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着陆擎元这话里话外的意思实在算不上好,谭盛心头一沉,霎时不敢再说。
中正殿内气氛紧张,无人注意到接下冷茶的宫人在拂开珠帘,将茶递给守在殿外的侍从时,极轻地敲击了几下木质的茶盘。
细雪下,跪在殿门前陆景渊却好像察觉到了什么一样浑身一顿,他看着端茶侍从逐渐远去的背影,神色晦明难辨。
第105章
陆景凌派来的人离开后不久, 天牢便许久都无人造访了,他垂眸静静盯着幽暗的烛火,半晌没有动静。
身上的痛感早已麻木, 只有剧烈挣扎时才会传来难以忍受的痛楚。
如今他好像有很多路可以走,却每一条都通往深渊。
他忽然想起昨日陆景渊派人给他递来的消息, 说若是事态发展到再无转圜的余地,陆景渊会动用一切力量救他出来,即使从此亡命天涯也在所不惜。
但他们都明白, 这永远都不可能做到。
他们都没有如此任性的资本。
谢樽缓缓扯起嘴角, 目光落在那盏烛台下, 早已被烛泪封锁的点点灰烬上。
那是陆景渊让人送来的信,只有寥寥几字而已,但他没有看,只让人将它点燃, 看着它变成点点飞灰。
小孩长得很快,他和陆景渊已经快一年没见了, 想必陆景渊又长高了不少吧?
可惜他见不到了。
谢樽兀自沉思良久, 最后心湖归于平静,只留下一声长叹, “就当是赎了这一身罪孽吧……”
蜡烛燃尽,那豆大的烛火终于也不堪重负, 彻底被黑暗吞噬。
“这些罪名漏洞百出, 你与我实话实说,究竟是否是你所为!”王锦玉看着被包扎好伤口,瘫在椅子上不能动弹的谢樽, 只觉得脑袋嗡嗡地痛。
他接到消息牢中有人对谢樽动用私刑,惊怒之下丢下那成山的卷宗赶来, 结果谢樽又给他当头一棒。
“前几日说与你无关,今日倒好,生怕自己罪名少了一星半点,谢樽,你当我是傻子吗?”
过了半晌,看着谢樽低垂的眼眸,王锦玉好像突然明白了什么一样,他疲惫地揉着眉心,声音沙哑:“给我些时间,我能把这些整理清楚。”
“锦玉,你知道的,已经来不及了。”
“怎会来不及?”王锦玉立刻根被踩了尾巴的猫似的炸了毛,声音嘶哑颤抖,,“只要三天,就三天。”
“好。”谢樽先是应了一声,随即又看着王锦玉的双眼轻声道,“那不如与我说说吧?外头如今是什么情况?”
王锦玉瞳孔一缩,张了张嘴却许久没有发出声音,有些狼狈地移开了视线。
“所以才说,已经来不及了啊。”
从陆景凌的人找到他,想要他一同构陷陆景渊和赵家,甚至还有简铮时,他就已经猜到外面会是个什么情况了。
他们不会那么简单地将宝压在自己身上,天牢之外,他所在意之人的境况,不会比他好上多少。
对方早有准备,而他们被打得措手不及,即使抓住了蛛丝马迹,也已经来不及做出有效的反击了。
况且他也只堪堪找出陆景凌一人而已,另外还有两股势力,他尚且一无所知。
已经来不及了啊……
“锦玉,我这辈子从未求过谁,我求你……”
“他们的目的不止是我,若再拖上些时日往里深究,谢家,阿风,还有殿下,都要受到重创,你应当是知道的。”
“绝不能走到那一步。”
谢樽的眼神亮的可怕,藏着不容置喙的坚定,将王锦玉灼烧得如芒在背。
他豁然站起,将谢樽打断。
“你不必再说,绝无可能!”王锦玉咬紧牙关,心下一片混乱。
他入大理寺数载,所求不过一个沉冤雪,天下平而已。
多年以来,他夕惕若厉,从无一日懈怠,走到今天依旧可道一句俯仰无愧于心。他做不到诬害一人,更何况对方还是是谢樽。叛国一事一旦定罪,谢樽……必定难逃一死。
谢樽静静看着他,没多说什么,他知道这种事情对王锦玉来说可以算得上摧志折心。而若是由王锦玉做出这步,恐怕从今以后,这偌大长安,就再无王锦玉立锥之地了。但他如今孤立无援,已经再无办法。
谢樽微微阖眼,自心底泛起的悲哀将他缓缓吞没。
“我意已决,不论你心下如何思量,都是阻止不了我的。”
与此同时,连月称病不朝的定国公谢询言手捧饰金锦盒,突然出现在了中正殿外。
谢询言静立殿前等待传召,目光落在昨日刚被强行驱逐离开,今日天色熹微时便已又跪到中正殿殿门前的陆景渊身上,眸光微闪。
临到入殿前,他路过陆景渊身边,绛紫的衣袂翩飞,带起一阵凉风。
“太子殿下仍是个孩子呢,时至今日,仍对陛下抱有如此期待。”
说罢,谢询言的脚步不在停留,大步跨入了中正殿中。
殿中和昨日一样气氛压抑,宫人被驱逐的只余下寥寥几个。
“谢卿,若你也像那些个孩子一样,就休怪朕翻脸无情了。”陆擎元语气冷淡,头也没抬,只略有暴躁地翻看着手中的那本奏章。
“不必与朕弯弯绕绕,说吧,什么事。”
他也是听怕了谢询言那些不硬不软的官腔了,如今实在没那闲情逸致打太极。
“是。”谢询言如以往一样波澜不惊,他敛眸将手中的锦盒高高举起,在陆擎元的示意下,谭盛迅速上前将锦盒捧到了案前。
锦盒打开,陆擎元握笔的手一顿,目光落在其中那块冷铁之上,倍感意外。
那是丹书铁券,虞朝建立之初,由太/祖遣工匠精心打造,分赐四大家族,以彰功勋,荫蔽子孙。
此物只有四块,时至今日,另外三块都在过去的百余年中被一一使用。
只剩下谢家这一块还保存至今。
陆擎元十分意外谢询言会把这个东西拿出来,这实在是太出乎他的意料了。
在他看来,谢询言这种冷血薄幸之人,是不会做出这种,嗯……入不敷出的事情。
“你确定要把丹书铁券用在谢樽身上?”陆擎元将锦盒合起,淡声问道,
“谢樽犯下的是叛国重罪,即使是丹书铁劵,也未必能将其保下。”
闻言谢询言并不意外,他声音依旧平稳,说起了另一件事:
“陛下可还记得十五年前,定国公府长子,臣的大哥殉国之时,陛下曾作出的许诺。”
听见这句话,陆擎元的脸色瞬间变得有些难堪,前尘如烟,如今再度被人提起,余下无限怅惘。
当年那件事是他做得难看,也让他多年来对谢家始终多有回避,也有些不上不下的愧疚……和厌恶。
殿内落针可闻,谢询言在这片沉默之中,低垂的眸子里迸发出与谢樽如出一辙的冰寒。
他们谢家询字这一辈皆是难得的英才,最后却只剩他一人苟延残喘,维持着这已然日薄西山的门楣。
原本不该如此的。
想当年,长安城中最最耀眼的世家子弟,非是如今活跃在朝堂之上的他,或是王季生等人,而是他的大哥——谢询越。
他的大哥当年天纵之才,龙章凤姿,比起如今的王锦玉、赵泽风、谢樽等人犹有过之。
那时,谢询越在官场之上崭露锋芒,与刚刚登基不久的陆擎元君臣同携,共治天下,一时传为佳话。
当时尚且年少的他也曾以为,谢家可以就此再次走向辉煌,而他只需要辅佐自己的大哥,做好谢家的二公子便已足够。
但意外很快发生了,又是一场他多年不愿回忆的悲剧。
当时虞朝的边患比起如今要严重数倍,北境铁骑蹂躏虞朝百姓入碾蝼蚁,边境战火不断,哀鸿遍野。
但有赵家苦守,那场持续了三四年的战争,最后还是被渐渐镇压了下去。
而在战后,作为主将之一的谢询越被点为使节,远赴北境。
不久后,长安沉浸在谢询越和谈成功,签下可保虞朝十年太平的合约时,噩耗犹如惊雷骤至。
北境撕毁合约,谢询越被杀,惨死他乡。
不止如此,谢询越此行还带了他的长子一同前往,而这个儿子和他的父亲一样,也死在了北境的风雪之中。
谢家长房一脉就此断绝。
那时满朝文武多惊怒于北境斩杀来使的暴行,赵家更是再度举旗,想要再次踏破北境的土地。
但陆擎元却觉得,虞朝已经无力再与北境发生冲突了,只可再次和谈,以此换取些许喘息的时间。
于是陆擎元回避了谢家泣血的诉求,再次遣使前往北境。
在后来的和谈之中,虞朝一退再退,最后甚至连他大哥和那些客死他乡的使臣们的尸骨都未能带回。
虽是如此,陆擎元的行为其实也无可指摘,退让和谈,确实是一个不错的决定,战火止息,天下太平。
他大哥和侄儿的离开,只是一场意外的悲剧而已。
若不是在他接任大哥的世子之位,又接下了父亲的定国公之位后,发现了一些异常的蛛丝马迹,他会一辈子这么认为下去。
而今,乍一看去毫无相似,导向的结局却如出一辙的事情再度发生。
这一个月他也没闲着,查到了不少东西,此事未必由陆擎元挑起,但陆擎元在这件事里出了几分力,他还是能估量一二的。
他们的这位皇帝,眼中除了江山大业,从来容不下任何一人。
可笑还有不少人,仍在希冀着君王有情。
他敬陆擎元有天下之大爱,但亦恨其冷心冷情,将天下人皆视为棋子。
他曾纠结多年究竟要如何面对陆擎元,但到了今天,他已经能看见结局了。
陆擎元被这个位置变得冷血至此,众叛亲离,已经是不可挽回的结局。
谢询言俯身,略有沉闷的声音缓缓响起:
“大哥殉国实为我谢氏之荣,谢氏从无怨愤,但幸得陛下垂怜,曾许诺荫蔽我谢氏子孙。”
“谢樽的身世不需臣多言,陛下早已知晓。”
“若是他也与大哥一样,这般成为一个可有可无的政治牺牲品,百年之后,臣实在无颜面见谢家的列祖列宗。”
听见这句话,陆擎元握着笔的骤然手一紧,他眯着眼,冰冷的目光瞬间刺向了谢询言。
第106章
像是没察觉到陆擎元投来的怀疑眼神一般, 谢询言再次扣首道:“恳请陛下开恩。”
殿内落针可闻,所有人的心都高高悬起,等待着陆擎元的回应。
过了半晌, 谢询言听见了锦盒合起的“啪嗒”声,陆擎元冷淡的声音紧随其后:
“既然谢卿愿意付出如此代价……朕再坚持下去, 未免不近人情。”陆擎元声音放缓了不少,好像先前殿中凝滞的气氛只是幻觉一般。
“这丹书铁劵,朕便收下了。”
谢询言走后, 陆擎元黑沉沉的目光落在那锦盒上, 半晌没有移开目光, 不知到底在想些什么。
从天牢离开后,王锦玉魂不守舍地将大理寺的卷宗都推给了同僚,游魂似的晃回了府中,将自己关在房间里许久没有见人。
他想了很久, 却始终想不出万全之法,如谢樽所说, 他们已经穷途末路, 若不想再牵连更多的人,必须尽快作出抉择。
王锦玉看着桌案上那沓被挑拣出来的“证据”, 还有最后那个血红的手印,枯坐了一夜。
待到晨光透过窗棂铺上桌案, 王锦玉终于有了动作。
当他带着满身沉重跨入皇宫时, 一封千辛万苦自天牢而出的密信也被送入了东宫。
第二日朝会,众人仍在一如既往地论断此事时,王锦玉骤然出列, 在众人之间劈下了一道惊雷。
他不顾自四面八方射来的惊愕眼神,兀自垂眸说着罪臣谢樽已于昨日认罪, 对通敌叛国一事供认不讳。
殿内鸦雀无声,只剩下王锦玉清冷平静的声音回荡。
他说谢樽初出茅庐,心性不坚,因恐诸君托付不效,最终误入歧途,勾结外敌,妄贪军功,以致闯下弥天大祸,自知罪孽深重,愿以死谢罪,慰三军亡魂。
当有人无法接受此事就这样简单地走向终结,说此事必然另有隐情时,王锦玉只是不咸不淡地用“大人如此笃定,莫非对内情略知一二”堵了回去。
王锦玉话语间万分冷静笃定,不见半点慌张,众人震惊于他的冷血无情,只觉得背脊阵阵发凉,看向他的眼神也颇为忌惮。
此人对昔日好友都如此绝情,更遑论他人……但此时正是王锦玉如日中天的时候,开罪不起,以后还是躲着些好。
众人心下百转千回,又见陆擎元始终没有出言打断,也琢磨出了什么,都渐渐不再言语。
“请陛下裁断。”
王锦玉话音落下,众人都埋着脑袋,等待着此事的终局到来。
有人在心底叹息一声,心想这兜兜转转数十日,最后还是这么个结果,实在让人意外,不过能结束这一乱局,倒也还算个不错的结局。
“王卿所言,朕已尽知。”陆擎元说罢,目光轻飘飘地掠过谢询言,落到了刚赶到长安不久,一身风尘的陆擎洲身上,心下也多少有些郁郁。
动乱了那么长时间,结果就只是狠狠从谢家身上剜下一块肉来而已,虽有所得,但也不值得如何高兴,谢家本就已经日渐凋零,翻不起什么浪花了。
但齐王和赵家……
罢了,日后再说吧,倒也不必急于求成。
陆擎元在心底叹了口气,随后目光一动,身边的谭盛便意会上前,将袖中的圣旨展开,缓缓宣布了一个算得上是震惊朝野的消息。
“流放?!”有人忍不住失声道。
自古以来,通敌叛国都是必死之罪,能不株连同族就已经是天大的恩惠了,声势浩大地闹了一月有余,居然就是是个流放而已?未免太滑稽了些吧?
众人都傻了眼,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眼中都是难掩的震惊。
王锦玉站在大殿中央,脑中“嗡”得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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