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心底说了一句抱歉,然后看着一切急速后退,变成了道道灰白的虚影无限地向上延伸。
下一刻,他堕入了永寂的黑暗之中。
混乱之中,无人注意到一道身影身披金光,在崖间如履平地,好似一道流光疾电一般跟随着那道坠落的身影落入了云雾之中。
很快又是一场风雪袭来,山川沉默,天地一白,好像无人来过。
这一路流放,有无数双眼睛盯着谢樽,蜀地碧云谷一事,以最快的速度呈到了长安城大人物们的案前。
中正殿中,陆擎元斜倚案前,静静听着来人将碧云一带发生的事细细禀报。
“……”
“谢樽身中数刀落下碧云崖,绝无生还可能。”
听罢禀报,陆擎元一时并未出声,他轻轻敲着桌案,眼底不由掠过一道阴霾。
按照乾部的回报,谢樽必然活不下来,但这人数次九死一生,就像有九条命似的怎么也死不了,十分邪门,让他不得不多想。
“尸体找到了吗?”陆擎元皱眉问道。
一日见不到尸体,他便一日不能安心。
“蜀地接连大雪,道路阻绝……”这道声音有些为难,见陆擎元脸色不太好看,又连忙补充道,
“属下已用调令遣蜀中驻军将碧云一带围住,只待雪化之后搜寻,千人巡山定能将人找出。”
“嗯,便如此吧。”陆擎元语气平缓,声音中带着驱不散的疲惫。
他揉了揉眉心,又想起了旁的事,霎时脑袋又疼了起来,“跑了两个,看来你们这些日子实在是轻松过头了。”
斫锋和那什么沉玉跑了,实在是有些麻烦,陆景渊那里……恐怕得有得闹了,对待这个儿子,他始终有些说不清的微妙情绪。
算了,这小孩的感情来得快去得更快,用不了几日也就淡了,到时候再说吧。
“对了,将那些个人头通通扔到怀王府去,这些年他是越发不像样了,朕还没死呢,轮不到他在背后搅弄风云。”
陆景凌最近小动作太多,已经有些逾矩了。
“是。”
当陆擎元正杵着额头思索要怎么好好收拾收拾陆景凌时,门外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砰”地一声重响,一脸焦急的谭盛闯了进来。
不待陆擎元呵斥问罪,他便“砰”的一声跪在地上,嘴皮子抖个不停:“陛下不好了!”
“殿下他,殿下他带人打伤数十羽林卫,出城往蜀中去了!”
陆擎元愣了一下,半晌过后敛下了眼眸。
“随他去吧。”
这是陆景渊第一次真正离开长安,他被斫锋拢在怀中策马疾驰,没有解脱,也没有欣喜,他咬紧牙关,嘴里一片浓郁的血腥味。
眼睁睁着心爱之人蒙冤受辱却无能为力,用尽一切办法也只是徒劳,只能任由他们的命运掌握在他人手中。
陆景渊从未如此痛恨过自己的弱小无能。
道旁的枯树漆黑,如剑指天,秦岭覆雪,天地一片枯败死寂。
忽然,在白雾般的风雪中,他看见有一辆破旧的马车迎面而来。
不知为何,陆景渊心头重重一跳,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了那辆马车之上。
下一刻,双方擦肩而过而过,斫锋一扬马鞭,带着陆景渊再次冲入风雪之中,沿着看不见尽头的道路疾驰而去。
而被他们抛在身后的破马车上,驾车的马夫扶了扶歪斜的斗笠,嘴角勾起了一抹淡笑。
随后他轻轻一拉缰绳,马车缓缓向秦岭转去,很快便不见了踪影。
第108章
云间流泻数道清光, 轻风骤起,檐上金铃又响。
那清越的铃声在谢樽耳中好似惊雷,让他猛然坐起, 从看不见尽头的梦中惊醒。
他一手掩住剧烈颤动着的瞳孔,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醒了吗……怎么了?”
随着这道声音, 额上突然贴上了冰凉的手掌,身侧人的询问好像隔着重山听不清楚,谢樽双眼空茫, 目无焦距地虚虚看着前方。
过了半晌, 他敛眸压下心头下一刻就要冲破牢笼的戾气, 深吸一口气抬眼看向陆景渊,声音沙哑至极:
“无事。”只是想起了一些往事而已。
话语间,谢樽渐渐回过神来,目光落在了离自己不过咫尺之遥的陆景渊身上。
眼前人端坐榻前, 长身玉立,和出现在记忆中的那个幼童几乎没有半点相似。
他们已经分开太久太久了。
对上那双透亮如琉璃的双眼, 他匆匆将目光移开, 敛眸凝视自己覆着薄茧的掌心,这双手与少年时已经大不相同。
那些总角年岁的时光似乎已经离他们太远, 如梦如露。
但……当他细细想来时,却又发现自己丝毫未曾忘记。
他微微阖眼, 眼前那个骑着白马, 身负银弓的蓝衣少年清晰可见。
“我睡了多久?”过了许久,谢樽将掌心收拢,轻声问道。
“三天。”
“嗯。”简短的对话结束, 又是一阵漫长的沉默。
谢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突然涌入的记忆让他站在过去和现在的交汇点上, 被一种虚幻的错乱感包围。
他避开陆景渊看来的视线,只说了一句“我出去走走”后便落荒而逃。
玉印塔最高层的浑天仪前,谢樽将胸前的薄衣攥成一团,心脏阵阵紧缩,传来锥凿一般的剧痛,他靠着墙壁缓缓滑坐在地上,额上汗如雨下。
就像离开燕山后那无数个梦境一样,谢樽又在梦中看见了燕山的尸山血海,又看见了必兰真那张面目可憎的脸,也看到自己疯狂地提□□去,却只搅碎了一片茫茫虚影。
那些血泪与伤痛已然远去,但留下的疮疤却依然如影随形。
当谢樽再次带着一身暴戾从梦中惊醒时,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又被人搬回了榻上。
“醒了?刚熬好的莲子羹,喝一点吧。”
在顺着声音看去,看见陆景渊手中的那碗莲子羹前,谢樽眼前都仍是一片看不见尽头的血色。
他呼了口气,沉默着接过莲子羹送入口,清甜微苦的香味充盈,勉强让他翻腾的心绪平静下来。
谢樽目光虚虚落在前方,恍惚间又看见了那道梦魇般的身影,必兰真……
就在谢樽又要陷入那不见尽头的无边血色时,一只微凉的手覆上了他紧攥着被单的拳头,让他瞬间清醒了过来。
“抱歉……”谢樽怔了一下,有些头痛地揉了揉眉心。
“你想起来了。”陆景渊简单地下了定论,从谢樽手中将空碗接过,轻轻放在了案上。
谢樽有气无力地笑了一声,故作轻松:“不是吧,这你都能知道?”
“昨夜你陷入梦魇,念叨了不少。”陆景渊说着将手覆上了他的额头,“不过还好,也只睡了半日而已,如今烧也退了。”
感受到额头上微凉的触感,谢樽心下一跳,头皮一阵过电般的麻痒,他缓缓抬眼看向了陆景渊——这个如今于他而言横空而来的意外。
说实话他并不是很清楚如今到底要怎样面对陆景渊。
之前在他有限的记忆中,他不过是闲云野鹤而已,礼教于他而言只是空言,他也一直认为无论陆景渊是什么身份,只要两情相悦,一切便也没什么可纠结的,但如今……
想起那些长安城中的悠长岁月,谢樽眼中不可避免地泛起波动,心中也不免生出退怯之意。
但当对上陆景渊看来的,隐隐带着不安的眼神眼神,谢樽清晰地感受到自己的心脏传来了一阵阵强而有力的跳动。
他们几番分分合合,时至今日,他无论如何都不会再抛下陆景渊了。
当年他被判流放前,只给陆景渊留下一封不过寥寥数字绝笔,当时正为他万般奔忙的陆景渊时怎么想的呢?在得知他的死讯时,陆景渊又怎么想的呢?
谢樽感觉自己喉咙像被堵住一般,每一个字都吐得分外艰难:
“这些年是不是很累?”
听到这句话时,陆景渊愣了愣,随即紧绷着地脊背不动声色地微微放松下来。
谢樽眼见陆景渊那双凤眼微微下敛,顿时显得有些落寞可怜。
“已经不累了。”
闻言谢樽霎时心头一紧。
多年来他落崖失去记忆,纵有坎坷,但也过得自由自在,算得上是悠悠天地一闲人。
但是陆景渊却与他截然不同。他彻底深陷在了那座冰冷的囚笼之中,举目四望,皆是冰冷的高墙。
谢樽心底泛起密密麻麻地疼痛,他与陆景渊四目相对,将对方眼中的情绪一一辨明。
“你在不安。”
好像他总是能轻易的看清陆景渊,就像他救下陆景渊后,只数眼就看清了陆景渊沉润外表下的冷漠与空虚。
即使……即使到了他们已经可以靠在一起闲话家常时,他也能清晰地感受到与陆景渊距离。
这种距离并非来源于感情的虚无,而是来源于陆景渊过度的不安与克制,这种克制让陆景渊被无形的锁链时刻捆缚,一刻不得放松,万事都需权衡许久。
陆景渊从记事起,学得就是修心克己,冷心冷情,这是他处于那高墙之中,见常人之不可见,得常人之不可得所要付出的代价。
谢樽什么都明白,但他仍是希望陆景渊在他面前可以轻松肆意。
“啧……”看着他这副可怜巴巴,又一句异议都不敢提出来的模样,谢樽一个头两个大,直觉得招架不住。
虽然心底有个声音告诉他陆景渊这副样子多半是装出来的,他还是老老实实上了钩。
况且他一直觉得,这样不安幼稚的诉求,才是陆景渊内心最最深处的渴望,而这只有他能看见,只有他能给出回应。
自己想了半天,谢樽心一横,两手捧住陆景渊的脸,“啵”地一声吻在了他的眉心,然后瞬间退开,眼神到处乱飘。
那些缠缠绵绵的东西他暂时做不来,就先这样吧……
“咳咳……”谢樽有些尴尬得咳了两声,然后慢慢收回手认真道,“总之,从今以后我再也不会抛下你了。”
人生匆匆数十年,生离死别不过转瞬而已,他们之间蹉跎已久,如今他只想随心而已。
陆景渊看着他,眼中有光渐渐亮起,他轻笑一声,霎时春风满面,看得谢樽一呆。
“我已经不再是那个你能随意丢下的孩子了。”所以,就算谢樽想要逃避,他也不会再给任何机会了。
只有谢樽能那么轻易地看透他的一切,而他也只愿意对谢樽敞开心扉,只愿意让他看见他的脆弱。
他们此生注定相互依偎,从前如此,未来亦是如此。
因为被陆景渊那与幼年时如出一辙的清澈笑容闪到了眼,谢樽移开了目光,并未看到那一瞬陆景渊眼底翻涌的暗色。
“好好好,咱们景渊如今出息了,可厉害了。”
见着谢樽仍然将他当做半个孩子哄着,陆景渊并未多说什么,只瞥了一眼那碗已经空了的薄粥。
“可有什么想吃的?”
陆景渊摸了摸额头余下的那一点湿热,唇角悄悄勾起,心下想着出去就可以把隐藏在他们周围的那些暗卫撤去了。
总归如今谢樽不会悄无声息的离开,他们杵着那儿反倒是碍手碍脚。
“薛寒昨运了不少蔬果回来,你想吃的应当都有。”
谢樽自然是不知道陆景渊肠子那些弯弯绕绕的,就算知道了,恐怕也只会莞尔一笑,然后使劲把人给哄好了。
“嗯……我想想。”
他已经连续半个多月没好好吃顿饭了,如今几番心力消磨之下,他也实在是吃不下多少东西。
不过……
“面条吧,不要太素,煮软些。”谢樽想了想又说,“还想要脆黄瓜。”
“有吗?”谢樽眨巴眨巴眼睛,看着陆景渊目不转睛。
陆景渊看着他这副模样,只觉得心尖一痒,像被什么毛茸茸的东西轻轻扫过了一般酥酥麻麻。
他轻笑一声,站起身将那空碗拿在了手中,留下一句话便施施然离去:
“哥哥如今这娇撒得当真是越发熟练了。”
谢樽一脸不可置信地看着他的背影,感觉自己心里有什么东西碎了一地。
他?撒娇?
活了这二十余年,他不是一直都是受人依靠,沉着可靠的兄长形象吗?
别说是面对陆景渊了,即使是对着赵泽风这些比他年长几岁的,他也一直都是比较沉稳那个吧?
“喂,你可别乱说啊!”
陆景渊走后,谢樽又静坐了片刻,待到周围彻底陷入沉寂之后,他扬起的唇角骤然落下,“砰”得一声砸在床榻上愣愣着帐顶,鼻尖突然有些发酸。
虽然还有些余力可以安慰陆景渊,但他现在也是真的好累,好想就这么躺着,什么也不必想就这么躺到天荒地老,海枯石烂。
窗外忽然吹来一阵清风,谢樽感觉自己眼角一凉,他抬手摸去,指尖一片湿凉。他看着自己指尖的那片薄薄地水光渐渐风干,在心底叹息一声。
原来他也是那么爱哭的人啊,也不过庸常而已。
就在谢樽微微阖上眼,带着满身疲累想再次沉睡时,身边忽然有什么软绵绵的东西动了动拱了上来。
他睁眼转头看去,看见奉君边爬边蹭,小心翼翼地上了床,然后趴在了自己身边,满足地喷了口气。
谢樽嫌弃把它的脑袋推开了一点,又叹了口气:
“你这坏家伙……”
从前他就奇怪过奉君救他一事,但虽有疑惑,但也只是疑惑而已,时日久了,他便也勉勉强强相信是奉君灵性使然,救他一命了。
不过今已非昨,他不会再相信那些拙劣的遮掩了。
那时候他一副油尽灯枯的模样从那么高的地方掉下来,奉君那四条狼腿一条尾,就算拿刀架在它脖子上,它也救不了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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