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药试验场附近的一处僻静郊林中,谢沐风不解看着溪流边突然将他叫出来的人:“怎么了?”
段星执回过头开门见山:“苏惜前辈能信得过么?”
“怎么突然问这个?” 谢沐风拧眉,“只要竹阳军的目的仍是推翻当今朝廷,无论发生了什么,她都不会背叛。”
“那就好,她对怪力乱神之事如何看?”
“这我不知,但从未听说前辈忌讳这些。非要说的话,她不信鬼神。”
“若告诉她,举头三尺当真有神呢。”
“苏前辈性情通透,并非死板之人。你到底想说什么?”
一只巴掌大小的灰毛猫被递了出来:“事关火药,它或许可派上大用。”
不久前拂雪躁动,便是在试图告知他这一消息。
只是它手中掌握的火药配方众多,想择出最优者,仍需经过一段时间试验。不过比起苏惜那边尚不稳定的配方,拂雪手中的要安全得多。
谢沐风低头盯着拂雪良久:“它...是什么?”
段星执抬眸,显然早已打算借机向人坦白:“一个与我来历息息相关的东西。”-
入夜时分,两人才回到营帐。
苏惜对拂雪的存在比他们想象中适应更加良好,是以今夜就被留在了营中协理试验。
一切如常,除了谢沐风看着比平日更加沉默些。
“夜深了,早些休息。”
“就这么把住的地方让给我了?” 段星执回头看着几乎快走到门边的背影,思索片刻还是忍不住轻笑道,“对于我的来历,你就没有别的话想说了?”
实际像谢沐风这般平静的情绪对他而言是件好事,漠不关心,他的离开与否掀不起半点波澜。
孑然一身而来,亦可干干净净抽离。
若是另外那几人能如谢沐风一般,不再将执念希冀寄于他一人身上...或许会更轻松。
但有此一问,实在是他觉得谢沐风的反应未免冷淡得有些过度了。
他和谢沐风的关系谈不上至交,自是不觉得对方会多在意他走不走。但纵然是泛泛之交乃至于仇敌,突然听见此等荒诞奇闻也不该是这种反应才对。
何况他们如今还是盟友,竟连一句关乎日后合作的顾虑都不曾有半点。
仿佛像是完全泯灭了正常人都会有的好奇心。
若非拂雪明明白白地在人肩上呆了会儿,一度让他觉得他什么也没说过。
“好奇,你便会放弃原本拥有的一切,一直留在这个世界吗?”
段星执微愣,很快摇了摇头。他只是觉得谢沐风冷静得颇有些怪异,没明白怎么又绕来了这几乎所有人都问过的问题上。
“早些睡吧。”
话音落下,营帐中已只余一人。
他蹙眉不明所以看着对方匆忙离去的背影,静立片刻,很快收回心绪重新打量起了整个营帐。
眼下他需尽早了解整个竹阳军情况。
不少机密文书和军备记录都存放在此间,谢沐风将这地方让出来,应是不介意他翻阅。-
翌日临近正午,段星执才打着哈欠从帐中走出,门口守着的还是昨日那名小兵。
一见他喜笑颜开迎了上来:“公子,您醒...昨夜没睡好?是不是外头太吵了?”
他随意摆了摆手:“无事,谢沐风呢?”
练兵的动静不小,完全没影响自是不可能,但于他而言无伤大雅。他这会儿还觉困倦的主要原因是昨夜翻看营帐中的那些密信太晚导致,几乎清晨才睡下。
年少时养尊处优惯了,他原本也不大能适应军营这等恶劣环境。只是自从十岁那年得到几位太傅的认可后,习文告一段落,便被押来军中历练。
拜父皇母后的特意“关照”所赐,日日早出晚归和普通将士一道吃沙咽尘,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早习惯得不能再习惯。
竹阳军中的环境比起那当年的折磨简直不值一提。
至少他不必白日筋疲力尽训练后休息之余要一次次制服前仆后继不知死活的挑衅欺压者,夜半三更时还需带上十足的警惕心赶走试图爬床的人。
纵然有自小习武的底子在,他险些都没扛过那两年宛若地狱的军营生涯。
小兵:“这,属下也不知,将军昨夜就没见人影了。”
段星执:“......”
昨夜翻看了不少东西,他正攒了一肚子疑问准备找谢沐风谈谈,没料到是这个情况。
“您饿了?我去端点吃的过来!”
“不...” 他下意识想拒绝,忽地想起昨夜突然清醒过来片刻的呆呆。
随着能量石的逐步修复,呆呆整只猫变得愈发不对劲。
昨夜更是昏昏沉沉宛若中毒一般恍惚着飘了出来,说完一句能量石暂时要封闭一段时间便再次缩了回去睡下。
能量石关闭,也意味着他暂时没有随时取用的食物了。
“去吧。”
他随意摆摆手,心思不由自主飘去呆呆身上,可惜他问过拂雪,拂雪亦不明缘由。
但能量石只要未耗尽,天道灵体不死不灭,他无需太过担心就是了。
想罢又放下心来,刚准备折回帐中,身后蓦然传来一声尖细的高喊。
“站住。”
“见过殷大人。”
段星执回过头,瞥了眼身旁行礼的小兵,这才看向来人。
一架由四人抬起的轿辇缓缓移来跟前。轿辇被轻纱笼罩,他看不清内里人模样。只能隐约看到一袭绛紫色的薄纱绣衣。
殷大人?殷不负?
曾为先帝近侍,后难以忍受朝廷无度,遂暗中扶持当年根本不成气候的竹阳军。
如今军中几名重要将领包括谢沐风本人在内,俱是其一手培养出。威信极高,几乎堪比谢沐风的存在。
“殷大人,” 他礼节性拱了拱手,抬眸不卑不亢看向那层轻纱,“不知唤在下何事?”
“你就是盟军派来的人?” 纱幔中的人嗓音尖细,夹着点意味不明的笑,“不知今日来访,所为何事?”
段星执:“谢将军未曾相告?”
“风儿最近忙得很,没空同我闲聊岷州那地方的琐碎杂事。怎么,你不能说?”
殷不负语气间对岷州的轻蔑显而易见外溢,段星执忍不住皱眉。
岷州贫瘠且势微不假,但不起眼的一城一地,未免不能成为决胜之关键。殷不负身为全军半个话事者,眼界竟如此狭隘。
实在不能不让人怀疑整个盟军的水平。
他对眼前人顿时也升出几分恶感,淡淡开口:“殷大人若想知道,尽管去问谢将军就是。”
纱中又是一声轻哼:“我问的是你,嘴是长在了别人身上不成?”
段星执忍不住皱眉,但面对长者,还是尽力维持了一番礼数:“绝密军机,恕在下不可轻言。”
殷不负:“那便随我入帐私下交代一番吧。”
“事关重大,在下担不起泄密的后果。若真想知道,大人尽管去问,谢将军自会全数相告。”
届时还需聚集竹阳军中所有将领密谋攻城事宜,自是难以瞒过殷不负。以这人的地位,提前告知计划其实也不算出格。
但军中如今的主将是谢沐风,什么人该清楚计划什么人该被排离在外,在这儿生活多年的谢沐风比他要清楚得多。
关乎战局,他不会依着自己想法越疽代苞贸然行事。
“你!” 殷不负似是有些气急败坏,重重一拍木案,冷笑一声道,“原本听守卫说,这几日根本无生人入帐,我便怀疑起你是如何进来的了。今日特意赶来探探目的也语焉不详,当真不是心怀鬼胎?虽然风儿不知受了什么蒙蔽,但本官可没那么好糊弄。来人,将他拿下。”?
两侧顷刻围上两队小兵,段星执当即后退半步执扇横在身前。
这人当真不是存心找茬?
“大人,都是误会,误会,有什么事等将军回来了再说啊!”
见势不对,守门小兵慌忙冲上前横在中间。将军交代他看好的人,可不能在眼皮子底下出了半点岔子。
殷不负:“让开,风儿那边事后自有我去说。愣着干什么,动手。”
“既然殷大人油盐不进,在下也没必要多费口舌了。”
段星执懒得再同人虚与委蛇,冷冷瞥了眼围住他的人,手腕微动,冷不丁又被那小兵拦下。
“公子您也冷静些,别打别打,否则会算作违犯军纪...”
段星执:“这么说你觉得我该平白认下这污蔑?”
小兵的担忧他自然明白。
他还需在军中呆许久,眼下一旦反抗被扣上私自动武的帽子,谢沐风若是事后不处置他,只怕难以向众人交代。但若是乖乖束手就擒被带走,谁知道后头还挖了什么坑。
无论他怎么选,似乎都是死路,殷不负分明就是故意的。
只是他不明白,明明初次见面,为何恶意如此之重。
“也不是...”
守门小兵左右为难之际,两侧的士兵已经奉命冲了上来。
段星执随手将挡在前方的人拉开,侧身避开刺来的长枪,远处骤然传来一声冷历低喝:“住手!”-
看着稳稳落在身前的背影,段星执这才不紧不慢收了扇子,轻哼一声:“算你来得及时。”
比起偏顾大局,他更不喜欢让自己生受委屈。总归眼下和殷不负的人动了手,事后头疼的也是谢沐风。
见多了这人行事稳重缜密的模样,此种夹杂着点不可一世的任性姿态他还是头一回见。
那哼声像是羽毛般轻飘飘拂过,无端惹得有人心痒。
谢沐风压着回头的欲望,面无表情冲着轿辇拱手:“不知发生了何事,惹得义父大动肝火。”
殷不负:“无非是觉得这人形迹可疑,想带回去审审罢了。对了,前夜的刺客...抓到了吗?”
几乎已是明着提示。
“不曾。” 谢沐风仿若听不懂,径直挥退围上来的小兵,言简意赅道,“星执是盟军的人,绝无可能是细作。”
“盟军的人才更易被收买,他的底细你查得一清二楚了?当年军机泄露致使我军大败,你难不成就忘了教训?” 殷不负冷声一笑,似觉有些凶厉,语气很快又缓和下来,“为父向来不会枉伤无辜之人,所谓审问,也从不动刑,你又不是不知。他若当真没问题,随我走一遭顶天就是耽搁半个时辰,这你有什么不放心的?”
场上一时陷入安静。
段星执下意识看眼前头的谢沐风,如若因当年那次行军线路泄露导致殷不负草木皆兵至此,倒也合情合理。
若非那次惨败,竹阳军也不至于休养至今都不曾彻底缓过来。
但理解归理解,非要将矛头对准他...实在让人有些不虞。
见没了其余动作,殷不负挥了挥手,一队士兵再次上前。
“退下。” 低着头沉默少顷的谢沐风总算有了反应,冷淡开口,“义父不必多虑,我信得过他。”
随即毫不犹豫牵过身后的人大步走向栅栏外。
第178章
谢沐风领着他去了附近的一处瞭望台,站在护栏边一言不发。也不知是在看远处校场密布的军阵,还是单纯看着空茫的天际。
“当年的细作,可找出来了?”
段星执走上前与人并肩,看着身旁格外沉默的人。
虽面上不显,但他仍能隐约察觉出此时情绪有些不对。
谢沐风低低应了声:“不曾。”
“难怪他如此在意,那...” 段星执才开口,忽然又被人打断。
“细作早已伏诛。”
段星执不解抬眸,没懂为何突然间言辞反复。
谢沐风:“当年兵败,竹阳军不得不退守彼宁城。但还不等我们着手清查内鬼,便出现了诸多线索,桩桩件件指向当时的副将凌弦。只是待我们找过去时,他已自缢于屋中。”
段星执:“这么说,是畏罪自尽?”
谢沐风:“所有人都这么认为,但我觉得不是他。”
段星执:“你发现了什么?”
谢沐风静默良久,仍是摇了摇头:“直觉。”
“他待我很好,与我相处时日也最多,那些年多得照拂。以至于到最后一刻,我都不曾怀疑他。”
“他的本性...就当是我看错了人。”
“但他若真是细作,明明有更好的办法彻底摧毁竹阳军。数次秘密调遣粮草时,他都在场,却只有那一次军机泄露,甚至不够干脆狠绝。后路未断,尚给我们留出一线生机。”
“总不会是他看在你的情面上心慈手软吧。”
“可能吗?”
段星执亦正色回道:“不可能。”
谁都明白军机泄露的后果有多严重,这种事要么不做,要么背弃到底。
不过谢沐风这描述,倒是让他隐隐联想起了一个人。
“开战前夕,他可有异常之举?”
谢沐风皱眉思索片刻道:“有,他格外颓废,神智...隐隐有些癫狂?不过在旁人看来还算正常。但我与他关系亲近,这才了解多些。只是开战在即实在太多的事,没人有心思注意这些无足轻重的小事。我问过几次无果,便也不了了之。”
段星执:“怎么个癫狂法?”
他竭力回想了一番那些无意间听到过的絮语。
“他说...他不是他。”
“他看到了他的影子。”
“所有人背后都攀着一只厉鬼吸附着我们的命,争来斗去,俱是为他人作嫁衣裳。”
“木偶控制不了自己,没有人是赢家。”
“是在午夜...能听清记住的大约就这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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