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这种事?”
小丫鬟仰头眨眨眼,并不敢开口。
“现在让你说了你又不说,真是!”阮老夫人无奈地笑了笑,“说吧说吧,你看我何时罚过你。”
小丫鬟得了准允,这才滔滔不绝地讲起来。
“老太太常居佛堂,有些事情也许未曾听过。”
“你说罢!”
小丫鬟嘟囔了声:“这些都是二姑娘身边的姐姐与我聊起的。说是北家的胭脂分三批,一批专卖给京城里的达官贵人,一批走妯娌的生意四散给周边镇子各户人家的姑娘,还有一批就摆在铺子里卖。达官贵人的胭脂肯定是轮不到的,所以二姑娘常常托人去问第二批的胭脂,这才结识了北家的北棠姑娘。”
“北棠姑娘……”
阮老夫人念着这个名字,她花白的头发晃在雨丝里,仿佛是连接记忆的线。
恍然:“她很小的时候,我好像见过一面。”
小丫鬟附和般点头。
“后来北棠姑娘不知为何与二姑娘闹翻了。二姑娘买不到好胭脂,这才让老婆子假扮别家院里的人去买呢。”
听到这句,阮家夫人又是重重地一叹。
“整天不是赏花写诗就是踢蹴鞠,与那些男子厮混,唉!”
两人走了没几步,便回到了起初的杂草园子。
斐守岁不禁往正房去看,见着那个本在放哨的小厮坐在石阶上打瞌睡。
至于声音。
尚且隔得远,未曾传出来。
阮家人哪知还有这一出,她们只当看到了歇脚地,要去避雨。
小丫鬟笑盈盈地说:“托老太太的福,这才遇到了空园子。”
“你的嘴呀。”
阮老夫人看着就是个耳根子软的,尤其听不得小姑娘的甜言蜜语,就被牵着进了园子。
走的是北棠跑出来的路。
杂草长得很高,雨珠倒豆子般砸下来,砸在草叶里,顺叶脉而下。
走来的路只随意铺了石块,于是一步一步坑坑洼洼地溅起泥水。
好不容易到了右厢房旁,小丫鬟看到那个打盹的小厮。
她知此时不宜大声说话,就低下头声音极轻:“老太太,那边屋子有人呢。”
“有人?”
阮老夫人打眼去看,却因年岁大了,只瞅见模糊的青绿草丛。
“没见着人,是不是看错了。”
“怎么会看错!”小丫鬟嘟嘟嘴,“看打扮像是给人家牵马的。”
“许是香客也来避雨,不用大惊小怪。”
阮老夫人笑着,正想去试着推开紧锁的屋门。她忽地转过头,摆摆手,示意小丫鬟听她说话。
“带着小厮?”
小丫鬟:“是。”
“就是有男客在……”
阮老夫人沉思片刻,像是下定了一个主意,她将北棠嘱咐给小丫鬟,“也不知小师傅几时到,我去请正屋避雨的香客来。”
说完就要抬脚去,小丫鬟连忙拉住阮老夫人。
“老太太,您一大把年纪了去做什么,还是我去吧!”
阮老夫人不依,拍开了小丫鬟的手,是一副笑眯眯慈爱的面容:“你一个姑娘家将来是要嫁人,随随便便见男客可不好,这要是传出去就是我的不是了。我老了,也不管这老脸皮。我去问,他们也不会回绝一个老婆子。阿珍你就扶着这个姑娘,乖乖的啊。”
阿珍?
斐守岁本百无聊赖,直到听着阮老夫人唤一句“阿珍”,他才回过神。
海棠镇还有第二个阿珍?
想了片刻,幻出妖身的瞳,往小丫鬟身上一扫。
视线垂落,印出一个长得略高的女子背影。
阮老夫人说完,往正房走去。
小丫鬟尊着主仆有别,自然低头喏声当作礼节。
等着阮老夫人隐在高草之间,小丫鬟才松下一气,她扭扭胳膊,掂了掂北棠。
北棠长得不高,瘦瘦小小的身子。小丫鬟好似很无奈,干脆换手背起一病不醒的人儿。
转头时,一抹浅笑大大方方地露在脸上,照入斐守岁的眼中。
模样动作皆与阿珍姑娘相似。
老妖怪这会子有了兴趣,他走到小丫鬟身侧,弯下腰去琢磨。
阿珍看不到幻境之外,斐守岁便明目张胆地看着她。
前些日子遇到阿珍时她已疯魔,所以不曾注意那番疯疯癫癫的人儿。眼下细细观了,她也算得上一号美人。
杏眼樱桃唇,没有抹什么胭脂水粉,只是恰到好处的笑,出彩不了多少。
老妖怪看着眼前的两位姑娘,笑一句幻境出现的良苦用心。要不是斐守岁能察觉幻境真假,不然换做平常人,便早早以为是假的了。
没多看几眼阿珍,正房那边突然有妇人责骂的声音。声音并不大,但斐守岁这个修行之人听到了。
被压低的怒音穿透房墙。
“沁夕你、你们两人在此地……反了,真是反了!”
“老太太,我今日来点香,只是与薛郎碰巧遇上……”
“好一个碰巧,你们都巧到这种荒废的院子里,巧到……”
又是稍稍近一些的拌嘴,牵马小厮的讥笑:“公子,这老婆子好不讲理,都说不要进来,还非得推开我。我都跌在地上,吃了一嘴的灰!”
衣料摩擦声,窸窸窣窣。
“是你遮遮掩掩,”阮老夫人一口气喘不过来,顿了好久,“我本想着不进去便是。可偏偏喊什么‘沁夕’,这是我家姑娘的名字!”
诸如此类的话,终是应验了斐守岁的想法。
老妖怪看了眼安心背着北棠的阿珍,可曾想到多年后一个疯魔一个病倒。
还有一个不知干了什么勾当。
叹一气。
又听:
“我家姑娘要是有什么三长两短,我一个老婆子就算被丢到大雨里头,也是要和你们拼命的!”话锋一转,变成了微微的颤抖,“谁知我家的姑娘……”
寂静片刻。
“老太太,不是你想的那样……老太太,老太太……”
“不是我想的那样?那你倒是与我说说,为何你衣冠不整,还与……唉!”阮老夫人边喘气边压抑怒火,“你的阿娘是多少端庄贤惠的女子,怎么会生出你这样的姑娘。你阿娘要是在世,你晓得她会有多伤心!这世上的男子,我阮家的姑娘选都选不过来,你非要在这一棵树上吊死!”
斐守岁都能想象出阮老夫人一张紫胀的老脸。
“老太太,我与薛郎是真心相爱的,不是你想的那样,不是……”阮沁夕趴在地上拽住阮老夫人的衣袖,“您不信就问问他。”
说着,阮沁夕又去抓薛谭的袖子。谁知薛谭躲了下,竟让她扑了个空。
阮老夫人苦笑一声:“傻姑娘啊……你是忘了薛家与北家的婚事了?你可知自己在做什么。口口声声的相爱不爱,哪一个爱抵得上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动静在一句句的话中变大。
雨是停不了的。
水雾升腾在山腰的寺庙里。青翠的竹林,杂草东倒西歪。雨声盖不住阮老夫人的斥责。
那个不懂事的小厮实在是耳朵生茧,他上前一把抱住阮老夫人的腰,朝薛谭献计。
“公子,我抱住这个老太婆,你和阮姑娘先跑!”
“你!”
薛谭低着头沉默不语,跪在地上的膝盖一动不动。
阮老夫人见状,是气上了头,她用捏香灰的手去砸小厮的手臂,啐道:“我教训自家姑娘,你这个外人快快松手!松手!”
可叹小厮还在嬉皮笑脸地挑衅。
“花甲年纪的老太太,还能打得过我?”
阮老夫人脸色愈发难看,她深深咽下一口气,望向阮沁夕。
沁夕撇过头。
跪在一旁不敢动的还有阮沁夕的贴身丫鬟。衣不蔽体,哭哭啼啼地捂住脸颊。
阮老夫人哑了声嗓,老眼流出豆般大小的眼泪。
女儿家的哭声绕着她,如山林鸟雀啼鸣,飞到右厢房门口。
第54章 作贱
门口站着的阿珍哪知正房出了这种事故,她背着北棠,左右踱步,等待阮老夫人。
夹着雨丝暖烘烘的风从游廊边吹进,一下子吹开了阿珍的长发。
阿珍细嗅泥土沤出的草木腥,眼看漫山云雾,遮挡了一丛丛的竹林。
好似是女儿家的啼哭游过竹林云雾。阿珍朦胧之间听到了什么。她带着狐疑,背好身后的人儿,朝正房走几步。
老妇人的争吵,女儿家的哭声,还有熟悉极了的求饶。
阿珍茫然。
歪着脑袋,不敢前进。
斐守岁跟着她,很是好奇接下来要发生什么。
听小厮困住阮老夫人:“老夫人的绣花枕头可不好使。”
皮肉的撞击声,阮老夫人咬唇,皱纹都在用力,她一拳一拳打向小厮的手。
可就算如此,阮沁夕也没有上前。
只是自顾自地可怜。
小厮笑道:“公子你看,老太婆明明打的是我,还怎么哭了!”
眼泪滴落,却被雨水遮掩。
突然之间没了声响。
阿珍歪歪脑袋,暖风又是一阵阵吹过来。
“老太太!老太太!”声音变得急躁,像是在唤那个离开人世的亲朋,真当有些惨烈。
阿珍偏过头,眼前是大雨滂沱,雨帘遮盖了她的眼。
耳边是雨声之外奇怪的叫唤。
声音越听越耳熟,本是没将来客往自家姑娘身上想,直到阮沁夕一句哭似的“老太太”,阿珍才联想到一起。
这声音好奇怪,怎么像平日里二姑娘与大姑娘说话似的?
阿珍看着大雨,只要转身就能看到的正房,她却犹豫着不敢向前。
要是听错了,或那是香客私家的事情……
咽了咽。
“老太太去了好久……”
阿珍望向昏沉沉的天。
雨珠浑圆地砸在小院的大树上,噼里啪啦。明明接近暑气,却有莫名的冷从山里飘出来。
鬼魅妖邪似的吓人。
身后的北棠不知什么时候醒的,正冷冷地看着阿珍。
斐守岁抱胸而立。
见北棠在阿珍耳边有气无力地幽幽开口:“你是谁?”
“唉哟!”
阿珍吓了一跳,她险些将北棠从背后摔下来,“姑娘醒了不早说!”
“……是你救的我?”
阿珍立马摇摇头,回:“不是我,是我家老夫人先看着姑娘你的。”
“……”
北棠默然,她实在是没力气,只好继续趴在阿珍身上。下巴点了点阿珍的肩:“那你家老夫人呢?”
“去找正房的香客了,”阿珍又想起阮老夫人,她抬头看天,解释道,“在游廊那边见到姑娘时,老夫人已经派兰姐姐去找小师傅来。后来为避雨躲风才到这儿,想着正房有男客,要是能拜托人家一块儿背姑娘,也就不必麻烦庙里的小师傅了。”
“正房……?”
北棠的脸色瞬间黑了,她咬唇压抑着情绪,客气道:“姑娘,我是喘症,眼下吃药已好了许多,就不必背着我了。姑娘口中的老夫人这么久还未回来,可要过去看看?”
“我是想去,”得令放下北棠,阿珍转过身憨笑道,“但方才背着姑娘您,怕雨水淋了姑娘染上风寒。姑娘既好了不少,能否在这儿休息片刻,我去寻我家老夫人来?”
“自是可以。”
北棠咳了几声,扶着栏杆,见阿珍头也不回地就要往雨里跑,她伸手拉住了阿珍,“还未请教姑娘是哪家人,日后好来登门拜谢。”
阿珍回首:“我叫阿珍,城西阮家,阮老夫人房里的!”
字落,北棠瞪大了眼睛,她被这一瞬息的冲击昏了视线,黑漆漆的看不到阿珍在哪儿。站不稳,摇摇晃晃,下意识死死拉住阿珍的手,沙哑的喉嗓追问。
“那、那你家的老夫人,可是……”
后头的话像是堵在了舌根说不出。
北棠眼前的黑渐渐散去,不知不觉间,她的脸色涨红。
阿珍担忧道:“姑娘?”
“我……我没事。”
北棠笑了笑,她并不了解除了阮沁夕其他的阮家人。只听妯娌间一说起阮家,便有阮老夫人的分,且每每称赞,说那老夫人常常在城外布粥,又用体己钱修缮山路,捐了好些个香火。
若要让这样的人看到自家姑娘做混账事,怕是会气晕过去。
北棠皱眉,问阿珍:“老夫人去了多久?”
“一刻钟不到。”
北棠深深吸了一口气,她的命是薛家与阮家人气走的,却又是阮家老人救的。要真如她所想,阮老夫人怕是不好受了。
姑娘家扮作委屈模样:“适才是头晕,劳烦阿珍姑娘带我一块去看看救命恩人。只怕我等会又晕了,连句多谢都没法说。”
“这……”
阿珍看一眼大雨,正房那边嘈杂的声音断断续续地传过来,已是不给她思索的时间。
“那劳请姑娘抓住我的手,外头的石板路滑得很,摔着了可不好。”
北棠扯出一个淡淡的笑容,她的手自始至终都没有松开。
沿着屋檐,绕过高草,冒雨走向正房一侧,争执的声音明目张胆地闯入两人的耳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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