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谢樽听到那句“闭眼,别看。”时,泪水瞬间决堤。
不久前月色之下,对方笑着揽住他的肩,带他去到酒肆喝酒吃肉的场景好像近在眼前。
江明旭此时瘫在地上,不停地喘着粗气,背上的皮肉已经被割下了一半。
谢樽从来没见过这么恐怖的场景,但此时,从前他无法想象的情景已经发生在了他的面前。
周围只剩下他和江明旭还有声息,他没有办法像从前那样,架起醉酒倒在地上的江明旭回王府了。
满目鲜血,谢樽不知道拿哪来的力气,猛地挣脱了身上的钳制。
他捡起地上的断刀,向江明旭冲去。
在所有人震惊的目光中,谢樽将断刀捅进了江明旭的胸膛。
“将军,别怕,你不会孤单的,等我。”
谢樽看见江明旭的嘴角向上扯了扯,发出了一个细蚊吟的“好”字。
随后,谢樽像疯魔了一样,握着那把断刀,泄愤似的不停捅着那被掀翻在地的巫医,当他被如梦初醒的众人架开时,那个巫医已经不成人形,血肉被搅成了一滩烂泥。
污血肉泥染了一身,谢樽依旧死死盯着江明旭的尸体,泪水将溅入眼中的鲜血带出,在脸上留下两行血泪。
谢樽什么都听不见了,模糊的视线之中,他看见必兰真冷着一张脸,提刀向自己走来。
在那柄刀马上要将自己的头砍下时,耳边忽然传来一声金属撞击的脆响。
谢樽看见劈向自己的刀被一支莫名熟悉的羽箭打偏,擦着他的脸颊劈在了地上。
昏过去之前,他听见一声中气十足的大喊,回荡在这孤山之上:
“必兰真,你这个狗娘养的老匹夫,姑奶奶今天非得让你死在这儿不可!”
谢樽不知道自己昏迷了多久,在那看不见尽头的漆黑梦境之中,谢樽看到了很多人。
他们背对着他也走越远,走向了一条看不到尽头的漆黑隧道之中。
他忍受着剧烈的疼痛,用尽全力追上前去抓住他们的肩膀,待他们转过身来时,入目却是一张张破碎的,挂满鲜血腐肉的脸。
滔天血海压来,谢樽猛地惊醒,看见了土黄色的帐顶。
“醒了?才睡了五个时辰,比我估计的短很多嘛。”简铮盘腿坐在他身边,敛眸擦着手中的陌刀。
谢樽张了张嘴,却一点声音都没发出来。
“别挣扎了,你那喉咙糊成一片,再不珍惜点,以后就别想出声了。”
说罢,简铮又自顾自地说道:
“我知道你想问些什么。”
“嗯……除了你,就活了一个,叫桑什么,哦对,桑鸿羽,他运气还不错,断了条腿断了条胳膊,晕在了战场上,也没被人补上几刀。”
“其他人……”简铮叹息一声,“对不起,来晚了。”
她在居庸关接到陆景渊那边送来的加急信件时,就立刻带人赶来,但还是晚了一步。
但还好,还好赶上了最后一刻。
若她们再晚上一星半点,那就连谢樽都保不住了。
简铮微微偏头,朦胧的灯影下,她看看见谢樽那双璨如星子的眼睛没有一丝神采,就像一件死物一般,失去了所有光泽。
即使听见了她的话,谢樽也没有一丝一毫的表情。
简铮心头刺痛,被沉重的气氛压得喘不过气来,她微微启唇,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设身处地的想想,若是她自己身处其中,此时恐怕已经疯了。
或许谢樽……也已经疯了。
“既然活着,就好好活下去吧。”
看了半天,谢樽还是没有一丝生气,简铮咬了咬牙,从齿缝中挤出了一句话:
“必兰真跑了,他的项上人头,还等着你去取呢。”
听见这句话,谢樽双眼骤然睁大,呼吸声也瞬间急促了起来。
军队没时间等待谢樽恢复,简铮命人扎了个简单的担架,带着谢樽开始东跑西跑,截杀撤退不及时的北境军队。
必兰真带人退出燕山后,这场战争便逐渐接近尾声。
松亭关与榆关的战火皆已平息。
而太原纵然始终没有受到南方诸郡的支援,也在赵泽风和赵鸣珂的联合下守了下来,那些深入太原的北境军队,在赵磬调来的军队手下死伤殆尽。
独石口外是最后的战场,如今也已算结束。
以必兰真撤离,两万玄焰军全灭,江明旭殉国为结局,成为了数十年来,幽冀一带最为惨烈的一场战争。
待到简铮和萧云停带人来到赵磬如今坐镇的蓟州时,谢樽已经可以走动了。
从被救下后,谢樽就再也没有半点特别的反应了,他每天都看着远处发呆,眼神落不到实处,死尸一般地活着。
他站在简铮身后,看见前面的赵磬和赵泽风,眼底终于有了一丝波动。
众人站在一处,却一句话都说不出口。
悲伤和痛苦被压抑成实体,死死压在每个人肩上。
最终,还是赵磬上前一步,率先对简铮所率的安西援军表示了感谢。
但这也不过几句话而已,说完之后,四周又陷入了异样的沉默之中。
察觉到赵磬的眼神落在了自己身上,谢樽终于有了一点动作,他越过简铮,走到了赵磬面前,猛地跪了下去。
他双眼无神,声音嘶哑,完全不见一点从前的清雅温和。
“独石一役,罪责在我,谢樽贱命一条,死不足惜,但还请将军容情,宽限时日,待谢樽取必兰真首级,必以死谢罪。”
周围落针可闻,所有人的目光霎时聚集到了谢樽身上。
“干什么呢,这关你什么事?起来。”赵泽风声音有些颤抖,他上前两步,蹲在地上,托住谢樽的手臂,想将他托起来,
“我他妈让你起来啊!你听不见吗?”赵泽风低吼着,眼泪也忍不住落了下来。
简铮眼眶发酸,忍不住将头转了过去,不敢再看。
没有人说话,赵泽风也渐渐安静了下去,他死死抓着谢樽的手臂,散落的鬓发将他的双眸遮住,只见一颗泪珠滚落,落入尘土之中,留下一个深色的圆坑。
第103章
赵磬垂眸看着他们, 眉眼间满是疲惫,他静默许久,最终淡淡开口道:
“战场之上, 胜非一人之功,败非一人之过。”赵磬声如洪钟, 回荡在每个人心间。
“你身为将领之一,固然有错,但若是将错处都揽到自己头上, 还不够格。”
赵磬锐利的目光扫过众人, 最终又落回了谢樽身上。
他想直言此次惨败江明旭需担主责, 但他看着众人萎靡悲痛的神态,最终还是哑声开口:
“作为主帅我战略有失,而作为主将,江明旭天真鲁莽, 这才是败局的根源,用不着你一个小小统领顶到前面来。”
“此事罪责在我, 战事平定之后, 我会给诸位一个交代。”
赵磬说罢便喊着简铮等人一道离开了,他们尚有要事需议。
如今北境虽然已然退走, 这场战争却也还并未结束,崔家的叛变, 南方诸郡的回避, 以及太原城中的乱象,都还亟待解决。
他们走后,众人也渐渐散去, 只有谢樽依旧跪在原地,也不知道把赵磬的话听进去了多少。
之后的几日, 谢樽一直呆在房间里闭门不出,众人知道他状态不佳,也无人打扰。
江明旭入棺的那日,谢樽终于迈出了房门。
江家赶来的亲朋很多,他们围绕在江明旭身边,而谢樽被挤在众人之外,只是一个碍手碍脚的局外人而已。
没有人会将这次惨事与谢樽联系在一起。
但他的已经被无尽的负罪感缠缚。
必兰真那句“你配得上他们的牺牲吗?”就好像诅咒一般,让他日日不得安眠。
他知道那是必兰真给他画下的牢笼,也明白赵磬所言非虚,但即使如此,他也做不到将自己拽出泥沼。
谢樽沉溺于静止的痛苦之中,外界的风起云涌却不会有丝毫止歇,这场战争还远未结束。
幽冀的战报很快就传回了长安,厚厚一沓战报呈至御前,而在这战报之外,另有一封密信,悄然递入了宫中。
密信在残烛下燃尽,身着螺纹锦衣的乾部诸位急行如风,向幽冀而去。
数日之后,中正殿上气氛紧张。
“啪嚓”一声脆响,一柄玉笏落在白玉砖上,霎时摔得四分五裂。清脆的玉碎声将百官拉出震惊的的气氛,众人收敛脸上震惊的神色,一个个看着脚尖噤若寒蝉。
不待礼官斥责殿前失仪,谢淳已焦急地踏着碎玉出列,跪在了阶前:
“此事事关重大,还请陛下明察!家弟谢樽绝不可能犯此等叛国重罪,还望陛下明察!还望陛下明察!”谢淳心头的惊怒退去,伏在地上有些语无伦次。
陆擎元将手中的奏章合上,目光冷淡至极。
他好像没有见到谢淳的存在一般,只是轻轻抬手,示意禀报此事的岳秋林归列,待岳秋林站定,他才缓缓开口:
而他说出的话,瞬间让谢淳如堕深渊。
“谢樽叛国一事,朕数日前便已知晓,早已派人前往幽冀查探,就如今搜集的证据看来,岳卿所言……”陆擎元顿了一下,声音冰冷如霜,
“并非空穴来风。”
其实陆擎元也有些意外,他也没有想到,谢樽居然会通敌叛国。但从乾部传来的消息来看,事实就是如此。
这件事打乱了他的计划,但他也能乘势而为。
一直站在前列,好像什么都事不关己一般的谢询言忽然察觉到了自上而来的冰冷视线。
谢询言轻轻合眼,掩下眼中的隐痛,在心底长叹一声,他并未犹豫,在陆擎元发难前出列与谢淳并列跪在了阶前。
“多年来臣醉心山水,不问世事。谢樽虽非我谢家子弟,却也寄居谢府,如此十余年,臣对其狼子野心竟分毫未觉,实有失察之罪。”
谢询言声音不稳,带着些惊慌和疲惫。但他敛下的眼眸深处,隐藏着冷锐的寒光。
这些年,即使他一退再退,陆擎元却始终不愿意放过他们分毫。
陆擎元对世家的态度,已经逐渐踩在他的底线之上了。
“谢家世代功勋,如今却因臣蒙羞,臣自觉有负先帝所托,陛下所望,无颜面见君上,愧对天下百姓。”
殿中落针可闻,谢淳猛地直起身,震惊地看着谢询言。
谢询言自然能感觉到谢淳难以置信的目光,但他却没有丝毫迟疑。
如今他已经没有别的选择了,只能将谢樽抛弃。
若是谢樽通敌叛国的罪名坐实,谢家上下数百口人,一个都跑不掉。甚至分散各地的旁支远亲,都将受此牵连。
皇帝如今将话挑明,算得上是盖棺定论了,再无回旋余地。
他保不住谢樽,便只能将谢家保下,谢樽至今未入谢家族谱,如今居然也能算得上一桩好事。
但这依旧远远不够。
“臣自觉无力扛鼎江山,如今只愿自请卸任回乡,了此余生。”
“如此一来,谢家府下三万亲兵,臣也再无统御之力,这三万亲兵虽散漫多年,但若得蒙陛下不弃,亦能为陛下分忧一二。”
谢淳说罢便叩首伏地,没再说话。
殿内落针可闻,众人看着如今这般情况,心下阵阵发冷,这朝堂之上,又要变天了。
陆擎元许久没有说话,他看着跪在下首的谢询言,微微眯起了双眼。
他没想到谢询言会如此不留余地,在为谢家开脱罪名的同时,也逼了他一手。
于他而言,乍闻此事的惊怒之后,谢樽是不是真的通敌叛国了其实已经并不重要了。
幽冀的惨事已经发生,一切已经无可逆转,如今更重要的是——他能否借由这件事的发展,再次撬动世家根基。
对于谢家,他只想借此事敲打一番而已,并不打算真正迁怒,此番他真正的目标另有其人。
而谢樽未入谢家族谱,也是他早就想好的,只对谢家小惩大诫的理由。
就在殿内气氛越发紧张时,王锦玉忽然出列,高声道:
“禀陛下,依照大虞律法,通敌叛国一罪需经三司会审,方可作出裁定。”
王锦玉声音一如既往得平静冷淡,不偏不倚,但若是稍作注意,便能看见他握着玉笏的手,已经被攥的发白。
“此事事关重大,是非未定,所谓证据不过一面之词,臣以为当慎之又慎,不可就此武断!”
这话落下,不少人更是将脑袋埋到了胸口,恨不得自己什么都没听见。
王锦玉这话直接将皇帝话中说的那些证据打上了真假未定的标签,顺便还影射了此事不合规程,实在是胆大的可以。
也就这些大家子弟敢在这殿上这般讲话了,他们这些人,还是不参合为好,这种事情沾染上了,一不小心就是人头落地。
本来以为陆擎元被这样接连冒犯会忍不住动怒,但出乎意料的是,陆擎洲顺着王锦玉的话说了下去。
“王卿所言甚是,如今罪名未定,论及刑惩尚且太早。”
说罢,陆擎元未等他人再次出声,他环视四周,沉冷的声音响彻中正殿。
“穆忱,王锦玉。”
“臣在!”除了王锦玉,一个须发皆白的老者也出了列,他是刑部尚书穆忱,从被陆擎元提拔上来之后,已经在这个位子上已经呆了十几年。
“此事交给你们去办,务必将此事查得清清楚楚!任何涉案者皆需缉拿归案。”
“另外,楚鸾,率三百羽林卫,即刻前往蓟州,以最快的速度将谢樽押解回京!”
这场朝会过后,整个长安城暗流涌动,阴影之中,无数人开始活动。
月光照不到的黑暗角落,不断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
“准备得如何了?”
“大人大可放心,所有的东西都已经被放在该放的地方了,我等只需静观其变……”
转眼七日过去,当楚鸾带着三百羽林卫出现在蓟州时,众人皆是难以置信。
谢樽站在一旁,感受到所有人的眼神都扎在了自己身上,他浑身僵硬,疲惫的心神重重一震,恢复了些许清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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