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观道一愣。
却在斐守岁转身扑入墨水前,捕捉到了斐守岁的唇语。
那唇瓣一张一合,收入陆观道的眼睛,斐守岁明明在说:“相安无事,我便应你。”
应?
应什么?
陆观道不敢置信般抬起脚,先是一滞,后哑了声音,他根本追不上斐守岁的身影。
斐守岁已经融于血墨,无踪无迹。
几千年也是如此,没有回头。但今朝不同了,这次斐守岁说了话,说了一句千年前应该说的话。
唯独可惜。
可惜陆观道不是千年前的那块小石头,他已经懂得了等候,就算酸涩鼻尖,也只会在原地自言自语地喃喃:“不是不能许诺吗?诺言无法实现,不就白白废了青春……”
“是不是我看错了……”
“是我自作多情……”
陆观道失了神,没有注意到花越青走到了他的脚边。
白狐狸仰首:“看什么呢?还不快快搬人?”
“我……”陆观道低头,清泪如豆子,打湿烧焦的土地。
“这也要哭?!陆大人好小家子气,斐大人难不成会死里面?别婆婆妈妈,搬人,搬人!”
花越青在后头推了把陆观道。
“死牛力气真大!”小小狐狸推不动石头,只能骂道,“待会儿大人怪罪,可不能赖我!”
“……不赖你,赖我。”
花越青:“说什么糊涂话?”
陆观道摇摇头,振作些许,正欲抬脚走向殷姑娘,身后的墨水拉住了他的衣袖。
浑身一颤,陆观道顿着身子回首。
只见,在一众森森火光里,有个漆黑的影子。影子的手臂滴着水珠,一点一点化开了土地的怨。
那影儿的面容模糊又模糊,可陆观道还是认得出来。
是法阵里说悄悄话的人。
哦,是那个斐守岁。
陆观道吸了吸鼻子,未见他伸出手,也没有什么多余的动作,仅是凝望,望穿了彼此的心识。
花越青带着任务而来,自然也看得懂这一幕的用意。
白狐狸努努嘴,贫一句:“赶上这儿来含情脉脉,那别人家还水深火热呢。”
陆观道:“……”
但白狐狸的贫嘴,没有让墨水人影抽离手,他反而用力拉了下陆观道,直直地拥入陆观道的怀中。
落个结结实实的怀抱。
“???”
花越青:“好嘛。”
可就在下一瞬,陆观道的心喜之气尚未露头,那带着槐花香的墨影,就在他怀里融化了。
化成一摊抱不住,接不动的黑水。
黑水摊在陆观道的手心、袖口还有指缝里。陆观道就愣愣地看着,一点儿声音都不出,嘴巴微微张开,好似惊讶不过于此。
他早是料到,这定为术法的一部分,才让斐守岁不得不做出了这一步。
是了,斐守岁才不会在他人岌岌可危时,浪费时间。
镇妖塔拔剑杀妖,也是如此毫不犹豫。
陆观道没了眼瞳的期盼,小心隐藏,最后墨水散开,散在了他的身边。
槐花香阵阵,有人在他耳边说:“救人。”
“嗯。”陆观道知晓。
又说:“不要伤心,不然我何至于来抱你,不抱花越青?”
“嗯?”
陆观道眼眸亮了瞬,复又暗淡,“你惯会哄人。”
“……呆子。”
斐守岁的人影站在陆观道看不到的身后,说:“唯独有你了解我,我才选择了你。”
第157章 嫁衣
静了片刻。
陆观道回:“你就是在哄人。”
斐守岁:“不是。”
陆观道:“就是。”
争辩无意。
斐守岁拧了拧眉心,他伸出墨水做的手,轻轻推了下陆观道。
陆观道踉跄两步:“做什么?”
“用你的手,掐诀念咒,同我一起。”
“好,我念咒。”同你一起。
陆观道咽下说不出口的话,他深吸一气,正备着施法,斐守岁却走到了他的身旁。
槐花香沁人心脾,墨水做的手扶住了陆观道的手腕。
长发滴着水,水珠顺势而下。
陆观道屏气,为的不分心。
斐守岁的声音近在咫尺,说着私语:“照着我说的做,一丝一毫都不能有错,不然……”
“不然?”
“不然我可就回不来了。”
“什!?”
陆观道听罢,精神倏地紧绷,双手微颤,嘴上说道,“我不会出错,不会。”
“好,放轻松,”斐守岁慢慢道,“与我一同念……”
咒语声并非出自喉间,它流水似的滴入了陆观道心识。
心识荒芜草,水声潺潺回。
那艳俗的浓绿的地,长不出一棵瘦树。
陆观道就站在与他眼瞳一般色彩的心识中,痴望着从不开晴的天。
水流。
众生。
斐守岁的话捂住了他的五识,堵住了一切能触摸到的感知。
陆观道微微启唇,用心问:“为何我……我听不到咒?”
斐守岁不语。
“你莫要唬我。”
好似斐守岁是来荒原吹散浓绿的风,围在陆观道所能感知到的每一个地方。
老妖怪低声:“此法有个别称。”
“是什么?”陆观道问。
斐守岁却没有即刻回答,他悠悠然飘在陆观道身侧,用双手遮住了陆观道的目光。
透过墨水,陆观道看到碧蓝海波之旁,那站在古槐树下的人影。
“你快与我说,是什么?”
“嘘。”
“嗯?”
“你看。”
斐守岁的手一松,荒原与槐树消散,扑面的赤火点燃了失乡的鬼魂。
男女老少挤在一起,浓厚的怨念在陆观道面前张牙舞爪。
哭啊,喊啊,满目疮痍。
陆观道骇了一瞬,试图后退,斐守岁的手抵住了他,抵住了他的腰。
“我……”
“会怕太正常不过,来,伸出手,”斐守岁的话裹着陆观道的耳,酥到掀起了衣角,“照着我的动作,这个术法只有你能成。”
“我……为何?”
斐守岁心里头笑了下,他终究是明白了仙力用来作甚:“因为你是补天石。你可还记得,神所留下的‘仙力’?”
“补天……仙力?”
“是。”
斐守岁表情肃然,深看着傀儡之上的冤魂。
冤魂啊冤魂,好可怜的鬼怪。一条细线牵着他们,拽住了底下的傀儡,他们也终究再难轮回。
斐守岁叹息道:“神仙,都是精打细算之徒,岂会在我这个妖邪上多留一丝的余力。从仙力在的那一刻起,我就知道了。知道这仙法必然不属于我,只能……”
话没说完,眼见赤火攀升鬼魂,在火光之中,点亮了一个又一个。
斐守岁的惊讶立马收走,恢复了平静:“不用觉着只牺牲了你我。”
“我不明白,”陆观道不敢看斐守岁,“什么叫牺牲?什么叫不属于你?”
斐守岁垂眸:“牺牲是我的夸大。而仙力该是你的,我不过给你作嫁衣裳。”
“嫁衣?”
听到这词,陆观道猛地回首。
身后模糊又干净的墨水人儿,丝毫没有想到陆观道会回头。
火光里,两人对视,一个流泪了满面,一个平静而冷漠。
陆观道静静地擦去泪水:“不着红衣作嫁衣,做来给谁看。”
听罢。
斐守岁轻笑一声:“嫁衣不是披在你身上了?”
“我!”
顿下。
斐守岁的手搭在陆观道肩头,再度俯视幻境。
幻境之中,谢义山以退为进,挡住靛蓝偶人的攻击。
一片棉云飘忽,如纸鸢。
又一处,那解君扛着北安春偶人,执长.枪,还需挡住燕斋花与薛谭的包围,可叹。
赤火烧灼着幻术。
火影在术法里慢慢点化去一个又一个冤魂。
斐守岁了然,明白了先前所遇的一切,与陆观道说:“牺牲的还有她。”
“她?”
“再未遇到你之前,我曾和燕斋花对峙。那时,一场赤火点燃了白蛾新娘,我想便是赤火。”
“那赵子龙傀儡,谢义山的师祖奶奶?”
“对,”
斐守岁耐心解释时,术法在慢慢朝傀儡包围,“赤火灼人,但用之心细,便能烧怨念,留本真。我想,这火的存在就是为此。”
“这难吗?”
“呵,当然,”斐守岁靠近陆观道,“我问你,你从我这偷学的幻术,能运用自如而不生丝毫偏差吗?能否?”
“……不。”陆观道有点心虚。
斐守岁并不在意,继续道:“所谓大能,胆大心细者,每一分的术法与力都在把握之中。你学我之术法,我并不生气。只不过你须知,背会了诗是最浅的道理,其中更要知道的,是藏在诗里写诗人的良苦用心。”
“良苦用心?”
斐守岁颔首,淡淡笑道:“陆澹,前面的路很长,你不必着急,慢慢走。我这件嫁衣,算作薄礼。”
就像引路的老鸟,终有一天无法展翅翱翔。
陆观道看着斐守岁。
斐守岁的眼神又与方才不同了,那股子涩味,再也没有出现在守岁的眼中,也就无法化开陆观道心中的黑水。
人儿知晓,这般年长的妖,任凭他怎么跑,都无法抹平岁月的漫长。
可他却始终不甘心,便提袍脱衣,没了束缚,跑得飞快。
陆观道按下酸涩,笑出一张花儿脸:“哪有我一人穿嫁衣的,不如你也穿上,我们两人红红火火,成双成对,讨个喜庆。”
“……”
斐守岁看了眼浓浓大火,还有森森怨鬼,全然不解陆观道此话何意。
这儿讨喜庆?
凝望彼此。
“好罢。”斐守岁不去深究。
陆观道也知,这是斐守岁懒怠了思索,但他还要开口:“其实……算不得嫁衣。”
斐守岁:“什么?”
“没有我,仙力还在你身上,你只不过想借我点化,而自己泯然,”陆观道赤热的眼神将要融化雪山,“你可曾想过,你的心中为何会有这样的心思?你该知道的,知道自己想要何物。既然如此,一退再退,永远都拿不到了。”
“你……”
斐守岁快速反应,想着驳回陆观道的话。
陆观道却再说:“把嫁衣披在自己身上好吗?”
双手握住斐守岁的肩膀,浓绿倒入了斐守岁的眼睛。
斐守岁吞下痴情,心识一阵翻江倒海:“可衣裳……是要给神看的。”
陆观道听罢,笑了下:“你看,你是知道的,你从来都知道的……”
“……”斐守岁。
陆观道:“就像镇妖塔,明明是你杀妖阻止,但偏偏将好果给了见素,你又得到了什……”
煞了话。
陆观道看到一行清泪,悠悠然,滴进了他的眼中。
斐守岁不自知,一动也不动,眼泪就悄无声息地划落。
“我……”
“你在哭。”
斐守岁低眉,指腹擦去泪水:“是,我在哭。”
抬起头。
“自从梧桐镇遇到你后,我的所有都起了波澜,”斐守岁微微笑道,“你有何居心。”
“我想……”陆观道伸出手,指节擦过斐守岁的眼尾,“我想为你编长发,为你织衣袍。”
“好啊,”斐守岁笑了,“那接下来?”
“接下来以你之手点化,”陆观道慢慢半跪,痴痴仰首,“可好?”
“……嗯。”
两人被幻术所托,渐渐浮在空中。脚下的墨水包揽了幻境,燕斋花忙着对付解君,也无法顾忌斐守岁的动作。
很顺利。
甚至有些太顺利了。
斐守岁:“等术法完全覆盖幻境,你……便与我一起点魂。”
刚才的话语还留在斐守岁的心中,他有些无法直面陆观道。
陆观道却直言心中疑虑:“好,但你适才说的‘笔落我死,墨尽我活’,还有‘相安无事,我便应你’是何意?”
“……等出了幻境,你就知道了。”
“不,我想现在就……”
话猛地停下,远处打来一声重击。
随之,木头倾倒之声撞碎了赤火。一大片的火星子腾空,复又在殷红中落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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