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夜的过夜水很冰,陆观道的小手冻得红肿。
手巾一遍一遍擦过斐守岁的脸。
经过眼睫,陆观道眨眨眼睛。
小孩俯身,用手指抹开斐守岁眉毛里的泥土,叹道:“脸着地会沾这么多脏东西,早知道就扛着走了。”
陆观道又去洗手巾。
斐守岁在心里头啐了口,怪道方才觉得脸有些刺痛。
正想着睁眼,一股熟悉的香味扑入。
老妖怪睫毛不受控制地微动。这香不似北棠娘子的异香,是梧桐镇,小孩在客栈里散过的。
香味沁在身侧,斐守岁感觉到手巾在擦他的脖颈。
脸也不那么痛了。
陆观道自言自语:“流血了,不要疼,很快就好了的。”
流血?
斐守岁并未察觉。
小孩又说:“流血才会好起来。快快醒来呀,快快睁眼看一看我……”
声音愈发地近。
斐守岁闻着香,忽然小孩冰凉的手抵住了他的额头。那手泡了冷水,冻得像一坨冰渣子,有一股血腥味夹杂在冷香中。
老妖怪皱着眉,血腥味有些失调,他猛地睁开眼,想看看小孩到底在做什么。
只见陆观道倏地把手收回,作贼似地捂住他的手背。
一瞬间,三两血珠滴在斐守岁的脸颊上,滑落,正巧顺过耳垂。
屋里点了红烛。
烛台搁置在角落,一闪一闪的火光照着满地的血珠,有些渗人。
斐守岁立马坐起身,拽过陆观道。
小孩面色苍白,吃痛着撞在斐守岁身侧。
“醒了!”
他仰头惊呼。
斐守岁见到的是陆观道兴奋的表情,至于手背被划开而在鲜血淋漓,反倒不像是发生在他身上的事。
老妖怪颇为复杂地看着小孩。
“你的手……”
小孩将手举起来:“喏。”
“我是问你的手怎么了。”
陆观道用另一只手一指,烛台与木桶旁,有一摔碎的花瓶。
“瓷片割的!”
语气似乎很是自豪。
斐守岁扶额无奈:“我替你包扎。”
“不用不用,”陆观道笑嘻嘻地摆手,“老爷爷说马上就好了的。”
说着,小孩站起身跑到木桶旁给斐守岁拧干手巾。那流血的手背伸入冰水里,血在水中晕开,凝如冰花。
陆观道缩了缩脖子,很快将手巾洗净。
递给斐守岁。
老妖怪看着已被血染成淡粉的手巾,默默接下,很随意地擦了擦脖颈,便放着不管了。
听陆观道带着歉意:“对不起,我背不动你,只能拖你回来,才沾了泥巴……”
小孩低头站在斐守岁肩旁,流血的手扯了扯斐守岁的衣袖。
“衣裳都脏了。”
斐守岁不语,看了眼自己,回道:“无妨。”
“真的?”
斐守岁颔首。
老妖怪知道只有这样顺着陆观道说话,才能让他一点点去懂得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
温声细语:“要让别人知道你受了伤不必包扎就能好,该怎么想?”
“唔……”
陆观道忽地不说话了,他直勾勾地看着斐守岁。丹凤眼欲说又止,好像是藏了个大故事。
须臾。
小孩缓缓蹲下.身,他仰首,将手背赤裸裸地给斐守岁看:“会被打。”
指了指手腕。
“这儿被藤条抽过。”
“……为何?”
“他们说要看看我是不是在骗人,就拿藤条抽,那样不会流血,好得更快,”小孩歪歪头,“我知道你不会害我。”
第56章 灭口
斐守岁眯了眯眼睛:“嗯,自然不会。”
小孩的手正肉眼可见地愈合伤口,不知眼前的人儿被他人当成了什么。
怪物?亦或者是灾祸。
淡然道:“以后受伤了就包扎,千万不能给别人看了去。”
陆观道不解,手指戳了戳,咧出一个笑容:“这又不是什么秘密。”
“……”罢了。
斐守岁不打算与小孩说什么大道理。与其在这里关心一个不会受伤的人儿,他更愿意去见一见北棠娘子。
幻境里那个独身走入竹林的女儿家为何知了真相还要嫁给薛谭。海棠镇四季不败的海棠花,总觉着与薛家脱不了干系。还有阿紫客栈的后院。北棠口中在京城做吏部侍郎的舅舅……
思索着,起身抖了抖身上的沾着的土块,斐守岁坐到桌边。
温水倾茶盏,指腹摩挲茶壁,他垂眸不语。施法念诀清洗衣衫,这才将茶水入喉。
小孩在一边收拾地上的泥土。
暗黄色的土壤,黏在地面,每踩一脚就有印子留下。
既做了事情,就必然有擦不净的线索。
老妖怪拿出小方园子捡到的绣花鞋,细细看去。绣花鞋的样式确与阿珍姑娘手中的一样,且鞋头沾了土。
“究竟是为何,阿珍姑娘才会捡这只绣花鞋。”
不是陆观道的声音,却近在咫尺。
斐守岁立马警觉,转头去寻来源,这才看到是谢义山那厮。
谢家伯茶站在窗边,一只手抵着推开了的一半窗子,乐呵呵地朝他挤眉弄眼。
“斐兄,门锁了我进不来。”
“等等。”
斐守岁板着张脸给开了门。
谢义山在门口将蓑衣摘了,甩下雨珠,这才踱步进屋。
一进来,谢家伯茶二话不说绕过陆观道,给自己倒了杯茶。
一屁股坐在斐守岁对面,他也没有舒坦到哪里去。一身夜行衣上全是水渍,头发那儿还带了几片枯黄的叶子。
听他道。
“兰家婆子的嘴就像个簸箕,拉着我走夜路还不停地念叨,我都应付不过来,”伯茶一饮而尽,“不过她与我说的应该都是大实话,不像是作假。不知斐兄今晚可有收获?”
斐守岁将绣花鞋放在桌上,推给了谢义山:“正如你所说,为何阿珍要捡这个。”
“许是看到了,才捡起来。”
老妖怪手指点了点桌:“阿珍说是‘夫人送她一只鞋’,可我这鞋子是在小方园子里捡的。”
“等等,斐兄手中的绣花鞋不是阿珍姑娘的那只?”谢义山诧异,“我回来的路上见到了江幸,还以为是她拿了阿珍的给了斐兄你。”
“江姑娘还未回来。”
“这……”谢伯茶拿起绣花鞋仔细端详,“园子里捡的,夫人送的?”
斐守岁颔首。
“斐兄可愿听我所说。”
谢义山倒是有些正经起来,他把凳子朝斐守岁那侧移了移,脸上的嬉皮笑脸换成了难得的严肃。
手一挥,谢伯茶给屋子上了一层法阵。
他说道:“两个时辰前,在去阿紫客栈的路上,我见到的兰家婆子。斐兄你猜猜她走的那条路,又要去哪里?”
斐守岁摇头不知。
“她要去北家。”
谢义山从衣襟里掏出江千念画的海棠镇地图,铺开,手指一移,“北家在海棠林里面。一路来兰家婆子连个灯笼都不打,天又下雨,黑漆漆的一片。而阿紫客栈与北家相隔甚远。我跟在她身后,看她手里就拎了个竹篮,里头全是便宜的纸钱,边走边撒在地上,还呜呜地哭。我本想着是海棠镇的特有的祭祖习俗。”
伯茶叹出一气。
“怎么?”
“没承想走进了听到她嘴里念着的是北棠娘子的姓名,”谢义山看着北家隐在海棠林后萧条的模样,“凡是喊魂游香必定念已逝之人,盼他们记得回家的路,好来年看望亲人。”
“你是说……”
谢义山看着斐守岁,很郑重地点了点头。
“兰家婆子是北家老仆,早年间或许知道些什么。我这才现身追上她,”谢义山说到此处,惨笑一声,“多亏了斐兄的幻术,老婆子拉着我念叨了一路的家常。说哪户人家今年死了几头猪几只鸡,哪户种的稻子收成不好,还说什么隔壁阮家姑娘不检点,这和北棠娘子有什么关系!”
谢伯茶哭笑不得。
“说这些也就罢了,她还硬生生递给我一叠纸钱,让我去地府里省吃俭用些花。”
老妖怪客气地笑了笑。
“兰家婆子所言并非没用。谢兄,你知我今晚在后院里遇到了谁。”
“何人?”
“正是兰家婆子所说的阮家二姑娘。”
“是小猢狲看到的两人?”
“然也。”
斐守岁拿起青花瓷的茶壶,给谢义山到一杯温茶,“我被异香拖入幻境,看到了一段有关北棠娘子的事。”
虽那幻境并非老妖怪之手,但他能辨别幻境真假。以及他刻意隐瞒了人影与心识之事。
“幻境简而言之便是北棠撞破了薛谭与阮二姑娘行苟且之事,且那会子北棠娘子并未嫁于薛谭。而今晚我又见到两人,就在离北棠娘子院子不远的竹林里……”
斐守岁咽了咽,总是要说的,“与幻境相同。”
“高门大户竟有此事……这样想那幻境里头的也是几年前的事了,”谢义山摸了摸下巴,把那难以启齿的抛之脑后,“可兰家婆子又是从哪里得知的。”
斐守岁垂眸,那件事照理说只有北棠、阮老夫人与身边丫鬟知晓,莫非是阿珍或……阿兰。
开口:“谢兄可有打听到兰家婆子的亲眷?”
“有!据她自己所言,她嫁给的人家,家中的兄长生一女名叫阿珍,还有一个便是她在阮家干活的堂妹。堂妹也生了个女儿取名为阿兰,跟在已逝的阮老夫人身边。阮老夫人走后,那个姑娘就嫁去了别镇,从此下落不明。”
“下落不明……”
谢义山叹息道:“而她的堂妹也在阮老夫人死后不久,投井自尽了。”
老妖怪猜了个大概,抿一口茶。
“幻境中撞破了薛阮两人的还有阮老夫人与她身边的丫鬟阿珍。”
“阿珍姑娘?”
谢义山有些不敢相信,“她竟然是阮府的人……斐兄你可别骗我。”
“所言即我在幻境中看到的,”斐守岁看向海棠镇的地图,在镇子北面有一座绿莹莹的小山,“幻境里阮老夫人被阮家二姑娘气得晕倒,还是北棠娘子带着阿珍将人扶走的。”
“不过有一可疑之处。”
“可疑?”
“带他们来的小和尚说什么‘胭脂有难’。北棠娘子说要写信给她京城当官的舅舅,随后她一人淋着雨走入了山中竹林,留下一句‘竹子开花,命不久矣’。”
“竹子开花……”
谢义山完完全全将重点放在了最后一句话上,嘴里反复琢磨着那四个字。
过了许久,陆观道都将地上的泥水擦干净了他才恍然大悟,抓住斐守岁的手直晃。
“斐兄!兰家婆子与我说的或许不是这些年的事!”
斐守岁被晃得头晕,抽不开手,只好顺谢伯茶的意思。
“别急,你先说。”
“八年前洛州大旱,庄稼颗粒无收。中元节之后又下大雨,洪涝淹了好些家畜。所以兰家婆子才说了那些话。若就是八年前的事情,竹子开花也正是大旱洪涝的前兆。既如此,阮家二姑娘与薛谭之事……”
斐守岁紧锁眉头:“兰家婆子最能接触到的也只有阿兰姑娘了。”
且观阿珍,她在幻境里对北棠的作揖大礼,不像会将此事说出去的样子。
话语一落。
谢义山闭上了嘴,他心中已把所有的事情串联起来,只是万万没想到,人命两条就为此而已。
“……唉,”伯茶揉了揉额前碎发,“怪不得兰家婆子说阮老夫人真是可惜,原来可惜在此。”
“谢兄也以为阿兰姑娘与她娘亲是因灭口而死?”
老妖怪开了口。
谢义山一愣:“还有别的人物?”
“既然要杀人灭口,为何偏偏留下兰家婆子,还让她疯疯癫癫地去北家的路上撒纸钱。”
说到要处,一旁收拾好的陆观道凑到斐守岁身边,说悄悄话似的。
“客栈后头的人有鬼嘞。”语气嗲嗲的,还带了些土音。
“鬼?”
两人看向小孩。
“那个老人家脚步一软一重,走得却很稳,不是吗?”
斐守岁看向谢义山,毕竟昨日是谢伯茶扶着兰家婆子去的后院。
伯茶有些尴尬地笑一声。
“当时没注意这个。”
老妖怪无可奈何,只好问小孩:“怎么看到的鬼?”
“影子很淡很淡,肩上的灯也暗,不是死了,也快了,”陆观道拽着斐守岁的袖口,“老爷爷和我说的。”
又是那个教陆观道用香的老爷爷。
斐守岁不光想薛家之事头疼,这身边还有个更大的谜团扰着他。
转身与谢伯茶:“谢兄与我都未能察觉,可见……”
“可见来者说不准真是大妖花越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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