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 那大夫一番诊治,眉头紧锁,看着女孩犹豫许久才开口,“情况不大妙,前日咬的,嘴唇都发青了,今日才送来...”
活了大半辈子,老人如何能不懂大夫言外之意,慌忙将布兜子从怀中掏出,倒出里头的银钱悉数摆了出来,“我儿走前就留下了这么一个闺女,您行行好,务必帮我救救她。”
看着柜台上摆出的数枚铜板,中间甚至还夹杂着一小块碎银。大夫表情凝重,仍不见好转多少,良久只长长叹了口气:“这闺女不是钱的问题...唉,老夫尽力。”
段星执目光亦停留在那些银钱上好一会儿。
多倒不算多,但对于这条路上绝大多数食不果腹甚至靠着烧杀抢掠苟且偷生的流民来说,已经是十足稀奇了。
学徒正欲将女孩抱去后堂,忽的察觉一股微弱的阻力。
段星执低眸看着再次拽住他衣摆的小手,从善如流弯下腰:“我抱她过去,带路吧。”
萍水相逢,但这女孩莫名很是黏他。索性本就耽搁不了多久,陪人一会儿也无妨。
而且...观那大夫的神色,这女孩情况怕是不容乐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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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出所料,那大夫匆匆看过一番女孩腿上的伤口,摇着头叹了几声吩咐学徒下去熬药,便去了隔壁妇人的屋子。
他看过那张方子,不过是活血化瘀之用。
段星执站在门边转头看着塌上奄奄一息仍带着笑的女孩,一时心绪纷杂。
大夫和老人的交谈没能避过他的耳目,女孩中了毒,腿上的伤口深可见骨。但连大夫也诊断不出什么动物所咬,从女孩口中的复述也只能得知似乎是个皮毛黝黑形似臭鼬蜜獾一类的东西扑了过来,慌张疼痛之下根本不曾看清。
而且送来得实在太晚,毒至全身,大抵活不过今夜。
老人忙着照顾邻床的大人分身乏术,又见孙女格外喜欢他,这才恳请他再帮忙照看一会儿。
这等情况,他实在找不出拒绝的理由。
果不其然,他一踏进房间,女孩眼神倏然亮了几分。
“神仙...”
段星执俯身替人掖了掖被角,这回没再否认,只是笑着轻声道:“既遇神仙,可有想许的愿望?”
“愿望...?”
“我想见爹娘,他们走了好多好多年了。以前每年还会写信寄钱回来,后来什么也没了,爷爷奶奶也不告诉我们他们去哪儿了。”
段星执静默良久:“抱歉,神力有限,这个恐怕没法替你实现。”
他最多也就能赠与些物什,原以为常年生活困苦的女孩第一反应或许会想要些食物财物,不曾想倒是他失算了。
女孩肉眼可见地失望低下头,但很快重新扬起笑:“那我能摸一下你的马儿吗?爹娘还在的时候给我画过很多话本,大将军骑在马上把抢我们东西的坏人全都打跑了,我也想学骑马。话本里的将军个个都会腾云驾雾,无所不能,就像神仙一样厉害。”
“所以你才一见面就叫我神仙?”
“是啊,神仙都是厉害的大好人。”
“...好,带你去骑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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征得老人的同意,女孩如愿碰到了心心念念的马儿,眼中俱是兴奋。
只可惜身体过于虚弱没法独自握稳缰绳,他只好一道上马同骑,带着人慢悠悠沿着医馆附近的街道闲逛。
“走了这么远,饿了吗?”
他说着不忘递出个温热的馒头,这东西以精面制成,与粗面制成的馒头口感天差地别,小姑娘应当不曾吃过。
或者说这等偏远地段,精面这种相对昂贵的稀缺东西根本传不过来。
“好香啊...” 婉婉双手合抱馒头。贴着鼻尖深深吸了口气,“爷爷来镇上给我买过好多好吃的,家里也做过馒头,但都没这个香,怎么这么香。”
“慢慢吃,喜欢的话还有。”
如今倒是可惜商店里能取出的食物实在有限,不过若是能无限制取用那些精细食物,那掩日神宫绯石武库一类的宝藏在这猫的神力面前都不过尔尔。
但女孩的话再次勾起他的好奇:“你说你爷爷经常给你带好吃的?”
“是啊,馍馍,油饼,饴糖......每月出村爷爷都会给我带回来一样好吃的。”
女孩掰着手指,如数家珍列了好长一串。
都是寻常的吃食,全买下来也费不了几个钱,但比起大多数流民的孩子,已是相当奢侈了。
思索片刻,他打听道:“能否告诉我,你们村里是靠什么生计?”
“爷爷会烧炭,我们村很多人都会出来卖炭。”
“木炭?”
“嗯。” 女孩盯着馒头咽了口水,又恋恋不舍抱进了怀中,“爷爷每次就是卖完炭后挣了钱顺路给我买些吃的。”
“你们缴纳官税后,竟然还有富余?”
“官税?” 女孩歪着头不解望了一眼,“是指每年来家里收米的那些官兵吗?”
“嗯。”
“能剩一点点,每次那些人来家里后,爷爷奶奶都坐在屋里不说话,要过好久才能开心一点。”
“竟然能剩...”
他暂时不大清楚这一块的收成如何,但本镇隶属的岷州赋税之沉重,早在浦阳城时就有了些了解。去府衙的目的也是想亲自确认一番本地税收情况。
连州府都施行苛政重赋,落在各个地方头上只会愈发骇人。
且根据流民遍布的情况来看,这地方虽未受灾,但土地贫瘠程度肉眼可见,多的是卖地为奴之人。
能在此地生活得有些许富余...他实在无法不对这吴北村感到好奇。
可惜那地方的人都很是警惕,他一开始搭话时就费了好一番功夫才让那大爷勉强放下防备。
不知有没有什么办法能去这村子里看看。
段星执暗自思忖着计划,忽地察觉衣袖被人缓慢扯了扯,女孩仰着头,气喘不匀轻声道:“神仙哥哥,我再告诉你一个秘密。”
“嗯?”
“我在村后头的荒山里发现了一些可以烧的土...要是能将那些土当做炭卖出去,我们家就能剩更多粮食了。”
“燃烧的土?山里?”
这形容听起来倒像是煤炭,若是那地方是座未曾开采的矿山...
“嗯,第一次明明能烧的,不知道为什么第二次捧回来的又不行了...村里人都说我是小孩,话不能当真。你帮我跟爷爷奶奶说说,我没骗人...我差点就又找到那些土了...”
“所以你想证明,这才又跑去了山里,结果不慎被蛇咬了?”
女孩缓慢闭上眼,轻轻点点头。
“找到那些土,爷爷奶奶就不用每日每夜的守在土窑子边上了。我们以前也带奶奶来看过一次病,大夫说奶奶的病就是被土窑的烟呛的,不让她靠近土窑了。但奶奶要是不去,爷爷一个人忙不过来,炭烧不够数,家里就剩不下吃的了。”
见人眼皮一下下低垂,神色越来越倦怠,他也不再继续留在外头,转而带着女孩回了医馆。
等再次将人送回医馆塌上时,婉婉几乎已出气多进气少。
老人伏在床边,历经刚才一番哀哀恳求和大夫最后的诊治,显然已经认命,不言不语紧紧攥着女孩的手。
“骑到了大马...开心。”
“开心好,囡囡开心就好。”
“爷爷,我没骗人,后山真的有能烧起来的土...”
“好好好,没骗人,乖囡囡安心...”
“......”
“......”
段星执在一旁静静看着爷孙两人絮絮叨叨说着话,直到女孩声音越来越低,一张白布缓缓将女孩盖起。
第122章
老人弓着腰缓缓走上前来,看起来更加苍老了些:“多谢公子一路相助,要不是您,她奶奶今天也救不回来。等她奶奶醒了,我们就准备回村了,您看看有没有用得上我这老头子的地方?”
他本就在思索如何进村,眼下简直送上门来的机会。
段星执思索不过片刻,大大方方道:“既然如此,老人家可否带我进你们村子里看看?”
老人犹豫良久,道:“我看您这幅打扮,也不是缺钱的主。我们村里除了那几亩薄田,就没什么值得人惦记的了。斗胆问一句,您入村是想干什么?”
他难得没委婉,干脆利落道明缘由。面对这些心性淳朴之人,越坦荡反倒越有利于他。
“您是想说这个呀,我们村地里的收成是比隔壁几个村的要高些。也就是高出的这么点,才让我们不至于落得个饿死的下场。多亏了李娘子,她是我们村里一等一的种地能手。村里把每年的谷种都收集起来给她挑选,什么时候垦荒犁田,什么时候捉虫除草去病苗,我们都是跟着她。说来也怪,也没多干什么别的,这收成就是比邻近几村的强。”
“当真如此厉害?” 他瞬间想起自己手中那些种子,当即道,“入村之后能否替我引见这位李娘子?”
他只留了部分给越翎章,若是有此等经验丰富擅于伺苗的农人,将这些本就不寻常的种子赠与出去一些或许能有奇效。
“说的什么话,什么引见不引见,”老人摆摆手道,“村里没那么多规矩。她就住在村口第一户,等到了我就带你上她家。”
比起昨夜初见,老人此时和蔼了太多。说罢,当即回过身小心翼翼抱起孙女的尸身:“趁着现在天还亮,我们早些走吧,山路不好走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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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路的确难行,用了接近一天一夜的时间,他们才见着村口的路牌。
难怪这远近闻名称得上“富庶”的村子能平平安安存留到现在,这易守难攻的天然地理优势,当真想攻打进来少说也得备上三倍以上的兵力。
寻常流民聚不起这样有秩序的进攻规模,能打下来的官府犯不着为了村里头那点蝇头小利浪费兵力。也就是说只要安安分分地上缴官粮,这村子便是这片流民四散的地带最安全的地方。
段星执抬眸遥遥望了眼高处的几个草垛,轻轻呼了口气,总算快到了。
又是两个多日夜未曾合眼的人轻轻按了按太阳穴,也不知进村之后能不能先找个地方睡会儿。
“要是没人带路,您可千万别贸然往这儿闯。您看上头那两个木台子,上面日夜都有人守在那盯着。一旦有生人乱闯,一会儿就被抓起来了。”
他真是困恍惚了...居然把瞭望塔看成草垛...
老人口中的木台子,虽简陋了些,但基本功能一应俱全,不就是简易版的瞭望塔么。
甚至如此巧妙设置在村口关隘处,站在上边四周敌情轻松一览无余,没想到村中竟然还有这等军事能人。
“大爷,敢问这些木台子是何人所设?”
“阿风教我们弄的,周边对我们村心怀不轨的人可不少,他帮我们打退了好几路想进村抢劫的人,让我们村集体搬来这地方也是他的主意。”
“阿风?”
这回是板车上的老妇搭腔:“李娘子在河边捡到的他,那时候好像才十三四岁,不过撞伤了脑袋,什么也记不起来了。随身带着的腰牌上有个风字,所以我们村里人就都这么叫他。”
历经一整夜,两人痛失孙女的心情俱平静了许多。
老人紧跟着感叹道:“他在我们村里呆了也快十年了,一晃真快啊,当初才这么点高。”
妇人:“说是十年,但哪次不是隔三差五的就跑出去,伤一好就跑。经常一年半载的不回来,问他什么也不说。哎哟,这几年还算好了。前几年回来次次带着伤,那血流得满地都是,给李娘子吓得哟。”
“那...他这几日可在村里?”
“不知道,阿风向来神出鬼没。只有他找我们,哪有我们找他的份。”
他只好作罢,这村里看起来卧虎藏龙,若是有机会他倒是想都见上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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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
见着生面孔,几个持着铁刀装束看起来有模有样的少年顿时拦在他身前。
老人赶忙迎了上去将几人挥开:“自己人自己人,小兔崽子都给我让开,别伤着恩人。”
为首的那人还是直愣愣地梗在前头:“风哥说了,不许任何外人进村。否则要是引进了奸细,就像前几年那样,差点被人从村子里烧个精光。”
大病初愈的老妇猛的用杖子杵了杵地面:“睁大眼睛看人家穿的什么,段公子能跟前几年那贼眉鼠眼的小混混一样吗?村里又没藏金又没纳银,值得人家费尽心思跑来算计我们这破落村子?”
段星执安静站在原地,任由几人打量的目光从怀疑不解到隐隐的艳羡。
穿着他日常的衣衫行走在这世道有利有弊,弊处大抵便是有些高调,又孤身一人实在容易引来埋伏。
利处大约便是眼下,获得信任大抵稍微简单些。
不过有句话说错了,若这后头未加开采的矿山能得到确认,那以这村子的地势,还真是不亚于藏金纳银。
“说得好像也是...”
几名少年正想退开,只是不知想到了什么,忽的再次梗着脖子将他围住:“风哥说了,知人知面不知心,富家公子跑来我们这村里更奇怪,谁知道他藏了什么坏心思!”
“阿风又教了你们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人家真有坏心思犯不着和我们这村较劲,让让。”
明智地编撰了个卖种子商户之子的身份,知晓他只是前来探查地里情况的卖炭夫妇本就因孙女去世心情沉重,一时间更懒得同自家村里莫名犟上的后辈解释,一把拽过他走了进去。
“别理他们,走就是。”
这回几人倒是一推就开。
“那我们得跟着他,防止他起坏心思!”
段星执跟上两名老人,冷不丁听见身后压着嗓音的小声议论。
“他穿着的那是绸缎吗...我想摸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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