一白发苍苍的花袄老妪,一路脚踏赤火而来。
正与斐守岁对视。
斐守岁见到附身在傀儡里的长发高马尾女子,便断定是谢义山的师祖奶奶。
解君。
师祖奶奶一转头,见着了斐守岁,对望良久,好似冲着斐守岁笑了下。
随即,她立马踹开后头跟着的白衣傀儡,大声道:“薛谭!你瞧瞧我在尸首堆里找到了谁!”
谁?
斐守岁与燕斋花同时停了术法,去看。
靛蓝打底白花袄子,头发散乱,一脸茫然。好生眼熟,又去细想,想起那个没在森森黑夜里,站在园门前笑盈盈的木偶老妪。
疑惑尚未解开,解君笑着开口:“薛谭,你这个没良心的王八蛋!这是生你下来,十月怀胎的亲娘啊!”
十月怀胎……
斐守岁一震,陆观道在他身后说出了那个名字。
“北安春?!”
听到此名,燕斋花将术法压力从斐守岁身上转移,冷笑道:“竟真给你找到了。”
“呵!”
解君将长.枪一掷,扎入地面,背手抹去血腥。她手里摇摇欲坠,不得生气的北安春偶人,眼珠突出,口吐鲜血。
浑然是惊吓致死。
这会儿花越青小声:“噫!是我吓死的。”
斐守岁:“……”
“但我不知她与薛谭的魂魄为何在此,明明那日见素用赤火点燃了北宅……”
“狐狸仔,你说得对!”
解君突然接茬,吓得花越青立马装死。
听解君续道。
“我也很好奇,究竟是什么术法能在我的赤火下救人,”解君一叉腰,“喂,薛谭!你还不快快下来,给你亲生母亲磕头认错?”
“别唤他了,没用的。”
燕斋花百无聊赖,打断言,“他被我控制,永生永世不得逃离,你的三言两语可起不了作用。”
“啧,”听罢,解君晃了晃北安春偶人,“这世上真有如此术法?”
“怎么,师妹不信?”
“所谓永生那是神仙的名号,你既不升仙,也不修善人道,可见是撒了个弥天大谎。”
燕斋花不以为然:“我倒以为是什么,师妹还是关照关照自己吧。就算是千年檀木所成的傀儡,也禁不起赤火燃烧,过不了多久,这‘赵子龙’死了,谁还去救‘阿斗’呢。”
“没了子龙,自然有一记‘出师表’,里头会说,”一旋红缨枪,解君坦然看向斐守岁,“莫要担心,若是支撑不了,还有我们。”
一树一石。
斐守岁沉默。
解君笑着转向燕斋花:“我那好孙儿吉人自有天相,活得定比你长久!”
说罢。
解君扛起单薄的北安春偶人,已预备进攻姿态。
燕斋花白了眼解君,变出大刀,嘲讽:“活得比我长?那不是妖精,就是仙人了!我倒要看看,他借不借得了天命!”
天命?
哦,说的是七星灯续命。
斐守岁背手,悄悄幻出亓官家的在后头。
陆观道站于他旁,俯身:“我可以做什么?”
“你?”
墨水缠住斐守岁的双膝,前头顿时发出兵器碰撞之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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