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门后人居然护着个妖怪,真是闹了大笑话。小子,叫你祖师爷知晓了,你这逆徒可还有飞升的颜面?”
“还有你这个小姑娘,拔了把破剑做什么呢,你也想拦着我们?”
“拖家带口,拎着个孩子与我等抗争,简直可笑!”
想起还有个小孩。
“陆观道?”
斐守岁轻轻唤了声。
模糊黑暗的视野里,寻不到小孩。老妖怪捂住嘴,努力在嘈杂中摒弃其他四识。
睁眼,依稀有些光亮了。
见到矮矮的身影站在他榻边,手攥着衣袖,似乎在掩盖什么。
斐守岁一惊,闻到一阵比槐花更冷的气息。
新肉与血的味道盖过槐树香。
香气慢慢游过来,如青鸟点地,落在斐守岁肩头。
陆观道在他面前咬唇,见他看过去,开心地露出一个笑容:“是不是会好一点。”
斐守岁知道陆观道又在放血了,不想搭理这个不听话的孩子,干脆听到了也闭目不作答。
小孩以为斐守岁穿心疼得说不出话,着急地凑上前:“是不是我不够高?”
啊?
斐守岁疲倦着不愿开口,听小孩着急忙慌。
“要是长高些,像他们一样会施法,就不用这么累赘了。”
陆观道小心翼翼地拉住斐守岁的衣角,香味靠得很近,近到斐守岁能在昏沉之中准确感受陆观道的位置。
小孩一直站在他身边,一步不离。
斐守岁有时候在想,他要是自私些,残忍些,直接吃了面前的小孩会如何。至于怎么吃并不重要,他常见同类易子而食,敲开头骨,吸食脑髓。
老妖怪愈发觉得困倦,香味惹得他昏昏欲睡,就连痛都在气息中微不足道。
下意识叹息。
放下杂念,却听周遭倏地安静。
兵器哐当砸在地上,烛芯燃烧的动静仿佛被静止,鬼使的压迫感烟消云散。
斐守岁想睁眼,有人用手盖住了他的眼睛,那手不算大,却绝对不是陆观道的。
小孩呢?谢江两人又去哪里了?
没有了视线,斐守岁宛如被世间抛弃的蝉,埋入地底,听闻不了秋冬。
屋子寂静得好似山林中荒废的村镇。
明瓦窗子外,竹林飒飒挤在一起,唯独只有它们吵闹。
黑夜,本该如此寂静。
斐守岁微微张开嘴,正要说话,一滴黏糊的“茶水”落在他的唇边。
不,不是茶。
香味像是一双推他从天空坠入大海的手。海水裹挟住的并非斐守岁的肉.体,是他心识里柔软敏感的魂灵。
舌尖下意识舔去,又是一滴。
老妖怪知道了,那是陆观道的血。一滴又一滴不要钱似得送入他的嘴边。
斐守岁压抑着本能,想扭头吐出来,怒道:“陆观道,你快住手。”
身旁的人影一怔。
“为什么……”
仿佛是激怒了。
小孩不再听话,用手按住斐守岁的肩膀。手腕处是三四条刀片划过的痕迹,血珠争先恐后地冒出来,顺势打落在斐守岁的脸上。
斐守岁没有力气反抗,锁链尚穿过心脏,只是香味让他感知不到那么多的痛楚。
老妖怪不知小孩要做什么,总归不是什么好事。
有一个熟悉却从未听过的声音在他耳边低语:“嘴巴张开。”
“陆观道你!唔!”
牙齿碰触到皮肉,血液强迫着斐守岁去接受它,还是咽下去了。
屋子里安静的仅剩斐守岁呜咽挣扎之声。
老妖怪被另一只手锁得死死的,咽了一口又一口,像是喝花酒一样简单。
那个声音与他说:“你现在需要我了,对吗……”
热气喷在斐守岁耳边,湿了碎发。
斐守岁闭着眼,温热的水珠打在他的眼睫上。
“不要赶我走……”
声音从冷漠缓缓成了求饶。
斐守岁无比熟悉这样的语调,有个屁点大的小孩就擅长这般在他面前卖乖。
片刻后,有了些许力气,斐守岁伸出右手想要触摸,他想去确认一件事。
手掌悬在空中,有什么东西自动贴了上来。
斐守岁摸到一张满是水渍的脸。
“我好没用,我什么都不会。”
啊。
斐守岁知晓了,还能是谁,定是在闹矛盾的小孩。
老妖怪心生一计,挑了挑眉。
舌尖舔过手腕,手腕的主人明显地颤了下。
斐守岁尝试与陆观道传音:“我好了很多,放开我罢。”
没有回应。
“陆观道,我知道是你。”
手腕却塞得更紧了。
斐守岁咽了咽,从前倒是喝过血,不过野兽皮肉,与他自身的无可奈何。眼下却被迫喂了这么多口人血,是真真正正地当了回妖。
只好耐着性子,再次传音:“你要是没用我收留你做什么?”
手腕的动作轻了不少。
循序渐进道:“放开我,好吗?”
陆观道愣了愣。
“不要。”
“……”
老妖怪曾在河边遇到一个老妇人,那妇人抱着个大胖小子,与他说过,便是养大的孩子,小时候再怎么乖,长大总是会叛逆的。
“陆观道,”斐守岁唤小孩,“我什么都听你的,你放开我可好?”
“……我不。”
老妖怪心里头啐了口。
犹豫再三,想到一个法子。
斐守岁记得小孩怕黑又怕疼,缓了缓气,他猛地朝小孩的手腕咬去。血液挤压流入喉中,身上人好似吃痛了些许,微微松开了劲。老妖怪借此用力挣脱,手掌拍开陆观道,睁眼时他看到屋内一切如常。
方才耳边分明有茶盏碎裂之声,可那茶壶茶杯都完完整整安放在原位。
至于谢义山与江千念两人,就坐在桌边喝茶闲聊。
看斐守岁醒来,那谢义山放下茶水,笑道:“斐兄睡了好久!”
“你说什么?”
“看来斐兄贵人多忘事,”谢义山乐呵呵地吃一口桂花糕,“不是斐兄说有些疲累,才小睡了一会?”
“对啊,还是小娃娃给你铺的床。”是江千念。
斐守岁听罢,悸出了一身的冷汗。
他将视线移到一旁的小娃娃身上。哪有什么小孩,入眼是个身量比他稍稍矮些的男子,穿着与谢义山相同样式的道袍。半束发,一双墨绿色的眸子,浓黑的眉毛下,眼尾有些绯红。
那双丹凤眼直勾勾地看着斐守岁,仿佛要把他看穿。
斐守岁深深吸了口气,指着谢江两人:“你对他们做了什么?”
陆观道不语。
斐守岁又去硬榻上寻阿珍,索性女儿家平平安安地躺在那里,没有流血,也不见索魂链。
老妖怪轻笑道:“陆观道我问你,你最好如实回答。”
陆观道抬眼,很是漠然。
“这是哪里。”
斐守岁幻出一把匕首,对着陆观道的脖颈,“这里不是薛宅,对吗。”
匕首亮着寒光,照出陆观道欲言又止的表情。
“你应该清楚我会的术法。”
“嗯,”陆观道颔首,“你要是想逃,定是头也不回的。”
斐守岁五味杂陈:“外面是什么情况,你与我说说。”
陆观道歪歪头,避开匕首,他在斐守岁的目光里,抬手握住匕首开刃处。相看,瞳孔里倒影的是彼此的身影。只见陆观道手稍稍用力,匕首轻巧地化成一缕白烟。
烟往上四散,如开了锅的热汤,沸在两人之间。
“你要逃吗?”
“……”
斐守岁察觉陆观道眼中藏着的不舍,嗤笑一声:
“是你囚我于此,还问我逃不逃?”
抿唇片刻。
陆观道一点点俯身在斐守岁耳边,说悄悄话般:“我与你说,黑白无常走了,大家都没事。”
“嗯?”
老妖怪扶住将要倾倒在他身上的人儿,“怎么这么烫?”
“不知道……让我抱抱好吗。”
陆观道试探似地抱住斐守岁,手松松垮垮地环住人儿,斐守岁没有推开他的意思,便越抱越紧。
斐守岁皱着眉:“说话。”
陆观道蹭蹭斐守岁垂在肩上的长发,像只顺毛小狗。
“本来黑白无常已经勾走了阿珍的魂,后来不知为何,他们又折回来,把魂魄安了回去,”声音糯糯的,“算命的受伤了,我就用血给他治病。客栈遇见的姐姐,也受伤了,我也割血给她。”
“嗯。”斐守岁应了声。
陆观道继续说着,抱得更紧了。
“你受伤后一直昏睡,算命的就叫我用血喂你。”
哦,这蠢法子谢义山那厮还参合了一脚。
斐守岁摆出男女老少都喜欢的语气:“也是算命的用术法变的幻境?”
“不,”陆观道起身笑看,“幻境是我变的。”
第60章 陆澹
笑得很坦然,这仿佛是一件很值得自豪的事情。
陆观道复又捉住斐守岁的手,贴在自己的脸颊上。
脸颊很烫,斐守岁本想抽离开,可却抓得太紧。
老妖怪眯了眯眼,套话道:“我观此幻境,施术者绝不可能是你,你莫要诓我。”
“就是我!”陆观道倏地抬起眼,“你日日在我面前使用此法,是瞎子都会了!”
“是吗?”
可惜斐守岁的幻术绝学并非表现这么简单,若陆观道真将他的幻术学了去……
老妖怪皮笑肉不笑地看着早已长个的小孩。
“谢兄与江姑娘见你忽然长高,他们没有怀疑?”
陆观道松开手,掸掸袖子坐在斐守岁身旁,适才冷漠孤僻的劲一下子全没了。在斐守岁眼前就剩下个嘀嘀咕咕念叨的稚童模样。
“他们是很惊讶吧,后来就接受了。毕竟是我救了他们呢!还有你,”陆观道睁大凤眼,拉住斐守岁的衣角,“我是不是很有用?”
“嗯,有用,但下次不必割血救我。”
斐守岁抽开衣袖,又被陆观道拉了回去,叹了一声,继续说,“我游历世间行走江湖,自保的法子有的是,总不至是赤足,而你只有血。”
“何意?”
“我是说,”老妖怪叹息道,“你先护好自身性命,再考量他人。”
“可是你流血,流了很多血……”
陆观道长个了,却还垂着脑袋撒娇般靠在斐守岁身侧。
老妖怪觉着别扭,想推开又怕寒了小孩的心。
轻轻推了下,无动于衷。
老妖怪回:“罢了,你先破了幻境,让我去瞧瞧阿珍姑娘。”
谁叫这幻境里头,还坐着两个人。虽是假的,但陆观道变的幻境虚虚实实也算成功,看上去也就与真人相差无几。谢义山那张贱兮兮的脸,实在不方便再叙旧了。
陆观道听罢,学着谢江两人的样子掐诀胡乱念了一通。手势笨拙,幻出的灵力呈青色,倒是与他的眼眸相衬。
老妖怪靠着软榻上的方枕,见屋子布景犹如油脂融化,渐渐从头顶滑落。
石青的灵力混合了陆观道放血时有的清香,绕在斐守岁身侧,十分好睡。
斐守岁倦着眼皮,笑道:“陆姨可有为你取字?”
“字?”陆观道摇头,“没有。”
“你若不嫌弃,我赠你一字如何?”
“好啊!”
陆观道回首,他笑得比谁都开心,“你唤我什么,我就‘字’什么。”
“嗯……澹,澹泊之澹,就如你身上之香……”斐守岁控制不住,随着周遭坍塌的幻境一同闭上了眼,留下一句,“冷香扑鼻。”
……
再次睁眼,就看到谢义山在旁走动。
“斐兄怎么还不醒,一个时辰后天就要亮了。日升一过,就找不到借口开坛驱鬼,要怎么说服薛老夫人!”
江千念在旁:“你都晃了半刻钟了,能不能坐下来消停会儿。干着急无益,不如来清点符纸香烛,好做打算。”
“江幸!”
“何事?”
江千念数着香烛,并未去看谢义山。
“你说小娃娃的血……”
抬头,江家阿幸瞥一眼仍处在幻境的陆观道:“你想用小娃娃的血写符纸?”
“呸!你瞎说什么!”
谢义山上前一把揽过预备好的铜铃,“我是问你这几年游历可有听闻过这号人物。”
江幸默然,片刻后缓缓开口。
“未曾。”
“唉……”谢伯茶重重地叹了口气,“这下好啊,喝了人血,就差啖生肉破戒了。”
“你就算不喝,不也早早被排挤下了山,要是你观里的……”
江千念见谢义山看她的表情越发不对,也就不再开口,专心数手上的铜钱纸钱。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
谢义山走到江千念身前。青年俊朗的面容被烛火勾勒,又因长得高,影子便拖得很长很长,没入黑暗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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