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郎,你把我祖母气病了!”
北棠心里咯噔一下。
“我气病的?难不成你不在这儿,只有我一个人能气到你祖母?”薛谭冷然,“我们现在是一条船上的蚂蚱,没人能逃得掉!”
斐守岁因靠得近了,他能清楚听到薛谭语气的变化,刚才阮老夫人还在时一句也不说,现在倒好。
“那你说怎么办?我为了见你可是扮成丫鬟来的。”
“我不是早早叫人去牵马车了?”语气急转,变成温言细语,“沁夕,我知道你着急,但总得一步步来。把你祖母带去我私下的铺子,再请个能守得住秘密的郎中诊治。这些也总得将人带出去才是首要。”
阮沁夕:“你选的宅子靠近庙外的小路,怕是早想到有这一出,打算着逃呢!”
“我的好姑娘,别生气了,我岂是这样的人?”
站在正房墙角的两人,躲着大雨在屋檐下都抬不起脚。
北棠拧了拧眉心,她虽早冷静下来,但还是有些难以接受。亲眼去面对,如心鲠鱼刺,咽不下去还痛得厉害。她也知晓而今最重要的是阮老夫人。至少不能让阮老夫人被送去没人找得到的地方。
下定了决心要走,阿珍拉住了她。
回过身,见女儿家煞白了脸,说不上话,只是摇头。
北棠知阿珍的意思。她看着面前这个比自己稍微矮些的姑娘,轻轻叹息在耳边说:“老夫人待你极好?”
阿珍猛地点头。
北棠垂眸:“既如此,你怎会丢下她不管。”
“我自然不会,可兰姐姐不在,我……”
“兰姐姐,是与老夫人一块儿来的?”
“是。”
阿珍自是没遇到过这样的事情,她是阮老夫人房里最小的丫鬟,从小养在身边被保护的很好,内宅所有的风浪她都只是远观。如今这番丑事堂而皇之地抬在她眼前,她慌得走不动道,只想抓根救命稻草。
眨眨眼睛。
“姑娘有法子?”阿珍很是难堪地溜一眼正房,“屋里头有男客。”
要说有,北棠是有个抵人的好妙招,但唯独是她不愿做的。
去看阿珍泛着泪光的眼睛,北棠释然一笑。
“我有法子,不怕……男客。”
阿珍一听,在大雨间一道紫电劈下,天空轰隆几声。她微微躬身作一揖礼,额头抵在手掌上,却不言说。
急而不失去尊卑。
礼毕,阿珍抬眼看着北棠。
“阿珍多谢姑娘。”
北棠扶起阿珍:“老夫人救我一命,我来此道谢罢了。”
说完,北棠吐出一口浊气。
她手提裙摆,踏上青阶。身后拉着阿珍,脚步声在雨声里响了两下,正房的交谈声立马消散。
直走一绕,影子落在纸窗上,北棠用力推开微阖的木门。
阴沉的天空落下黯淡的光。
光束一层层打入屋内。
正对着木门有一半开屏风的床榻。榻上坐着已将衣裳穿戴整齐的男女。旁边还有个仍在落泪的姑娘,至于阮老夫人。
无人关照,躺在湿答答的地上,连给她擦脸的人都没有。
双目紧闭,眉头还是皱的。
北棠不愿去看薛谭与阮沁夕,她径直走向阮老夫人,示意阿珍帮她背人。
手未触到身躯。
阮沁夕支支吾吾地指着北棠,扯了扯薛谭的衣袖,结巴道:“北、北棠?薛郎你看,是北家的人……”
“阿棠?”薛谭唤了声。
北棠视若无睹。
阿珍听说过北棠的名字,她有些不敢相信地看着身侧之人。
北棠与阿珍对视,她无奈般露出一个友好的笑来:“你愣着做什么,与我一起抬人。”
薛谭见了北棠脑子一下子清醒不少,他甩开阮沁夕黏腻的手,起身走上前要拦住北棠。
嘴里说着:“阿棠,你不是阮家人!”
北棠不管薛谭,想远远地绕开他,对方却不依不饶。
“你要带沁夕的祖母去哪里?”
话落,忍无可忍。
清脆的巴掌声,落在薛谭的左脸上。
薛谭红脸惊讶之余,北棠早已扶起阮老夫人,抛下一句:“薛谭,你既喜欢阮二姑娘就下聘书去娶她。八抬大轿、明媒正娶、三书六聘,才能算得上结发夫妻。你这样只能当是作贱,连外室都不如。”
老夫人身子沉,北棠与阿珍两人抬起害怕伤着,便有些慢。
薛谭被话呛到,他一把手抓住北棠,捂着脸,怒吼:“你个小蹄子有什么资格说我?!”
北棠奋力甩开,鄙夷道:“就凭你们薛家的良田都与我北家有关,就凭那该死的一纸婚书是我舅舅吏部侍郎的墨宝。”
目光一掠,见阮沁夕瑟瑟发抖的脸。
北棠努力稳住步伐,与阿珍一左一右走到木门前。
“薛谭你最好记住了,北家的婚事要决定也是北家的事,而你最多当个按手印的。”
跨过门槛,北棠又道。
“阮二姑娘,往日你与我争吵,我全当是女儿家的赌气。而今日你家老太太晕在此地,你与薛谭之事会不会被传在妯娌之间,就要看你的孝心了。”
是了,阮老夫人最想要的无非是膝下儿女承欢。
斐守岁站在屋外,抱胸背靠纸窗。
大雨落得夸张,沾湿了衣袖与发梢。泥水汇在阶梯之下,流过小径青草。
看北棠与阿珍带着阮老夫人往外走。
远远的,游廊尽头。
风吹过。
大丫鬟阿兰身后跟着一个摇头晃脑的小和尚,两人朝着小院走来。
阿兰疾步走得在前头,她抬头眯眼一看。看到艰难的阿珍,旁边搀扶的是昏迷的阮老夫人。
“老太太?!”
女儿家着急得连身旁的佛门礼仪都不顾了,她跑过来,唤一声,“老太太这是怎么了?”
第55章 竹林
模糊的水雾从四周升起,视线被占据。
斐守岁知晓幻境快尽,他漠视着急成热锅蚂蚁的阿兰与阿珍。
在白茫茫的水汽里,女儿家背起阮老夫人就往外头跑。
好似要跑开小院,退散大雨。
雨水顺屋脊而下,倾盆似的倒入泥地。
小和尚跟在阿兰身后,喘息问:“施主怎会在此处?”
阿兰回:“游香!”
小和尚又看了眼在后头慢慢走的北棠,方转头与阿兰:“施主只管跟着游廊走,来时的路就是最快的。正殿在扫尘,施主不必担忧,直接与方丈言明即可。”
“有劳小师傅了。”
尊着礼数,阿珍在旁边对小和尚合十。
随后两人便走远了,消失在转角游廊处。
长长的路,北棠慢悠悠地在一旁走着。她有喘疾,不能送阮老夫人,只好扶着栏杆,走几步停一会。
小和尚站在原地,深邃的目光看着北棠朝他走来。
合十弓背:“施主。”
北棠倦着眼皮,有气无力地福了福。
“小师傅不跟着去?”北棠笑了笑,“阮家夫人常做善事,又给庙里捐香火钱,小师傅理应……咳咳咳。”
捂嘴轻咳。
小和尚听罢摇摇头:“阮施主所托并非她自己。”
“何意。”
“施主可有收留来路不明之人?”小和尚盯着北棠,眼里有无尽的悲凉,“施主的劫难与他有关。”
北棠一愣,垂着眼帘:“小师傅,你为我泄露了天机,不怕吗?”
小和尚低头从袖中拿出一盒戍香阁的胭脂。
“有难。”
北棠实在是撑不下去,她看一眼胭脂,缓缓靠向廊柱,瘫坐地面。仰头抵着柱子,仿佛这样就能呼吸到更多,她捂住自己的胸口。
疑惑:“这是何人的胭脂?”
小和尚上前用手背温了温北棠的额头。
叹息一气,似是无可奈何。
“遗漏之物。”
“遗漏……”北棠轻笑一声,她知晓了答案,“佛门清净,却有这样的事,小师傅作何感想。”
“众生相。”
“众生相啊……”
北棠朝小和尚伸手,小和尚就把胭脂盒子给了她。
细细看去。
“胭脂是舅妈的产业,胭脂有难……舅舅?”北棠虚眯着眼,“小师傅,你能否送我去城北家中,就说劳烦北家家主……劳烦祖父写信与舅舅……”
小和尚沉默,微微俯首,双手在胸前合十。
北棠渐渐闭上了眼。
大雨之中,只剩宁静。
白雾愈发夸张,将那小和尚团团围住。
斐守岁看向正房的门,瞥一眼房内,便朝北棠走去。
正房是争吵之声,走得越远。声音像回声荡在斐守岁的耳边。
空谷作响,白色的大雾绕上斐守岁的腰肢,挥手散去,复又缠绕。
朦胧的雾里,却见北棠挣扎着起身,她与小和尚不知说了什么。
小和尚一脸惶恐,推托着北棠。
“施主万万不可!”
北棠疲惫地迎合一个笑容:“有何不可?既不背对天理,又不有愧父母。只不过可怜了他,还在山脚等着我……”
“施主?”
小和尚不能拉住北棠。
只见北棠一瘸一拐地背离游廊的方向,走进了旁边的竹林。
大雨。
幻境的大雨从未停歇。
雨点打在竹叶上,打落女儿家的发钗。温吞的水揽着白珍珠,一摇又一晃。
淋着雨,不知要走向何方。
北棠扶住一株开了花的老竹。雨水在她的眼睫外流淌。
“竹子开花,命不久矣。”
她脚踩石板路,转身笑对,“小师傅,还是算了吧,一切有命,一切皆为相。”
慢慢地女儿家说完,头也不回地隐入竹林之间。
斐守岁与小和尚一同站在游廊下。
“阿弥陀佛,”小和尚合十,“终究是施主之命。”
命?
斐守岁去看半截身子在雾里的小和尚。
他听不明白这些哑谜,也看不懂北棠为何要走入竹林。总觉得幻境不该在此处完结。
思索中,竹林那头喷涌出白雾,吞噬北棠的影子。
斐守岁掐指算了算,也确实到了时间。
幻境的一切开始坍塌。
竹子倒落,穿透斐守岁的身躯,散成一团。径缘不作反抗,任由幻境之物拉扯他。轻飘飘的动作,小和尚变成一只白鸟悬在空中,如一朵眠云。
所有的事物都在变,唯独见不到北棠。
斐守岁张开双臂,让白雾能拉他离开。
听雾中有人趣言。
“谭哥哥,你说女子定要背熟了此书,我却不以为然,”好似是北棠的声音,稚嫩,“这书都是规矩,条条框框的好不舒服!要我选,我就要做能文能武的谋士,绝不能困在小小的院子里,连出门都要丫鬟姑娘跟着。”
“你这小女子好气量,我日后是比不上你了。”
“谭哥哥觉得我说的对否?保家卫国者往往是男子,却不见女子扛枪甩棍。若我能当先驱之人,说不准后世就会有千千万万的姑娘愿走出宅院,痛快活一场!到时候男子也无需做不喜欢之事,哪怕是回乡耕地煮粥绣花,只要做自己喜欢的,不必被他人笑话,能安稳一生!”
“你……你的这些话可别让家中大人听了,尤其是你祖母。”
薛谭的语气颇为不满。
北棠嘟着嘴,嘴里含含糊糊:“祖母对我好得很,她不像夫子总罚我,她定愿意听我说话的……”
声音打转,像被困在牢笼的鸟,不停地撞击笼壁。
白雾把斐守岁拖入混沌之中。
斐守岁不反抗,不挣扎。眼前的白慢慢让黑取代,困意占据了斐守岁的意识。他知道,只要是在幻境里困了,那在现实中也将醒来。
女儿家的那番话久久不散,驱使着困意。
老妖怪闭上了眼。
北棠最后的声音,如雾攀爬:“祖母……我为何错了,我不明白,为何天下不容我,为何祈求一个平起平坐都这般的难……”
……
须臾。
还未睁开眼,斐守岁的耳边还晃荡着北棠的声音之时,身侧传来抽噎声。
老妖怪皱着眉头,那哭声和雨滴一样淅淅沥沥。也不知道谁在他身侧能哭成这样。
“醒醒呀……”那声音唤着,“我将你带回屋子了,你怎么还不醒……”
话落,有小手晃着斐守岁的脑袋。手掌温温的,略过斐守岁的脸颊,安放在耳垂旁。
那手轻轻扯着斐守岁的耳垂,声音在耳边响道。
“斐径缘——”
拖得很长很长,又极轻。呼出的热气喷在斐守岁的颈处,“你快醒醒——”
被唤姓名的老妖怪懒怠睁眼。他知晓谢家伯茶怕是没这个胆,算都不必算,定是陆观道。
陆观道见唤不醒人,只好作罢。他把人拖回屋子就花了不少力气,眼下斐守岁正躺在地上,接触地面的那一侧黏糊糊的都是黄泥。
小孩站起身,从一旁的木桶里打出一些冷水来,拧了手巾,开始给斐守岁擦脸。
外头还在下细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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