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来不及思考什么如此判决是否合理,是否有违礼法,他只知道谢樽不用死了,他不眠不休三四日,此时乍一听得这个消息,脚下一软差点跌坐在地上。
这裁断一出,不出所料地一片哗然,众人难掩震惊之色,不少人脚下长了刺似的挪来挪去,恨不得下一刻就站出来劝谏陛下。
可惜站在前列的诸位重臣始终没有动静,他们一时也不敢当这出头鸟。
王季生的脸色比锅底还黑,强忍站出来质问的怒气,在原地气了个半死。
他也不蠢,眼神扫视过周围几位老对手,见对方那八风不动、老神在在的模样,瞬间就知道一切都被打点好了。
到了这个时候他说什么恐怕都是自讨苦吃,绕了那么大个弯子却一无所得,是他低估了这些人的底牌。
王季生不示意,跟在他身后的那些同党们也只能在他身后干着急,不敢上前一步。
况且什么律法不律法,合理不合理,这朝廷之上虽说世家坐大,但追根究底,还是皇帝的一言堂,不管犯了什么滔天大罪,皇帝真要保,他们又能怎么样。
但殿上仍是有几个刚正不阿、油盐不进的家伙不买所有人的账,你一言我一语的劝谏起来,甚至有人扔了笏板,老泪纵横地就往柱上撞。
这些人自然是都被陆擎元叫人挡了下来,然后不轻不重地敲打了几句。
敢跟他呛声的大多都是他提拔上来的庶族寒门,他在这些人里积威甚重,堵了几个人回去,这群人也就消停下来了。
任他们几番来去,在心系此事的几人耳中,这些话就像隔着重重迷雾一般远在天边,除了谢询言,多是一副恍惚的模样。
陆擎元刚一离开,殿内就好像炸开了锅,相熟者三两聚集,说的自然是谢樽的事。
“王大人,雨天湿滑,不若你我结伴而行?”谢询言走上前,垂眸看着独自一人站在原地不知在想些什么的王锦玉,淡淡开口道。
王锦玉愣了一下,还是跟了上去:“荣幸之至。”
这件事闹得太大,最后谢樽就落了个流放越巂,永不得归的结局,不少人对此有所不满。
长安城的茶楼酒肆中流言不断,不满者多如牛毛。
但终归战火止息于燕山,不管那里是怎样的血流成河,对于大多百姓来说,此事也不过是个茶余饭后的谈资而已。
如此一来不出半月,流言便已止息。
即使已然定罪,谢樽依然是重刑犯,呆在天牢深处不见天日,这一次,他连王锦玉都见不着了,每日孤独一人沉浸于黑暗之中。
不过好在他被从铁架上放了下来,也有人仔仔细细地给他看了那一身伤痕,日日照顾地仔细。
但天牢终究不是养伤的地方,就算把祛湿驱寒的药当水灌,也抵不住这牢中的阴湿血气。
谢樽的身体不可避免地衰弱下去,一日之中即使有八九个时辰都在沉睡,也依旧是满脸灰败。
又乱了半月有余,才终于有人想起他这个混乱中的主角。
当他被戴上一身枷锁走出天牢时,已是深冬时节,草木凋零殆尽。
天牢所在隐蔽,枯藤绕墙,满是不属于长安的荒芜与冷寂。
“楚将军,好久不见。”谢樽一身单薄褐衣,脸色竟不比肩上落雪暖上几分,好似一杆将折的病竹。
楚鸾看着他的眼神分外复杂,一时不知该如何自处,原先他以为那些罪名不过是被有心人诬陷了而已,才能念及旧情对谢樽照拂一二。
但如今……谢樽已然认罪,却仍是这副无事发生过的平静模样,让他不由心头火起。
见楚鸾没有回话,谢樽也没再说什么,他沉默地跟着众人往外走去,无视了周围兵士看来闪烁不定的厌恶目光。
踏出天牢后,入目长街雪满,灰墙高耸,天地好似只有灰白两色,冰冷沉默地让人心悸。
他来时无人相迎,去时亦无人相送。
长安城外皑皑一片,雪似鹅毛,如浪奔涌的风雪很快便将谢樽单薄的身影吞没,不过少顷,连脚印都已被雪片抚平,消失无踪。
无人注意到高墙之上,有一道小小的身影正透过垛口,望着谢樽消失的方向看了很久很久。
“殿下,该走了。”薛寒在他身侧低声提醒道。
陆景渊仍在禁足当中,东宫那边有羽卫时刻监督守卫,他们从密道出来,不能在外逗留太久。
“嗯。”陆景渊应了一声,缓缓转身离开。
风雪渐息,换班巡防的守卫目光中闪过一抹宝石般明亮的艳红,他“咦”了一声走上前去。
只见积着厚雪的垛口上放着一支被冰雪半掩的红梅,不知是被谁遗落在这儿的。
这大冬天地徒步赶路实在不是什么轻松事,谢樽感觉自己每天行尸走肉似的往南荡着,下一秒就要倒在地上再也爬不起来。
有时候他甚至有些耍赖地想着,要不直接躺下等着那些押送他的卫兵拖着他走好了,说不定还能讨碗热汤喝喝,但是转念一想,现在恐怕也没什么人愿意搭理他一下了。
况且他也做不出这种事来。
千百里的路程,谢樽就算再累再痛,脊背也是挺拔如剑,不会虚软半分。
谢樽的生命力顽强到他自己都无法想象,虽然从被简铮救下后他就一直是一副半死不活的模样,出了天牢更是浑身上下不剩几两肉,但他仍是这么吊着一口气似的活了下来。
从长安一路进到蜀中地界,就靠着几碗温水就着剌嗓子的粗面馒头,这么活了下来。
一路上谢樽心下也猫抓似的麻痒焦躁,总在想他这滔天罪名居然只判了一个流放而已,究竟是多少人活动的结果?会不会有人被牵连其中?
但他消息闭塞,旁敲侧击地向卫兵打听也只得来只言片语,思来想去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最终也只好道一句活着总比死了好。
只要他活了下来,总归万事皆有转机,说不定他还有机会一刀一刀把必兰真那老畜生活剐了不是?
山间雪晴,谢樽靠在树下喝着半凉的水,感觉浑身上下又舒服了不少,想来又有了不少力气支撑他上个一两个时辰了。
虽说身上放松了些许,但当他抬眼看着狭窄蜿蜒的山道时,眼底仍是一片晦暗。
算来他已经进了眉山郡的地界了,过不了多久就能到越巂,该来的人却始终没来。
这一路安稳得太不真实,但若要说他真能就这么安安稳稳地进了那越巂的大狱,他是绝对不信的。
不说其他人,就说陆景凌吧……那人被他耍了一通,能放过他那还真是见了鬼了。
况且这一路过来,跟来的尾巴可半点不少,光是他察觉到的就已有十数人了。
不过倒也不尽是敌人,看来看去,熟人也不少。
谢樽叹了口气,将碗中片刻便已冷透的水一饮而尽。
想来他这待遇也算得上是世间少有了,也不知该喜该悲。
就在谢樽晃晃悠悠地站起来,想要去再讨碗水来时,几道利刃破空的声音迅速从远处逼近。
谢樽神色骤冷,腕间一动,手中的陶碗瞬间飞起,挡住了疾射而至的冷箭。
陶碗被箭击碎,霎时四分五裂。
化作碎粉的陶碗散落一地,谢樽冷冽的目光扫过这漫山遍野的白衣人,最终落在了他们衣角用银线绣出的繁复螺纹上。
居然是乾部。
还真是令人意外。
第107章
谢樽的心境并未因为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而产生半分波动, 不论来者何人,他都会全力应战。
他看着来人呈合围之势缓缓靠近,双手握拳起势, 腕间绷紧的铁链闪过一道雪芒。
白衣人云集众多,情况危急, 还算因为吃饭喝水,他身上的木枷已经被暂时卸下,若是仍旧木枷在身, 此时恐怕走不过两周变要被对方取了项上人头。
就在铁链绷紧的瞬间, 来人齐齐有了动作。
他们招式干净利落, 见血封喉,挡在谢樽面前前的那三五守卫不是他们一合之敌,不过瞬间便已倒在血泊之中,没了声息。
鲜血喷溅, 在白雪之上烙下一片片刺目的痕迹。
借手中的铁链挡下几道刀光后,谢樽后退几步, 目光扫过铁链上几道浅浅的痕迹, 微微蹙起了眉头。
他本以为这铁链最多扛下两刀便会断裂,这副临出长安时被换上的镣铐, 居然会如此坚固。
谢樽出神不过瞬间而已,而就在这须臾之间, 又有数人迅速逼近。
刀光密集如蛛网, 谢樽行动不便,手脚局促在小小一隅,只好尽全力避开, 但即使闪避够快,身上仍是被带出数道交错的血痕。
眼看谢樽身上就要被捅出一连串的窟窿眼, 不远处一声厉喝骤然传来:
“公子躲开!”
随着这一声厉喝,斫锋手握重剑砸入人群,重剑一旋,瞬间将谢樽身前扫荡一空。
来不及避让而被重剑砸了个正着的人胸口凹陷大片,躺在雪地里不停地挣扎呕血,眨眼便没了声息。
斫锋冷着脸站定之后,又有几人从林中窜出,如入无人之境一般顷刻便到了谢樽身旁。
“公子。”有人低声唤了一句,随即手中长剑蓄力,向下狠狠一插,“铿”地一声脆响,谢樽脚上的镣铐瞬间断成了两节。
即使隔着面具,谢樽也一眼就看出了来人正是沉玉。
“嗯。”谢樽笑着应了一声,蹲下让手中的铁链也落在地上,等待着沉玉为他砍断,“辛苦了。”
见谢樽这副模样,沉玉心疼德双眼猩红,他使劲眨眼将即将落下的泪水匆匆掩去,然后将谢樽手上的锁链也用力斩断,有向对待什么娇贵易碎的瓷器一般,小心地扶起了如今看上去消瘦地根纸人似的谢樽。
“公子小心些……”
“不至于,还没羸弱到那种程度。”谢樽失笑,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然后上前踩上了一柄落在地上的染血长刀,神色骤然一变。
不过一踩一挑之间,长刀便已腾空而起,落入了谢樽手中。
“小心些。”谢樽脸上笑意消失,骤然覆上一层寒霜。
兵戈相击声又起,有了斫锋沉玉等人的帮忙,状况要好了不少,但几个来回后,即使谢樽等人身手了得,也难敌这些白衣人人多势众,狼犬似地步步紧逼。
不过半柱香的时间,谢樽等人便被逼到了崖边,再无退路。
谢樽后退一步,崖边的雪块崩塌,砸在崖壁上碎成一片雪雾,他转头看去,只见一道不见尽头的深沟绝谷绵延。
斫锋等人并不能大张旗鼓地带人保护他,满打满算来的也不过寥寥数人,但对方的截杀却是肆无忌惮……
他握紧了手中的刀,平静的眸子中不由掠过一道隐悲。
纵然几经生死,绝境已是家常便饭,但当这样好似命运一般无法改变的结局再次降临时,他还是免不了心生悲哀。
好像再怎么挣扎,也不过蚍蜉撼树而已。
罢了,要是就这样认了命,他也活不到现在了。
“待会你们看准机会就跑,不必停留。”谢樽甩落刀上的残血,顿了一下又道,“我会跟上去。”
如果他能做到的话,他一定会跟上去。
他不想再看到有人为他而死了,匆匆数月,他已经数不清有多少人挡在他面前,为了他这一条贱命客死他乡。
几人都没有出声,依然站在他身边,警惕地盯着周围的每一个人。
就在他们僵持不下时,无人注意到远处的疏林间,又有一队白衣人在雪地的掩护下,悄然出现,而他们的衣角上,赫然绣着一片片冷金色的螺纹。
“大人,他们……”有人看着那些和他们打扮无甚差别的白衣人,皱眉小声道。
他话音未落,立时有人插话道:“这天下居然敢假扮我们,当真胆子不小。”
“那现在这情况,我们上还是不上?”
“上什么?看他们狗咬狗不就行了?最好一个不剩,也好让我们躲个清闲。”
“但里头有坤部那帮人,就这么杀了不太好吧。”有人踌躇犹疑道。
“那可更得杀了,免得这些破事让太子殿下知道了,伤了殿下和陛下的感情……”
他们七嘴八舌地说着,姿态万分轻浮,残酷无情的目光随意扫掠,好像远处的众人不过是圈中的猪羊一般,仍凭他们随意宰杀。
为首者被他们蚊吟一般的讨论声吵得眉头紧皱,眼看谢樽他们又要打起来,霎时低声厉喝道:
“都闭嘴!”
他目光冷戾,狠狠地扫过众人,待他们都讪讪地闭上了那张嘴,才收回了目光。
这些个东西向来不服管教,不骂上几句不知消停。
收回目光后他取出了袖中的弩箭,简单的校调一番,然后缓缓对准了丝毫没有注意到这边的谢樽,眸中寒光乍现。
陛下的命令只是截杀谢樽而已,但这些人若是跑了,会为陛下带来许多不必要的麻烦,作为下属,自当为陛下肃清此地。
“守好周围,一个都不可放过,若是跑了一个,你们也不必回去了。”
他这句话说罢,弩箭瞬间如流星一般离弦而去,以一个极为刁钻的角度射向了谢樽。
弩箭借着人群的掩护迅速向谢樽逼近,直到到了近前,风声近在耳边时,这支弩箭才被谢樽觉察一二。
谢樽瞳孔一缩,迅速向右避开。
弩箭没有射中,但这一箭却瞬间打破了双方的僵持,没人有空纠结这支弩箭从何而来,他们迅速缠斗在一起,打得难舍难分。
而谢樽因为躲避弩箭有所改变的步态,让他来不及调整姿势应对劈面而来的刀光,迅速陷入了被压制的局面之中。
谢樽数月来被掏空的身体已经完全支撑不了长时间的战斗了,很快,他在围攻之下躲避不及中了一刀,刀锋贯胸而过,为数不多的生气顺着涌出的鲜血迅速流失。
他眼前一黑,面前的数道身影霎时模糊成碎块。
“公子!”沉玉注意到了这边的情况,目眦欲裂地想要突出重围赶来,却被众人围堵,不得寸进。
谢樽踉跄着后退几步,嗡鸣的耳朵并未捕捉到脚下的厚雪发出了不堪重负“嘎吱”声,下一刻,谢樽脚下一空感觉一阵天旋地转,身体迅速向下坠去。
恍惚间,他好像听到了沉玉声嘶力竭的呼喊声。
86/153 首页 上一页 84 85 86 87 88 89 下一页 尾页 |